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
“来,来,来,都快来了,吃饭咯~。阿爸~,来,快动筷了!”小女儿坐在饭桌上,吆喝着。
这一天,是老头儿的七十六岁生日。回到家中给老头儿庆生的有大儿子,小儿媳,小女儿,还有小孙子。正好,一张小桌子能够坐下这几个人。此时,一桌子的饭菜已经由儿子媳妇做了出来,端放在桌上。老头儿今天看上去并不高兴,耷拉着脸,令整个气氛严肃不已,死气沉沉。没有太多笑声,只是伴着一些零散的闲谈。
大家都坐上了,小女儿拿起筷子,其余人也都正准备动筷,她突然大吼一声:
“不行!这样坐不行!”
双眼来回在周围人身上扫动,边看边笑:“哈哈哈~,快,哪个人移一下位子。”
几人都还不解,途中只听得小女儿一个哈哈大笑声,大儿子,大儿媳,小儿媳都愣住了一会儿,因为小女儿的一番话,也在来回察看,想弄清楚到底哪儿没对。
“哦~,这个没事儿,反正吃了也是要爬的。哈哈哈~。”稍过了会儿,小儿媳“哦”了一声,明白了小女儿说的意思,也应付着笑了笑。
“这个不行,快,换一下,不吉利!”
随后,在小女儿眼神和手臂的比划中,大儿子也发出“哦~”的一声,并伴有相同的笑声。
“那就让阿娘坐在阿爸那儿去就可以了呀!”小儿媳见小女儿非要争执着这个无关痛痒的问题,建议道。
“行,那阿娘,你就坐到阿爸那儿去吧!”
坐在老母亲旁边的小女儿伸手端起老母亲的碗,放在老头儿旁边。
“王八!吃了要爬!对嘛,我就坐过来~。”
老母亲将筷子捏在右手食指和大拇指处,端起板凳坐在了老头儿的旁边。老头儿用余光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也没起身给她让点位置。于是老母亲就坐在老头儿旁边,桌子的对角,蜷缩着吃饭。
“嗯,这就对了!快,吃饭了!一会儿都冷了,都多吃点儿~。”
小女儿又嚷道,在一盘凉拌鸡里,夹起一块鸡胸脯肉,悬在半空,扭头对着老头儿:
“阿爸!吃不吃鸡肉?”
老头儿皱着的眉头,细微的舒展了些,点了点头,说了声:
“好~。”
小女儿便把这块鸡肉夹放在了老头儿的碗里。
坐在小女儿对面的小孙子贴着母亲问:
“妈,什么要爬啊?哪儿没对啊?座位怎么啦?我不明白。”
他一直都没明白这几个大人之间,到底谈论着的是什么,又哈哈大笑着什么。
小儿媳将筷子伸进那盆麻辣鱼里,夹起一块雪白喷香的鱼肉片,放进儿子的碗里,说:
“哦~,哈哈哈,你看,要是刚才阿婆就坐在原位。我们几个人的位子看起来像什么?”
吃饭的桌子是一张标准的正方桌,边长都是一米。老头儿坐在最上边,对面是大儿子,小儿媳、小孙子坐在左侧,小女儿、老母亲坐在右侧。当小女儿提出来后,老母亲才坐到老头儿的身边。要是按照最开始的座位,从上方看去,就像一只背着壳的王八。
小孙子经母亲这么一说,立刻也就明白了。旁边的几个大人听后,又哈哈大笑了几声。可老头儿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这些,只顾着吃东西,放在嘴里,嚼一嚼,随之而来的就是,哎~,这个盐都没有。哎呀~,这个好辣!不好吃,不好吃!几个人都没应和他,刚才稍微欢快一点的氛围,就被老头儿的几句话击打得支离破碎,不知所踪。也就没人再露出笑容,只顾埋头夹菜吃鱼。
这自古便是忠孝两难全,选择事业,难免就会耽误一些亲情。然而舍弃自己的事业,照顾老人,也是根本不现实的。事业有成,小家庭过得顺风顺水的子女,倒是有时间、有条件,常回家看看。可是,对于还在温饱线周围上下挣扎的家庭,作为儿女们的来说。这尽孝,能多回家看看,恐怕已是天方夜谭呢!这其实也就好比,子女用自己的命,来换取老人的心安。
“叮……,叮……,叮……。”
吃饭的气氛,稍稍有一点躁动起来,不再显得那么拘谨,那么毫无生气。一个电话铃,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此时这一声电话铃听起来如此急躁,孤独拚命地嘶叫着,当中又似乎能听出些唯唯诺诺,小心翼翼。
“爸,阿爸,你的电话!”
小女儿听到电话铃后,第一个对着老头儿吼叫着,嘴里还叼着一块鸭肉,便飞快跑到老头儿的房间寻手机。几秒钟,又听见那小屋里传来喊声:
“是哥哥——你的小儿子打来的电话——”
边说着,边跑过来将手机递给老头儿。又坐下,吃肉。
老头儿接过手机,并没有立刻接通电话,手机在震动着,被老头儿捏在手里,除了尖锐刺耳的手机铃声外,震动又加上了些“呜呜”的声音,它被握得紧紧的,想要挣脱、逃避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和可能性。老头儿眯缝着眼睛,两个眉头恨不能挤在一块儿,本就布满皱纹的额头经此番做作,整张脸同揉搓丢弃后再展开的一张废纸没有什么区别,那样子既丑陋又凶恶。他看了看亮着的手机屏幕。又过了几秒钟,这才按下一个绿色的按钮。
“喂!”
老头儿先喊了一声。这简单的一个字听来生硬吓人,像是一声呵斥,那样的掷地有声、棱角分明。这似乎根本就不是从一个拥有感情的——人口中发出的,更像是一棵树、一块石头,一根钢筋碰撞出的,冷漠没有温度。这样的一声吼叫,如果对面听的人胆子小,简直就可以吓得将手机扔掉,也许许久都不能缓过神来。毫不夸张。
电话那头儿一阵弱弱的声音传来,正好化解了刚才的那一声强硬,将这番对话的基调极速的降低,抚平压缓,
“喂~,阿爸~,”
是小儿子打来的。此刻他正在开车,想着这会儿差不多一家人在吃饭,便给父亲打个电话问候问候。
“喂!你说什么?听不清,大点声!”
老头儿耳朵有些不好使,小儿子轻言细语的,他也确实没能听清。谁要是能够仔仔细细地去观察观察老头儿和他几个儿子的说话方式,就不免不产生疑惑。怎么老头儿说话这么大大咧咧,震耳欲聋,几个儿子在说话谈吐,做事为人方面都这么唯唯诺诺,轻言细语?从小到大,几个儿子都记得,父亲说话都一向如此,并不是因为他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他对家中的人都是这样,包括母亲也是如此,但同样的,小女儿除外。
“阿爸~,这会儿听到了吗?”
话筒那头儿的声音显然大了些,坐在老头儿旁边,中间隔着一个老母亲的小女儿,也听得见那一句话。
“哦,听到了!现在才听到!”
“那个,阿爸,今天是你生日,我现在还在外面,最快也只能半夜才能回家了……。”
小儿子在电话里向父亲问候着。今天毕竟是父亲的生日,到了饭点,自己这顿午饭都还没着落,想着一定要给父亲打个电话。本来想为父亲说上一句“生日快乐”,这话还没出口,就被打断。当头一棒,老头儿也是毫不拖泥带水,将儿子的话语从中截断,就如同利斧劈木柴、快刀斩乱麻,那样轻松平常。锋利、干脆。
这老头儿不知怎的,刚才没接听电话前,还和旁边的小女儿有说有笑,聊长问短。虽说不是开怀大笑,但至少脸上是有些许喜色的。小儿子这才刚说到一半,他便脸色大变,带着些怒怨的口气:
“这么多年我过生日,你们有哪一次是都回来了的!年年都不回来,打一个电话回来就完事了!”
老头儿责骂着,不时从口中弹飞出些不易察觉的白色东西,径直掉入面前的饭菜中。而由无线电波传输的电话那一端的小儿子则默默听着。
其实并不是每一年都没有回来,只是如果有时间,几个儿子就会回来。倒是从来六个子女没全都回来,这是实话。不过每一年,子女们都是在轮流着回来为父亲庆生。可是,对老头儿来说,他的记忆里,就是每一年都没有回来过。这也难怪,对于足球守门员来讲,大众不会在意你扑出去了多少个球,而是牢牢记着你没有扑出去的。九十九次的成功和完美,终究抵不住那一次的失败。这不是一个人的错,这是人性的缺陷,我们不能责怪某一个人,毕竟,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能有什么办法?
老头儿没有听见电话那头有什么声音,以为小儿子没有再说什么,原本小儿子也并没说一句话。于是老头儿便更像是被这沉默点燃了的引线一般,“呲呲呲”,又开始数落起小儿子。尽管这些话看似朝着听筒那一端,实则却是教训着饭桌上的每一个儿女子孙。这语气,这神态,好不威风凛凛!
“我把你们养大了,帮你们娶了媳妇儿,成家了!现在就连我这个老头子都不回来看一眼了,是吧!一个个的,就都不管我了!你看看人家李叔,别人的儿女对他多好。前几天别人七十五生日,大请乡亲邻里,在镇上最豪华的酒店里摆的宴席。多么热闹~,多么气派!我呢?就冷冷清清一桌子,这么几个人,还是要我自己来做饭。”
说着,老头儿环顾了一下四周。儿女子孙,都停下手中的筷子,盯着他。老母亲依旧拿着一块油腻腻的排骨,那油汁顺着手指往下流。放下嘴里,吧啦吧啦啃着,似乎这件事同她并没有什么干系。
骂着骂着,老头儿渐渐地由愤怒、咆哮转为有些哭啼腔调。这时,老头儿的眼里已经充盈着了少许泪水,眼眶还真有些红肿,却不忘依旧在数落着:
“哎~,要怪啊,还是得怪有些人没用!”
一边说,一边毫不隐藏,毫不羞耻地将视线移至老母亲那儿,看着她蓬头垢面,矮小蜷缩着,一副肮脏邋遢的样子,又注意到她那丑陋的吃相,满嘴的油渍,手上拿着的一块肉,啃了一半,肉上的油汁顺着手指,经由掌心掌背流窜到手腕处。张口咀嚼时,那沾满菜叶残渣,长满污垢的黑灰牙齿,张牙舞爪且错落畸形的它们,挣脱上嘴唇的包裹,赤裸裸地露在外面。那样一种奔放,一种桀骜不驯的姿态,很是符合老母亲的性格品行。
这副样子与面容,已经看过了几十年,此时老头儿只是稍稍瞄了一眼,心里却又会顿时条件反射般的生起一股厌恶,随即倏忽之间,又将这感受,难受厌烦恶心,丝毫不吝啬地表现在了脸上。这还不够,一股积郁已久的怨气,从肚子里来到喉咙处嘴巴外,长长的叹出一口,自己倒是舒服不少,可让坐着的小儿媳、小孙子深感烦躁不安。那“哎~”的一声,听在耳朵里,简直令人有一种绝望感,对生活充满了失望,心中莫名的就燃起了一股烦闷、压抑的火把,同时心里不自觉地就是一阵暴躁,嘴里总想骂出点什么。这就如同有人逼着你吞下一个点燃引线正在“滋滋滋”燃烧着的火药桶,将你固定起来,再死死的堵住身体上的所有出气口,鼻子、嘴巴、眼睛、耳朵,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任由其在体内爆炸,燃烧,各种挣扎抓狂只会更加痛苦,比哑巴吃黄连还要难受千百倍。在胸中更有一种冲动,想要随手操起一根棍子、一把菜刀,把这悲怨的声响来源,狠狠地痛揍一番,打得面目全非,砍得支离破碎,才能将这样一股戾气,这样一种灰暗的情绪驱散开来,排出体外和大脑。那叹息持续了三四秒,却有几个世纪的漫长和煎熬,ai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像一根索命链条缠绕脖颈,如此沉重,令人窒息。老头儿似乎从这一声叹息中,把自己所剩下的时日全都一口吐出,一吐而尽。闭上嘴巴,又摇了摇头。
“生儿子倒是会生,生再多又有什么用!这生了五个儿子,没有一个是有本事的,全都不中用!”
又大大的叹出一口气,像是还要把接下来的几辈子里的气都吐尽,如果他的命数还能延续,还能轮回的话。既然不知道,那提前透支些也未尝不可。老头儿吐出的是生命气,但他的怨气太过沉重,只能参杂着一起慢慢排除,可这似乎恐怕也很难让他吐干净。
“唉~,我这辈子啊~,算是没福气了~。造孽,造孽啊~。”
那一头,小儿子听着这些话,心里当然更为难受。泪水早已在布满灰尘与沟壑的脸上,开辟出两条道路,在奔腾着,一句话也不曾说,也说不出。于是便沉默着,老头儿见听筒没有了声音,以为是小儿子把电话挂了,于是生气愤怒地将手机扔在了饭桌上。随后,又是那一声夺命的叹息。唉~
这时,快要经过一个路口,来往行人车辆较多,小儿子只得先将手机仍在旁白副驾驶的座椅上。过了路口,左手握住方向盘,快速扭头朝右边看了一眼,右手拿起刚才放下的手机,又赶紧回过头来盯着,挡风玻璃前方。将手机拿着耳边听了听,没有声音,迅速取下拿在眼睛前方,瞟了一眼。
“喂?喂?阿爸,阿爸。”
小儿子试探性的问了问,刚才他发现电话并没有挂断,通话时间还在计时。见没人回答,想必应该是父亲直接将手机放了回去,忘记挂下电话了。
他还是有些犹豫,拿起手机。
“阿爸?喂~。”
依旧没有回应,没有声音,小儿子这才挂断电话,专心开车。
老头儿那会儿放下手机后,阴沉着脸,用手掌抹了抹眼里的些许无法滴落的泪水。先是用右手大拇指按住右边鼻孔,用力去擤鼻涕,将它擤在水泥地面上,再换手换一个方向,擤去另一个鼻孔的鼻涕。待鼻子里的鼻涕都擤完后,老头儿将两只手来回搓了搓,这样黏在手上的鼻涕就可以被搓干。又把手在大腿的裤腿上抹了抹。往后靠着椅子,向左侧斜倚着,目光呆滞一脸愁容的盯着眼前的饭菜。
那会儿在饭桌上,被老头儿一顿臭骂,小儿媳早已没有什么食欲。对于小儿媳来说,自己的丈夫被拿来当作受气包,她的心里,也憋着一股气,却又无能为力。想为丈夫说些话来争辩,抬头看了看坐在旁边这个位置的老头儿,想了想,还是强忍着,没将脾气发出来。还没吃些什么,放下筷子,离开了饭桌。既无心情,也全然没了胃口。
老头儿抬头看了她一眼,皱着眉头,表情哭丧,没说什么。像一只被海浪冲上沙滩的鱼,在阳光炙烤下许久,奄奄一息,没了力气,有气无力的摇摆着尾巴,嘴巴一张一合,鱼鳃有节奏地翕动着。老头儿则在叹息,不住地左右来回摇头。
桌上,其他人都还坐着,小女儿,小孙子不管不顾,依旧夹着菜吃,老母亲又夹起了另外一块排骨,拿在手上,啃了起来。
大儿子盯着一盘菜,放下筷子,一言不发。此刻,沉默成为了最好的方式。沉默,也是一种无奈。倒是小女儿,一面自己吃着,一面还在劝着父亲,并给他夹些菜,哄着他。
“来,阿爸,吃菜。多吃点。今天是你生日,要高兴点。”
把筷子伸进麻辣鱼盆里,搅了搅,夹起一块鱼腹肉,放在老头儿碗里。
“这个肉,鱼翅少,你吃的时候还是要注意,慢点吃。”
又是一小块凉拌鸡腿肉,放在碗里。
“今天这个凉拌鸡还可以,好吃,不辣。”
碗里,鱼肉鸡肉堆了快一碗,老头儿这才直起身子。
“不要给我夹了,这么多,我吃不完~。”
挥手拦住小女儿夹在半空中的另一块鱼肉。
“你快吃,夹在你碗里。我吃不了那么多,你要多吃点。”
“嗯,好嘛,那阿爸,你自己想吃什么就自己夹。”
“你自己要多吃点才是!”
“我一直都在吃勒!”
“哎~呀~。”
又是一声叹息,老头儿拿起放在碗边的那双筷子,夹起碗里的一块肉,吃了起来。
离开饭桌后,小儿媳回到房间拿起手机,走出了楼房大门外。掏出手机,拨通了丈夫的电话。
“现在还在开车吗?”
“嗯,你们都吃完饭啦?”
“我吃饱了,他们都还在吃!”
电话两端都沉默了一两秒,妻子先打破尴尬。
“你吃饭没呢?”
“还没有。刚才老板要求我在一点钟之前要到卸货的地点,我这会儿可能还要一会儿才能到厂里。等他们开始卸货,我再去吃饭。”
“自己都还没吃饭呢,就为别人想着。有些人肚子倒是满满当当的了,有力气大呼小叫。那你这会儿就先吃点饼干,垫垫肚子嘛,不然饿着了胃疼。你呀你,我没跟着你,你就是不会照顾好自己。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我知道,没多远了,一会儿就能到的。到了我就去吃饭。”
“嗯,那要吃好一点,别总是点一些素菜,吃些泡菜,没营养。天气有些热,你点一个番茄蛋汤嘛。喝点汤,饿着的胃要舒服些。”
“好~。”
“那行,没什么了,就这样吧!吃了饭,不忙的话,就在车里稍微休息一下嘛!”
“嗯,知道~。”
“好,那专心开车,慢一点,有空打电话回来。”
妻子准备取下手机,却听对面丈夫又想说些什么。
“哎……,那个——,你——。”
“怎么了,你说?”
“那个——,要不你——,晚上给咱阿爸包一个红包给他嘛!”
“什么?我还要给他红包!冲他刚才的那些话,我就不会给他。本来我都不想和你谈论这些的,怕影响你的情绪,路上不安全。既然你提起了,我就要好好理论理论了。”
妻子原本眉毛有些微皱,只是因为担心丈夫,这会儿经丈夫一提及,这火气直接窜到了眉头。
“说些什么话!他到底还想怎样,几个儿子都在外面奔波,养家糊口,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扳着手指头过日子。又不是什么家财万贯,声名显赫的家族。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不过就是七十六岁了嘛,能有几个儿女回来吃顿饭就可以了啊!还要怎样,是不是每年到他生日的时候,要你们几个兄弟拿几万块钱给他,再在镇上最好的酒店里给他祝寿啊?”
丈夫不好接话,也接不上来。
“他就是老不知足,日子过得太好了,什么负担也没有。你让他看看村里的其他老头,七八十岁了,主动把自己的养老金拿给儿子女儿。每天天没亮就去地里摘菜,骑上一个三轮车去卖菜,白天顶着太阳在地里干活。我们看着都心疼。省吃俭用的,就想着为自己的儿女少些麻烦。过年过节,他们还要求儿女们要是工作忙,就别回来了。”
这些话像是小儿媳早已在心中演练背诵了多次,一番吐露,竟然没有丝毫一丁点的卡顿,结巴。堤坝的闸门已经打开,关上可没有那么容易。
“我们家的这个呢,什么都没让他做,也没要他们的一分钱。逢年过节还在给他钱,给他买吃的,买穿的。我看啊,这就是闲出来的。总觉得不弄点事情出来,不给自己的儿子儿媳们添添堵,他心里就不舒服。”
憋了半天,小儿子抓住妻子吐气换气的间隙,插进了一句话,有些无奈,又有些孩子气的委屈。
“老年人嘛,都是这样。阿爸从小幸苦把我们带大,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嘛。这会儿我们孝顺他,也是应该的,这也更是我们的义务呀!”
“是,就你孝顺,你是十足的大孝子!”
妻子的语气和声音明显洪亮坚定了起来,看来是真生气了。刚才关切的喃喃细语,顿时风雨大作,雷电交加。
“你充当好人,一副孝子的模样,我就在家里为你尽孝。你爸感冒流个鼻涕都只对我们诉苦,撒娇,还得我送他到医院看病买药。他有医保不用,偏偏让我们出钱。他的生日我们还得都到齐,宴席要办得气派!他还觉得我这个媳妇不够孝顺,对他不够好!对,就我一个人最恶毒!你们都孝顺!”
妻子说着说着,声音有些哽咽,时不时还啜泣几声。电话那头,丈夫没有做声。
“每天我都围着你的爸妈转悠,捧在手里怕掉,含在嘴里又怕化了。都快一年多了,我都没回回家看看自己的父母!就你的爸妈更高贵,我的爸妈就低贱些是吧!”
此时越说眼泪越是止不住的往下掉,虽然伤心气愤,但她说话以及哭诉的声音一直都是压低着的。不敢过于大声招摇,毕竟周围都住着相亲邻里,家丑不可外扬,让别人看到了总是不好的。
身为男人、儿子、丈夫的小儿子,才被父亲训斥了一通,这会儿又亲耳听到自己的妻子伤心流泪,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只能连忙安慰,但自己的一张笨拙生硬的嘴又不会说些哄人的甜言蜜语。
“哎呀,别哭呀~。我知道你辛苦,你是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媳妇儿。那给红包的事就算了吧!”
这短短的一句话怎么看来,怎么听来都不像是有强大的安慰功效啊!况且根本就不能算得上是在安慰。小儿子以为妻子突然的哭泣,就是因为自己提出的一个给自己父亲红包的事。可是他又怎么知道,难道就是这样的一个小事,也值得一个妻子为之伤心吗?看来男人的思维都是一样,女人的心思他们还真的没法知晓与了解。
小儿媳其实也不是一个会揪着问题不放的人,经丈夫这么一说,她的情绪倒是缓和了不少。没有了刚才的失控和无理,瞬间就被拉回到了一种善解人意的思维层面。
“不是说我不愿意给红包。今天是你父亲的生日,老年人嘛,都喜欢红红火火的,我理解。我们自己少买一件衣服,少吃几顿肉都可以,把这个钱讨他老人家欢心,又何尝不可呢?只要他高兴,就行~。”
妻子擤了擤鼻涕,又用手擦了擦眼泪。小儿子听到妻子这么说,心里也宽慰了不少。
“嗯~,我知道。”
“我今天特意给阿爸买了一件大红寿星衬衫,本来是好事,结果谁料到却招来一致的谩骂。阿爸倒是很高心,还很喜欢。可这不是你一个人爸呀,家里还有这么多人呢?你知道她们说我什么吗?”
她稍微顿了顿,话语中又夹杂进了些许愤愤不平。
“我被人家说成是故意讨好阿爸,在他面前卖乖!”
小儿媳的情绪随着说出的话,不断的时高时低,这会儿又重回到了当初的气愤语调。
“呸!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为了图什么?我有必要在他面前赚表现吗?几个子女谁不知道老头儿最喜欢,看得最顺眼的是谁吗?还用我们这么费尽心机的去讨好?”
抬起头,脑袋四处摇摆搜寻着,眼珠也来回仔细扫视着,又将声音压低了些。
“这个家里,你又不是不知道。让其他人多出一分钱都在叫嚷。本来给阿爸买衣服只是子女乐意的事,家里也没谁规定必须买。可这几个媳妇中,就只有我才买了。阿爸一会儿有意无意的提到,其他人心中当然不好受。这会儿你又提出来给红包,这不是明摆着挑事嘛,你让今后这个大家族关系怎么相处?”
小儿子一直都听着,没有作声。妻子觉得自己声音还是太大,又将左手掩盖在嘴上。
“那会儿几个嫂子才轮流打电话质问我呢!一个个的,尖酸刻薄,听着都讨人厌。我能有什么办法,衣服都给买了,也给咱爸了。她们要说什么也只能让她们说,想要怎么想也随她们。可今后再遇到相同的事,还真得注意才行。毕竟有老年人还活着,就都是一家人,还得一起相处。彼此的关系不能处理好怎么能行?”
妻子这么一说,小儿子倒是开口了,没了那会儿的扭扭捏捏,还有些伶牙俐齿起来。这一出口,就是义愤填膺,硬汉十足的一句狠话。
“她们自己不孝顺,不愿意给父母买东西,怎么的,还不允许我们尽孝了!算了,她们做她们自己的,我买衣服,我给红包都是我的事。管她们屁事啊!”
读书识字少的,文化涵养略微低点的人,平常看起来还挺谦恭友善。可一遇到刺痛他们心底的话语,行为。这类人,往往不是爆粗口,就是肢体失控,头脑发热。
“你就是头脑简单!你这样做了,自己倒是没什么想法,只是想尽尽孝,做做儿女的义务。可传到别人的耳朵里,让别人看来,就说你是为了私利。要是阿爸突然一走,他的什么保险,银行卡里的钱等等的问题,你说要怎么处理?”
女人的思维方式果然比男人的更为缜密细心,生活处处的细微点都被她们丝毫不差的给揪住。所以啊,女人和男人结合在一起,是可以促使双方的生活更为美好幸福的。但好的婚姻和爱情,必定是一种升华,而不是一种依赖。女人没有男人,可以活得潇洒自在;男人没有女人,生活琐事、人际关系,照样能够处理得井井有条。
可有些根深蒂固的逻辑思考方式是很难一时改变的。
“阿爸的钱我一分都不曾惦记!要是以后阿爸走了,就让她们去争、去抢好了!我做人做事,只求一个心里安宁。她们这些人啊,就不知道半夜会不会被吓醒勒!”
小儿子的口气,俨然一副高高在上的评判家,话语高昂,极具嘲讽。
“唉!我说你脑子笨你还不信。对,是,阿爸留下的钱啊什么的,我们是不要。可这银行卡密码,她们几个媳妇儿肯定是不会知道的,我们当然就更不会知道了。那到头来你觉得她们会怎么说?‘你不知道?除了你还会有谁知道啊?阿爸活着的时候,就属你最孝顺。他会不把密码告诉你?我看啊,就是你们两个想私吞!真不要脸!’”
这小儿媳模仿的能力还真强,不仅语气到位,连脸上的表情也是惟妙惟肖,说话时,还不忘再加上些肢体动作。摇摇头,摆摆手的。
一番有理有据的论述,着实让小儿子惊呆了。他愣住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在他看来,自己不去想着父亲留下的一些东西,让几个子女去争抢。自己就可以远离这一场纷争。可妻子这么一说,反倒自己还成了罪魁祸首了。想要反驳,想要斥骂,话到嘴边,竟不知说些什么,头脑里完全没了想法。只是在想象着几个嫂嫂无休止地争论和谩骂,自己和妻子却无能为力。没办法,连舌头也捋不直了,只得叹了一声。
“啊~,哎~。……”
见自己的这番话奏效了,小儿媳心里有了把握,但未表现出来,一鼓作气劝下丈夫。
“刚才就对你说了,这个家里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有这么多人呢!兄弟,妯娌间的关系都要处理好,免得日后来吵闹争论。”
说着,似乎她又想起了什么,
“哎呀!本来不该和你讲这些的。你别担心,这些事情你不要去多想。在外面要注意安全,别为家里的事操心。家里有我,这些事情我会处理好的。你就安安心心的做好自己事,我绝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两人的谈话方式还真是千变万化,就如一条流动的河流,一会儿澎湃湍急,一会儿绵延平缓。不知这是否是大多数夫妻所共同的一种交流方式?
“嗯,好,我知道。那就辛苦你了!”
“没事儿,倒是你——在外面要注意身体,累了就停下来休息会儿,睡会儿觉。快到饭点了,就赶快找了地方把饭给吃了。那些饼干水果,都是临时充充饥的。千万别为了省钱不去吃饭啊!那身体可受不了!”
眼里口中,满是关切的爱意。
“这些我知道。行,这会儿快到厂里了,我先把车开进去。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再给你打过来。”
“行~,你忙你的吧!”
挂断电话,小儿媳听见堂屋里小女儿的叫喊声,来~,吃完了,收碗!接着,就传来一阵碗与碗之间相互碰撞重叠起来而发出的清脆响声。她放下手机,连忙迈开步子走了回去,准备帮着把碗给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