懦弱的阳光,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卷起涂在雪上的脚印;流浪的云朵,扯开几絮,又撕下几缕,飘走了又回来了,还假装成原来的样子;这一大块黄土地,跋涉过漫长的四季,终于没能绕开那个小小村庄,疲惫地散躺在村口。一鳞一鳞弯弯的硷堰,像水波上冰冻住的涟漪,停驻了奔涌的脚步,再发不出春种秋收热闹的声音,只是偶尔停栖过的那只灰鸟,或者跳蹿过的那只野兔,也许会听到土地深处,若隐若现模糊的心跳;地头上零零星星的酸枣树儿,让北风褪光了衣装,终于原形毕露,尖刺上还血淋淋挂着风的厮号,平日里它们不敢长高,不敢开鲜艳的花,不敢结硕大的果,害怕因为是别于庄稼的异类而被铲除,这一刻却成了土地的主人,放牧着时光的辽阔;没有树木遮掩,几株秋天遗落的高梁,头顶上还残留一抹酱红的羞涩,是土地手心攥紧的最后一丝温暖,当初翩翩的绿裙已枯败零落,已无力回应老牛在圈舍里的呼唤;一垄一垄圆的坟茔,相互间不挨着,各自孤孤单单,像谁走出了村庄,倒睡在炕头,用被子蒙住头和脚,去梦见另一种美好的日子。笼住了四周虚无的天空,总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所有睃巡的目光,都不被重视,枯蒿蓬着头,毛草弯着腰,顺着几排冻得发紫的麦苗的行间,踫见一堵土墙,黑而破损,却找不到一扇门,再叩响母亲在院子里的一声呼唤。
村庄里有许多树,不管高低大小,都不曾离开过生长的地方,即使曾被采摘去花朵,攀折过枝条,或者擦伤了树皮,但它们还每日去逗弄几缕阳光,摩挲几片月银,敞开怀拥抱一场雨,弯着腰去拽一阵风;而此刻,树枝很安宁,疏落很细的线条,延伸向一溜屋脊,触摸过一排屋檐,在青白天空巨大的纸上画出家乡的样子,悬在眼前,挂在心头。土巷硬梆梆的,戳进村子的内心,阳光把它涂得光亮亮的,脚步敲上去,像寺庙里修行的木鱼声,节奏清脆,韵律孤寂,那些随时能染上鞋面和裤角的尘灰,也被风扫得干干净净。本该在此时,有几只落在土地上的麻雀,扑楞着灰斑的翅翼,扭动着脑袋,细腿小脚儿,一颠一颠蹑步,尖尖的黄喙,从土里拣拾起秋天里遗落的,没入尘埃的庄稼粒或者草籽儿,然后被一群孩子追逐,飞上高处,过会又落下来,但它们并没出现,那土里再找不到供养它们的粮食,也许已背井离乡了。巷道两边的院子一个一个紧挨着,院门或阔大或逼仄,由于进出的人少了,许多都紧闭上锁了,这锁表明了主人远行了,并不在附近,或者是一两天里不能再回来,铁门的颜色淡了,木门的颜色暗了,总觉得像时光拿走了什么,又增添了什么,让门边的石头冥想着,没有改变蹲卧的姿势。高墙里传出来几声狗叫,像是受了冻,砸在地上,溅出声响后又悄无声息,并不狺狺不止,只为迎侯久未归来的故人,那些相熟的气息,无论多久远,都能被辨识出来,那只狗也一定是往事里的角色,当初没有被记起,也只为此刻相逢时,使人泪目。
庭院空了,杂草就成了这里的主人,这些草嘈杂地坐在院子里,顽皮地爬上墙,又高高地站在房子上,它们热热闹闹,像是一家子在生活;它们有的有名字,有些不知道名字,也分不清谁是谁的父母,谁又是谁的儿女,没有家规门约,彼此亲蜜地相处着,秋冬时枯败了,春夏时又繁盛起来,用雨洗罢脸,用雪盖住头,戴一身的露珠,放几只蝴蝶在肩上,藏一群鸣虫在脚边,茎叶一节一节生长着,想丈量出一生的长短;尽管此刻满院的草都萎缩着睏了,如果有人要在此睡过一晚,是否要征得它们的同意?阳光斜倚着一坡屋瓦,把脚蹬在对面的墙上,身下就投出一块巨大的阴影,阴影很薄,几扇窗子就开在阴影里,窗棂上的纸都破烂了,瞪着一只一只更黑的眼,显然是看穿了屋里的沉闷和屋外的热闹,许多年,也不过一层窗户纸的距离,捅破了,就有人出去不愿再回来了,又偶尔会想起这里过去的日子。寻找着看向屋里,房梁上还挂着那盏防风的马灯,铁皮骨架,落了层时光的灰屑,斑斑驳驳,玻璃罩里的火光,早已熄了,如果不是风钻进去吹灭的,就是谁拧掉了灯芯,再不就是油尽灯枯了,反正那曾经摇摇晃晃的火光,开垦出的一圆光韵下面,纺车的嗡嗡声,水烟的咕嘟声,都跌进黑暗里,找不见了。
灶后的土炕早已坍塌了,凹陷一个很大的黑洞,上一辈人守护下一辈人的温暖,如同乡愁里的一缕炊烟,顺着那黑洞,爬上探出屋顶的烟囱,消失在天空了;一盘土炕,不正是一枚小小的舞台,演绎出人生的故事,有血脉缠绵的情节,有亲情交融的意境,有出生时血色的疼痛,有离世时凄然的悲凉,一辈一辈,一幕一幕。灶台上,碟子仰躺着,碗扣卧着,生着气,不再来往,那怕曾经磕碰出的美好音律,还回响在耳边,也不能消减现时的郁闷与失落;铁锅竖起的耳朵,呆愣愣相对而立,空洞无神,锈迹斑斑,木头锅盖也腐朽了,上边有个窟窿,不知是那只老鼠,熟门熟路地径直来,想探寻这散发出饭香的地方,是否还有自己的食物,被锅盖挡住了,就猛烈地把它咬开,却不免大失所望,悻悻地又踅了出来。黝黑的灶门下,还剩了几根柴禾,几铲煤碳,却再也燃不出一炉红火,任由火光贴上烧火人的额头,灵动地跳跃,也不再催生一柱浓烟,任由烟雾从屋脊上腾起,刺破青天而去。那只棕釉大肚的水缸靠在墙根,空空如也等了很久,担水的人还不见回来,也许是近处的水源没了,需要到很远处去寻,又或者已取到水,正赶在回家的路上;也许那些饮水的人,喜欢逐水而居,不得不忘了,已经干涸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