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小诗 原创
1.
伴随着一声幽怨高亢的长鸣声,从天而降千万朵如烈焰般燃烧的圣幽莲。
遇地即刻化为滚烫的岩浆,在丹穴山上观战的魔仙两族纷纷退让出一大片空处。不消一会,两军之间已隔了一条岩浆河。
此刻,九霄云层之上兵刃相戈的声响已止,寂静地只听得到起起伏伏的呼吸声。
身披玄紫色战袍的重楼手持长戟,冷目斜视着单膝跪在云端上的荒炎,正有一朵圣幽莲冲破其周身的光罩隐入胸口,身下那原本纯白的云已染成绯色。
“没想到吧,你引以为豪的蛮荒之火便是练就圣幽莲最后一道所需的淬火。”
重楼扫过荒炎紧皱的眉目下迸射出的惊疑,手中的长戟毫不疑迟地刺向荒炎胸口。一千年了,整整一千年,那害得他精元尽毁,打落凡间的仇,今日必定悉数奉还。
作为百鸟之王的荒炎咬着牙,眼神坚毅决绝,没有一丝临死前的恐惧畏缩。
然,这双五彩琉璃般的眼,看着重楼一怔。
多么似曾相识的眼神。
当初,阴山马鬼谷下,桃和抱着他的断臂,泪水涟涟,却仍倔强地跟他保证,那怕踏万水千山,那怕淋风霜雨雪,她都会治好他的手。那稚嫩清华的脸上也有着一双绝不会凋零流光溢彩的琉璃眼,让他觉得这便是上穷碧落下落黄泉唯一一处暖心的光源。
在距心口还有一寸之遥时,用在长戟上的力道被重楼硬生生地收回去七分。
本想让这一击夺了荒炎的性命,可一想到他是桃和的父亲,不由生出几分顾忌。
荒炎捂着两次被伤的胸口,迟疑地抬眸,见重楼脸上的煞气已不自觉间退淡,瞬间幻化出真身——火凤,哀鸣一声朝大荒之隅的不周山飞去。
重楼敛眉垂目,也不追去,收回长戟之后,便飞身下到了丹穴山上。
灼灼地岩浆之上悬浮着重楼伟岸的身姿,一头烈火般的长发随着衣袂飘飞,左手轻轻捏诀,无数朵手掌大小的圣幽莲朝彼岸的仙族大军飞去。
顿时,撕心裂肺地惨叫声响彻云霄,遗留下地只有缕缕浓烟,不绝不息。
“恭贺魔君收复人间第七百八十九座仙山,魔君威武!”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众魔族将士才出梦如醒般地爆发出惊天的欢呼声。
重楼在众人的簇拥下登上有着八十一级青石长阶上的朝歌殿,耳边迎风而立的战旗,猎猎作响,不由地让他回忆起千年前争夺仙域而起的仙魔大战,此前的耻辱在此刻凝聚起熊熊不灭的烈火,炙烤着他的四肢,酣畅淋漓,不灭不休。
长戟直指天穹,他仰天长啸:“丹穴已夺,凤凰已逃,魔族必胜!”声音雄浑如雷鼓,似传达上天庭。台下是大喜的喝彩之声。
神识举目眺望着四海八荒,千年之前的夙愿已快达成——将四海之中的七百九十座仙山归入魔族领土,如今还剩一座,不周山。
夜临,丹穴山上金水飘带,载歌载舞,热闹非凡,圣幽莲漂浮在梧桐树间成为了装饰的灯具。
重楼举着酒觚,倚树看着不远处手下们的身形在篝火间交错,欢声笑语地推杯换盏,忽生出一丝难以压制的思绪,如藤蔓一般歪歪扭扭地缠满了他整颗心。
酒水,被一饮而尽。手中的酒杯空晃晃地映着如水的月光,好似此刻他空旷无边的心。千万年来的日日月月,如白驹过隙一般在他眼前晃过,从不曾孤单寂寥过,不知为何,胜利在望的今日,竟蔓延出这般的情绪,只觉光阴漫长难耐。
凡间的酒烈,在他胸中腾烧而起,忽发现周边的光亮正在一点点被抽离,在黑暗中慢慢凝聚起一个明亮的身影,缓缓朝他走来,牵起他的手,带着他踢腿转身,扭腰摆臀。
“对啊,就是这般,慢慢来,很简单吧?!”声音温柔似柳絮拂过心间,暖风吹醒嫩芽。
那身影嘴角朝他一勾,忽甩开了他的手,兀自跳了起来,裙佩叮当,步步生花。跳至他身旁时,微微蹲着身子,一手贴后腰,一手展开在他的眼前,唇一开一合,似在对他发出邀请:“一起跳吧。”
他松了手中的酒斛,抬手搭上那纤纤玉指,却如触碰到了水面一般,那人影生生碎裂开去,又恢复原先的光景。
重楼闭眼凝神,瞥了一眼跌落在地的酒斛,察觉刚才只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影像。
急风乍起,入凉至寒,头顶的梧桐叶纷纷飘落,那鲜亮的影像再次浮现,立在飘飞的梧桐叶上,随风旋转,只是一伸手,抓了个空,落地停止,人影消散。
她应该是不会原谅他的吧?毕竟是他亲手埋葬了她对他的所有纯善,让她背上了背叛仙界的骂名。
2.
重楼慵懒地依靠在白鸟朝凤的金銮王座上,指尖的圣幽莲忽明忽暗地盛开、枯萎,再盛开、再枯萎,循环往复。
直到沐白神色慌张地闯入空大的宫殿,广袖一挥,俯首揖拜。
“什么事?”重楼收回指尖,鼻音浓厚,略带不满。
“魔君,桃和。”沐白疑迟地望着高高在上的重楼,一时之间,想说的话便卡在喉咙处。作为一只千年的狐狸,沐白一开始就打算让魔君骗得桃和心头血后不杀死她以绝后患,也得废了她一身的修为。可如今桃和法力大增地现身丹穴,让他费神万分,终察觉出这主上怕是对那凤凰幺女种了情根,不仅没按原计划执行,还担心人间妖怪伤害她竟将刚恢复的自身修为渡给了那连真身也化不完整的小仙鸟。
“桃和?她怎么了?”
话音一落,重楼已起身站立在了沐白面前,如千年前般威仪凛然,可神态语气中多些他不曾识的轻柔。
这些时日魔君地改变,他一一看在眼里,可自古多情坏大事,更要命的是他的王还不自知心中情意。
沐白幽幽叹着气,挣扎良久,仿佛经过一场大战般,带着精疲力竭后地无奈道:“她就在殿外。”回首看着魔君既惊又喜地夺门而出,心中隐隐生出担忧。
殿外汗白玉堆砌的旷地之上,只见一粉衫女子手拿百羽扇正跟魔君坐下三大猛将厮打在一起,几个回合下来,那粉衫处处可见血痕。众将士交耳议论,窃笑着头顶那只身深入敌军的蠢笨仙鸟,议论着她的最后死法。
他们的王重楼如一道紫色的闪电般加入了混战之中,让看戏的众人倒吸了口冷气,似乎直接变成浓烟这样的死法太便宜了那只小仙鸟。
然,倒地哀嚎地竟是他们的大将军。四座皆惊。
而那小仙鸟却被他们的王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安然落地。
重楼不苟言笑,如今看见桃和,那峰眉间的横直嶙峋,却有了柔和的曲意,粗糙地手拂上那苍白憔悴的脸,让他后悔当初为何不带着她一起离开,陪着他坐拥山河。
可耳旁炸响地呵斥惊醒了心中的妄念:“重楼,拿命来。”
怀里的可人儿斜眼一瞪,眼中只剩狠意。猝不及防间,手中的羽扇已幻化成匕首,刺入了他的胸口。
重楼踉跄倒退几步,手依旧稳稳地举着。
“我……”重楼不善言辞,搜刮着满腹的词说不上来个所以然,想想终究是他欺骗在先。
垂目凝望着双臂上已昏死过去的桃和及自身胸口上精致的匕首,眉头虽皱深,嘴角却如勾月。如今她成了被仙界除名的堕仙,已无去处,正好有个缘由将她留在身边。
众人屏气静观,不可置信那女子的匕首可近得了王的身,更不可置信他们的王,原来是会笑的!
他们不知的是,在魔君重楼心里,用这小小的一刺换桃和,很值!只要她在身边,那遥遥无期的时光,会变得飞快。
3.
终于又归家了。
有所不同的是,这次,家人散尽,鸠占鹊巢。
如今的她是俘虏,是叛徒,天地不容。
朱红的楠香木床,彩玉而织成的垂丝水晶帘,不远处的铜制熏笼中点的依旧是自己最爱的桃木香,还有案几玉台之上是那颗她费劲心血得来的南海夜明珠,被一块青暗色的绣帕遮盖,隐去如白昼般的光芒,只发出幽暗的浅光。熟悉的一切,却带给她无穷无尽的压抑感,心深处酸痛地难以呼吸。
缓步伸手拂过房内的每个角落,积蓄已久的泪水终在触及那颗也明珠时,如掉线的珠子般往下掉落。当初若是她认命接受现状,安稳快乐地在呆在丹穴山,便不会惹来这一切了。
南海夜明珠闻名于三界不仅是因为其耀眼的昼光,更因为其独特的药用价值,或者说其美颜功效。
桃和自认不丑,虽说不上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好歹也是小家碧玉,秀气灵动。只是丹穴山的美丑标准不在于外相,而在于化成真身之后尾巴的色彩和长度,选择配偶皆以此为标准。
在桃和长到三万岁时,正好成年。依照丹穴山的规矩是要化为真身用歌舞呼唤出梧桐林地底的浑沌之兽。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她这位高高在上的凤凰之女的真身既不是皇鸟或鸾鸟,也不是凤鸟,整体观之更酷似尾巴较长的山鸡。
当时的她专注于用歌声召唤出浑沌,也倒也没有注意到围观众鸟们的闲言碎语。只是到了五万岁时,她已到了最迟嫁娶的年纪,可也不见谁家的单身的成年鸟衔着梧桐叶飞到她的窗口向她求婚。
这时她才注意到了那青铜镜中身形矮小的自己,作为仙鸟最基本的标志的五彩凤尾颜色单调呈赤红色,长度刚及一尺,羞得她直接钻入被窝里,几日不敢出门见人。
平日里荒炎极为宠爱桃和,早已告知整个丹穴山不准将她真身的情况告知于她,才导致她如此后知后觉。
最后也还是在荒炎耐心慈爱的劝告下才掀开了被子,走出房门。虽明知父皇的话中有七成哄骗,但桃和也知晓自己还是不得不面对这与生俱来的缺点。
什么她是丹穴最独特的仙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诶,这般的话,越听越顾影自怜。
在考虑了七日七夜之后,桃和决定要去盗那南海夜明珠,再将其熬成粉末涂抹在自己的凤尾之上,这样一来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她听二哥讲,月上嫦娥原本是一介凡人,因吃仙丹飞升成仙。虽其寿命延长至千年万年,可容貌依旧会缓慢老去,需靠南海夜明珠磨成的粉末敷面方可保持十七八岁的清丽容颜。还有那青丘的狐仙女王,在经历天劫之时,全身毛发被天火烧光,也多亏了这夜明珠才可重新生长出如雪般纯白的毛发。
这南海夜明珠说珍贵却是极为珍贵的,除了南海别处无可求。说不珍贵也就如此,在龙宫之内它的用处也就如凡间的灯盏一般,随处可见。
桃和打着外出游历增长阅历的幌子光明正大地出了丹穴山,口中含着避水珠兴致高昂地潜入了南海。随后拿出她父皇的令牌被龙王宾至如归地请了进去,桃和既然是外出游历,还极为谦虚地向龙王大人讨教南海的人文历史,乐得活了一把年纪的老龙王眉开眼笑,直夸她是位潜力十足,虚心求教的后辈。这自然是掩兵之计,趁着空挡期间,桃和还是瞄准了那海底花园中那颗明晃两眼足足有她两个拳头一般大的夜明珠。
这夜明珠倒是如计划般顺利被她藏入囊中,只是夜半三更之时还被她撞破了一件丑闻,南海太子与老龙王新纳的妃子竟有私情。桃和对于这般的身外之事,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当事人却是狠下了杀心要将桃和除去。法力贫乏且身为鸟类的她自然不是南海龙太子的对手,三五下便被打吐了避水珠,现出原形。
她急中生智舍弃了一颗夜明珠砸向龙太子的脑袋,自己则狼狈地浮游上了岸,逃入附近的山林之中。怎奈屋漏偏逢连夜雨,刚巧赶上夜间寻猎的猎人,被追得满山瞎跑。
遇上重楼,就是在那月黑风高夜,彼时他还是一介凡人,如她一般正在被一群黑衣人追赶,而她因为羽毛浸湿法力全无,只能挥动短小的爪子凭借矮小的个头在树林见穿梭。两个落难之人就此被逼上了一处峭壁。
下一秒,两人很默契地选择跳崖,以前桃和一直觉得这是上天赐予的缘分。直到昨日将匕首刺入那一袭紫衣的重楼胸口看到黑色的血液从他胸口流出后,才敢相信她跟重楼之间的一切只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计谋。
无关爱情,更无关恩情。
人间有一句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可连初见都是算计,那么从头到尾徒留给她的仅有一场空欢喜的悲伤。原本的两人接触的点点滴滴,甜蜜如网,此刻却被成倍地扩大转化为刻入骨髓的恨与伤。
4.
重楼深吸了几口气后,蹑着手脚推开了门扉。
他是三界之中铁血冷将,在任何一场大战之中都不会拘缩。
可刚才在推开门之前,他内心深处有一种如陷泥潭,愈挣扎愈难脱离的恐惧感。他在担心桃和对他的恨,从此消除不散。
门外的风带起了屋内素白的绸帐,沙沙作响,重楼巡视再三也不见桃和的身影,哪怕是拿着什么尖锐之器物要他性命也好,顿了顿,忽想到什么似地加快了脚步朝里屋跑去。
那瘦弱的身躯正抱着夜明珠瘫倒在地,胸前的夜明珠亮如白昼映着她的脸惨白瘆人,重楼的心口被猛地揪了一下,格外仔细地将其抱回床上。
那张秀丽的脸上泪痕斑斑,眉头蹙着,仍重楼怎么抚也抚不平。
桃和是只个爱笑爱唱歌的鸟,平时聒噪如人间黄鹂,声音虽清婉动人可听多了也会烦腻,令他偷偷扯了布料塞在耳内,让耳根清净一些。
今日的她,果真安静极了。但这想象中的安静来得如此真实,让他的思维有片刻的空白。
重楼承认最初的相遇只因沐白预算到了凤凰幺女在那时那刻将会有一劫,故才假装成被人追杀的样子与她偶遇,可后来的事却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阴山马鬼谷下,饥肠辘辘的他想吃了同他一起坠落的山鸡是真。谁会相信堂堂地百鸟之王的女儿的真身是只山鸡。正当他举起背上的剑朝桃和砍去之际,晨曦的第一缕阳光正好照射在她的身上,只见一转眼后,便幻化成了少女的模样,如炸毛的猫般跳起,眼疾手快地打落了他手上的剑,气急败坏地嚷着:“什么山鸡,你全家才是山鸡呢。我是凤凰,凤凰。”
重楼看地目瞪口呆,若世间凤凰都是她这般模样的,又何必区分出山鸡这类物种。颇为遗憾地看了眼腹中美餐,打算另寻食物。
没走出几步就遇上了他的仇家——黑熊精,不可不说作为魔君,他没有少得罪过各色妖魔。眼前的黑熊精本是他的手下。因为违抗他的命令,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被他毁了修炼根基,打回原形,放逐山野,如今怎么看也只有八百年修为,连人形也化不出。
而在凡间将近待了一千年的重楼法力虽无,但剑术高朝,对付黑熊精易如反掌。没料到身后的山鸡却抢先一步跟那黑熊打了起来,没过几招,刚恢复人形的桃和就被打回了原形,只因身上的羽翼未全干,法力很是薄弱。重楼担心黑熊精得胜后吃了山鸡的精元,修为大增,妨碍自己之后的大事,便拼劲全身功夫与黑熊打斗起来。十几个回合下来,那黑熊精便哄然倒地,重楼这才嘘了口气,正欲离开,眼角却看见黑熊精正伸出抓子朝山鸡笼去,说迟时那时快,重楼砍掉了那爪子,却被另一只爪子生生扯断了右臂,伴随着撕心裂肺地剧痛,重楼定神将手中的利剑准确无误地刺入了黑熊精的脖子。
重楼是从身后又化为人形的桃和一阵高过一阵的哭声中得知自己刺杀黑熊精的代价相当惨烈。
其实桃和不知一旦他获得凤凰心头血便能凝聚精元,复原一条手臂不在话下。
重楼扯了衣襟包扎好伤口,决定出林子再找沐白重新商计,没走出几步就感觉衣领被人扯住了,身下一轻,已离地十丈有余。
当他再次站在千年之前自己败北的丹穴山山顶,看着脚下满山遍野的梧桐林,他终是信了面前女子不单单是只山鸡这么简单,她说她会求其父亲用梧桐再给他造一只手臂,琉璃眼中映着晚霞,熠熠生辉,信誓旦旦。
此刻床上的桃和翻了个身,拍掉了重楼拂在其眉间的手,两行清泪伴随着轻轻呢喃地低语,湿了锦被。
她所喊地是就只有两个字,爹爹,反复不断。
桃和的爹爹——荒炎,这名字念在他的唇齿间,也是一番别样的酸楚滋味。
5.
若不是千年之前荒炎领队天军用阴险的计谋毁了他的精元,他也不会流落人间,尝遍千辛。
若不是荒炎在桃和误解他英雄救美之时背地里却约了他索取他性命,他就不可能跟桃和隐居长留山,朝夕相处,得到她的心头血,恢复魔君身份。
当时的他没有想到是躲在一旁偷听的桃和竟然替他拦下了荒炎那一掌,毅然决然地拉着他离家出走。
刚到长留山桃和就因重伤晕死过去,他举着剑在其胸口犹豫良久,还是下不了手。
他自谀一代魔君,怎可干起趁人之危的小人行径。
重楼收回思绪,替桃和捏好被角,悄然出了房门,一步一步轻踏着幻化出的圣幽莲,站上了楼宇高处。
人人道尽高出不胜寒,他却喜欢得紧,于高处放眼眺望,将四海八荒一一揽尽胸怀之内,于他而言,是件安心舒畅之事。
在那三百六十五天的时间里,每当晨曦和黄昏桃和都会极快地舞动着自己短小的爪子乐颠颠地跟在重楼身后,俯览山河凡世,静观风云变幻。
那时桃和从化作一名老妪的沐白口中得知自己的心头血可以治愈他的手臂后,便毫不犹豫动手背过身取下了自己的心头血。
为此她法力流失,再次化作山鸡。
沐白说桃和和他都需要一年的时间来恢复原来的法力,而作为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忠诚部下沐白也需要一年的时间重新整顿魔界,盼他再次归来。
一年的时间不长不短,却让一切在微妙地发生变化。
化身为山鸡的桃和会用最为尖锐地嗓音嚷着:“重楼,重楼,原来从高处俯览尽这般美妙。若哪一日等我化身凤凰,定会带你在天际遨游一番。”
桃和真身为山鸡,是无法飞上九重天的,而她又极端嫌弃自己的真身也不能如她的族人一般在高空飞翔,这般的愿望仅限于口头表达一下。
重楼知道她的痛处,也不点破。
而今回首,发现极高处却为极寒处。只因,身边缺了桃和这只聒噪的小仙鸟。
6.
浓密的树荫之下,重楼负手而立,静静地关注内不远处庭院内的白衣女子的一举一动。
“禀告魔君,近日桃和姑娘身体已无大碍,就是比较嗜睡和爱吃。”
獐鼠小妖单膝跪地,贼亮的小眼瞟见那紫色长袖微微浮动侧摆,机灵地退下。
花影重重,桃和慵懒地在躺在和煦的日光下打盹,似乎已将一切放下。
重楼不安的心平息了不少,桃和这只小仙鸟委实没多大梦想,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如凡间普通的女子一般嫁位如意郎君。
如今,他害得她被仙族除名,恐这愿望再也难以实现。在长留山的日子里,他无数次地听她讲起丹穴山与众不同的婚嫁标准,每听到这一段他只是闭目养神,静默不语。
彼时,桃和身形还是一只小山鸡,整日用朱红的喙细细梳理身上的羽翼,同他聊着从玄坤镜中看到的人世间的趣闻。
什么夜半私会,什么情深跳海,什么牡丹花下。重楼只觉得这所谓的情爱皆是无聊闲碎之中的浮云,一吹即散,不可牢靠。偏偏天上人间,还真有为情痴为情狂的癫人。
桃和所渴望的爱情,重楼向来嗤之以鼻。
只当桃和扶着自己的短小的尾羽,垂着脑袋暗自伤神忘记将夜明珠带到长留山时,才会有丝愧疚之感。那时他清了清喉咙,神情肃穆地告诉桃和,她现在这个样子就很漂亮。
重楼不会撒谎,虽比不上凤凰华丽多彩,桃和这只山鸡至少也是仙品,羽翼丰满,仪态灵动,比起一般的山鸡自然是要高上几个品阶的。
桃和欣喜万分,当下就抓着他那只刚刚复原地手臂反问道:“当真漂亮?”
重楼木讷地点了点头,抚上她赤色的羽骨,重复她的话当真漂亮。
“那我嫁给你可好?”桃和扑闪这琉璃眼,一闪一闪地照得他的心神慌乱,原本的手迅速地收了回来,讪讪地道:“我一介凡人,配不上你。”
桃和那厢却不依不挠了,羞答答地低着脑袋,低语道:“这又有什么关系。我一点也不在乎。等你我成了亲,我便去西王母那儿替你求取仙丹。”
重楼法力大半恢复,方才那句话听得真真切切,惊得他一跃而起。
此前他作为魔君,也不是没有各色妖精往他身上粘,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晾着她们,时而久之,身边除了沐白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桃和的提议已经超越了他所认知的范围,结婚生子这样的事情他可从来没有考虑过,可一口回绝了她,似乎接下来几日耳根便会不得清净,手靠着门框,思忖良久道:“好是好,若不再等等,等你的凤尾再长长些,我再娶你。”
再过百日,两人便各奔东西,这样飘渺的诺言,无端地让重楼生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身后却是半晌安静,待他疑惑回首方见那桃和已化作人形,泪流满面,琉璃色的眸泛着水光,堪比高处云海霞光起伏成波,噙着浅笑的嘴角,朝他扑来,眼泪鼻涕皆不管不顾地擦拭在他的云锦衣衫上。
这情爱,都不过是浮云。没想到有一日,堂堂魔君会许给仇人之女一朵浮云。
更难意料的事,这多浮云裹着桃和的泪和笑在此后的日子里于他心上渐渐成形,晴日积云成团,雨天沉郁涣散,套住的不是桃和却是他自己。
前日晚寝宫内,百媚那蛇精旁若无人地爬上了他的床,千年不见,百媚已从羞涩的小女妖长成了气若幽兰,摇曳生姿的魅惑女妖。
百媚柔若无骨的身躯攀上他结实的胸膛,用指腹摩挲着他的脸颊,娇媚地在他耳畔吹着柔气:“魔君啊,魔君,原来你还是喜欢女子的。”
重楼那会刚喝醉了,正闭目养神,被她吹得耳根酥痒,醉眼惺忪,随口问道:“喜欢?什么是喜欢?”
“喜欢嘛,就是时时刻刻想跟她在一起,看不见她就会想她,念她。看见她跟别的男子在一起,你就会生气难过。”百媚的眉目生动地跳跃着,在重楼脸上来回扫荡,思考着从哪里开始吻起。
没料,她身下的重楼忽来了精神,一把将其推下了床去,不顾她娇嗔假怒,夺门而出。
而后他便在玉烟阁门口站了一宿,看着庭院中参天的梧桐树,以及漆黑的窗户,思绪飞转,那在长留山的三百六十五里,他已记不清从何时起开始喜欢上桃和的。
或许是她转身背对着她取出心头血,或许是她不厌其烦地尾随在他身后攀登顶峰俯览一切,或许是她挽起袖子抡起勺子一脸灰黑的给他做饭,或许是元宵佳节两人下落凡间不慎走散后于灯火阑珊处回眸寻到了头戴珠花一袭素衣的她,或许是两人最后一日端着酒坛子各自喝得酩酊大醉,不知是否是幻觉,他犹记得那晚桃和勾着他的脖子伏在他的肩窝里呓语着:“重楼,重楼,你喜欢我么?”他忘了自己的回答,那一晚他醉得厉害,满目都是灼灼其华的桃夭色,桃木的清香味,柔软的青草梦。
7.
日日看着花间小憩生活安逸的人影,重楼忽觉得这般一直过活下去未尝不可,攻打不周山的计划正在一日一日地往后延。
这样的痴心妄想,似乎既没有在沐白的苦口婆心中打消,也没有在将士们连名奏书中察觉出军心将失的危机,却是在桃和盛装相邀后的一剑中幡然醒悟,那剑没有直刺入他身上的任何一处,只是稍稍抵在他的下颌处,桃和浓艳的妆容精致华丽,神色却漠然疏远,淡淡道:“重楼,从头到尾你有喜欢过我么?”
此刻,重楼垂目看着桌前正翻阅的折子,神色平静,缓缓用指尖捏着那锋利的剑尾移开到旁边,冷冷道:“不曾。”
桃和心下一冷,笑的地可奈何,转而剑锋又移到重楼下颌处:“既然如此,我也就不会手下留情。”
重楼剑眉一挑:“我顾着你用心头血救过我一次的恩情,让你一回。你便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如今你那逃回不周山的爹爹因重伤已仙逝,你这做女儿的竟还有闲功夫和我周旋。”
手中的剑晃荡一声落地,桃和踉跄地朝西方飞去。守在门外的沐白遥遥问道:“魔君,是否要拦住她?”
“随她去吧。”重楼再次垂目看了看折子中的几个大字,昨日子时荒炎薨于不周。随即一口墨色的血从重楼嘴里喷出,污了大半本折子。
“魔君?”
沐白担心地唤道,又狠狠地回身看了那消失在天际的粉色身影。
“我没事,让手下将士准备准备,下月十五攻打不周山。”重楼用袖子擦了擦嘴角,附身案几,埋头公文之中。
荒炎死后,重楼带领手下攻打不周山势如破竹。
正当胜利在望之时,从西海海面上迎来展翅遮天的上古鸾鸟,原本阴暗的天际顿时云破光明,圣幽莲在鸾鸟的歌声中兀自爆破。
传闻上古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
天军有鸾鸟助阵,气势高涨,节节取胜。
不及一月,重楼所率领的魔军已退回了八荒之地。魔仙之战再次以魔族告败而收尾,重楼重伤,在沐白的劝说下整日躺在宫殿之内养伤。
门不经意地被推开了,重楼以为是沐白送药来了,皱着眉头哑着嗓子道:“今日可否不喝那苦涩的东西。”
侧身一看,哪里有沐白的影子,站立在他床前的是手下大将青狼。重楼脸色一转,凛冽道:“沐白呢?”
“魔君,还是先顾顾你自己吧。”落话间手中的狼牙捧一起一落朝重楼的脑袋砸去,这一下锤下去,必定是脑浆四裂。
重楼只觉一黑影闪过,那大锤子和青狼笑得猖狂地嘴脸一并消失了。只留下一只长着四对翅膀的浑沌兽在打了一个饱嗝之后,正蜷着肥大的身躯咬着自己的尾巴冲着他傻笑。
一时间外面火光冲天,兵刃相碰之声不绝如耳。重楼怔了怔,披上外套朝门口走去。
他的近卫军正和青狼的叛军拼死抵抗,沐白的白衣已染成墨色,躺倒在一只巨大的鸾鸟羽翼之下,而那鸾鸟正唱着他听不懂的圣歌,从八荒之地下引出赤红浑沌兽抵抗源源不断涌入的叛军。
魔界向来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次出师仙山却以战败收尾,他这魔君之位迟早要让出。
这样的场景在他将一半的精元喂给桃和续命之时就已猜到。
重楼屏气凝神,在刀光剑影之中,缓步朝那鸾鸟走去,那双熟悉的琉璃眼,怎会再次出现。
“桃和,是你么?”重楼盯着那五彩凤尾,惊喜交加。
歌声戛然而止,鸾鸟回眸看着眼前瘦了一圈的男子,眼里闪过一丝恸忧。
眼角瞟见一条青蛇手持金剑朝重楼后脑勺刺去,羽翼一拍即将那青蛇拍出八荒之地。
重楼一呆,他所认识的桃和法力低微,不觉摇了摇头,扶起已气绝倒地沐白,搂在怀里,哀伤地嗫嚅道:“都是我连累了你。”
话毕,屏气凝神,千万朵圣幽莲凭空而现,将叛军在一瞬之间,消之殆尽。胸口一阵收紧,喷出一滩墨色的血迹。
重楼仰天大笑,重重地朝后倒去。
8.
一觉醒来,重楼竟发现自己还活着,灵台清明,呼吸顺畅,全身无恙。
抬头巡视一圈,只见四壁破败,屋内素净,左手边的小木门摇摇欲坠,整个茅屋似乎随时都会因为门板的关合而倒闭。
“长留山。”重楼惊呼一声撑臂坐起,瞥见旁边是一个鹅黄色巨形蛋。下面压着一封书信,封面朱红的重楼二字清秀俊逸,正是桃和的笔记。
一开信,纸上就幻化出桃和端坐在梧桐树上的身影,藕荷色长裙衬着流云髻,妩媚动人。
树上的桃和手持着羽扇,垂着眼,轻抚着扇面上的花纹,抚了一会,柔声道:“刚出生之时,父皇替我算了一卦,得知我会因为真身而死,就封印了我的真身。父皇死后,封印解除。在幻化为鸾鸟之时,今生今世又在脑海回顾一边,得知你竟用一半的精元为我续命。这半颗魔君的精元,我这将归还给你。只是珍儿,还望你多加照顾。”
梧桐枝桠上的女子如释重负地勾了勾嘴角,顿了顿又道:“重挫魔军,守护三界和平,是作为鸾鸟的责任,不要怨我。”
桃和撩起发丝,仰头眯眼,迎着风吹来的方向,静静享受。阳光穿过梧桐叶,在其脸上留下斑驳的日光,只见她侧着脸朝他清浅一笑。
“其实还瞒着你一件事,我法力虽低下,生来却懂读心之术。遇你之前,我以为这世间只有两类人我读不了,一是至亲至爱之人,二是法力高超刻意隐瞒心意之人。在跟你相处一段时间后,我才知晓原来世上还是有一种人,纯净地连心思都没有。人人都道你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但我知道你思及便言,言出必行。后来,你有了难言的心思,任凭我猜测,却也读不懂了。自那时起,我便知道自己已爱上了你。我惴惴不安地借着酒劲问你可喜欢过我,你静默无语,只是吻得我透不过气来,我想这应该是喜欢的。可后来,诶,喜欢不喜欢,早已不关紧要。”
重楼手一抖,信纸悄然落地,和着晨曦的柔光,信中少女的眉目化成一道弧度,没有忧伤寂寥,却胜似哀伤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