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觉扬州梦。——杜牧
夏日炎炎,攀登鼓山,山似乎千年未变,等待着我们回归。“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山里的气息也依旧。山上的植物虽不知换过几代了,却也有几百年的土著,它们坚实地活着,按着自己的时令开花、结果,仿佛在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并没有加速过。
回看城郭里匆忙的人们,多半还没有清醒。而我如果睡去,岂不也还算清醒?
在山上,忘记了自我,只剩下呼吸的节奏和前行的脚步,但不像工作中的生活,因为这样直立行走、攀登、奔跑,正是我们人类的天性,因此,休息下来的时候,会有一种舒适和清爽,毫无“精神内耗”。渐渐领略庄子所说的“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忘记了自我,也就从人世的大梦之中醒了过来。
出了汗,洗完澡,晚饭后,又与朋友打了一盘游戏,于是酣畅淋漓地睡去,没有空调。
睡了以后,梦见自己仿佛是杜牧,唱着“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歌,潇洒从江南舟行而过;第二个十年,我已是现代人,笑傲江湖,睥睨职场;再一个十年,我又进入了未来世界,乘着飞船,在宇宙中开展那孤独神秘的旅行,车上除了我和我爱的人,再也没有其他人。
在很多很多文章里,我也说过,做人还是要先从儒学入手,先孝悌,忠信,做好一个人,在这个基础上,才谈得上超脱。
然而,我们最终,并不仅仅是做好一个人而已。
我们要做一个真实的自己。
因为畏惧因果,所以假惺惺的善行,又有什么意义呢?
重要的是,按着儒家的这套来做,你会发现,所得永远比不上付出。
就像庄子说的,你宁愿做一只“曳尾于涂中”的龟呢,还是“死了供奉在庙堂里的骨头”。
《论语》颇多警句,颇多正气,但仔细一读,里面不少“三尸脑神丹”。
就是关于“干禄”和“功名”之事,孔子是念念不忘的。
所以庄子说,你说什么为全人类做贡献,那只是你为了满足自己欲望的借口罢了!
社会需要治理吗?何必呢?“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不是你们提出这些规章名目,社会又怎么会乱象纷生?
不得不说,庄子说的很有几分道理。
特别他塑造的一系列隐士,都是宁可归隐也不愿意出来治理天下的。
大概他自己的经历也是如此。他曾经做过漆园吏,虽然是个小官,但也是个肥差。而他个人的才华,完全是丞相之才过矣。但他不像诸葛孔明,明明要当官,却故意做个归隐的姿态。他经历了官场,发现不过尔尔,于是放弃了世俗的所谓“精英”路线,而追求自己身心的愉悦。
其实,马克思也已经指出了,所谓的“君权神授”、“圣人治国”一系列意识形态,都不过是一个阶级为了压迫另一个阶级而制造的工具。
那如果社会不治理,不是会乱吗?人杀人,人抢人怎么办?
所以,西方有一种理论,老老实实告诉你,社会治理,实在是不得已之举,是为了“以恶治恶”。
我们或许无法逃脱社会治理的当下现状,但我们可以理解,社会治理并非一种它所宣扬的美好。
其实,特别是基层工作者,更能体会社会治理意味着什么。
每天忙不完的琐事,无暇思考意义,完全成了制度或者Leader意旨的工具。
其实,和Leader的家奴有什么区别吗?只是,现在我们可以轮流做,总有晋升的机会,如此而已。
看清楚千百年来的官场不过如是,也就会淡然,从而追求自己本性欢喜的东西,也就更钦佩庄子在两千三百年前就为我们留下的出路。
想到了杜牧。
初看杜牧是诗,以为是一个风流人物。
但是,很神奇,在《孙子兵法》上看到他写的注,特别认真,除了曹操以外,最系统,最可观。
又想起他的那首诗:
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
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
昭陵是唐太宗的坟墓,他还是渴望像太宗时代那样君臣相得,建功立业,可是时势已经不允许了。
藩镇割据,民不聊生。
在无法改变社会治理的情况下,他在扬州做着一个幕僚,闲下来就去逛妓院,当然,是偷偷地去。
结果,他的顶头上司,其实早就知道这个事。
杜牧的做法,看起来荒诞,但还不失其本心。这个做法,和近代的曼殊何其类似。
其实何止杜牧,王勃在《滕王阁序》里也写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不管是明时,还是乱时,都改不了这种命运,在官场的所得,远比不上付出。好的,也不过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鲁迅早就指出了:“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坐稳了奴隶的时代”。
奴隶这个词,看起来有点夸张,有点刺眼,可是,其实奴本来指的就是家臣。更何况,我们生而为奴,不是在身份上,而是在思想上,我们接受社会的这一套,因此违背自己的天性,这就是“奴”。
曾经,我们从小受社会教育,被社会告诫着,也渴望出人头地,为父母赚得名声,“扬名声,显父母”。
可是,到最后,我们发现,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保持与社会的距离,这才是幸福之源,父母亲所需要的也不多,只要你真心好好陪伴。
当然,时势要我们出来,我们也不得不出来,不过,想想单位的工作,有多少是离了你不行的?
离了你,地球照样转。大多数的价值和意义,不过是欺骗自己的借口。
所以穆旦在那首诗里写道: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上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
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
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
是同样的受难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在大路上多少次愉快的歌声流过去了,
多少次跟来的是临到他的忧患,
在大路上人们演说,叫嚣,欢快,
然而他没有,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锄头,
再一次相信名辞,溶进了大众的爱,
坚定地,他看着自己溶进死亡里,
而这样的路是无限的悠长的……
我们愿意相信,是相信;我们如果不愿意相信,你即使可以雇佣我做事,我却依然保存我的本性。
梦里的日子很轻松,三十年也如此逍遥。且把人生当做游戏,一首悠扬的旋律。
重要的是,放下那些标签,那些社会贴给你的评价。
这些评价好像吴起给士兵舔伤口的举动一样,士兵奋不顾身,所以壮烈牺牲;吴起功成名就,但是因为得罪权贵,也牺牲了。
不要做社会的“牺牲”。
我们从小到大,学习各种各样的规则,是为了和人打交道,是为了融入社会。
但当你日渐成熟,你会发现,真正需要你对接的,没有几个人。
你更需要处理的,是你的内心。
这个时候,你会发现,由于社会的“洗脑教育”,你的脑子里装了很多“小人”,你很难做单纯的自己。
这个时候,就需要庄子这样的“大破”。
去醒过来。“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人应当胜物,把物——一切外在的赞赏、许可、奖励、诋毁、污蔑、否定、惩罚当做一个游戏之物而已。
“无用之用,堪为大用。”世人对于人和物总是追求其作用,以此让他实现价值,对无用之物则弃之不顾。而成为无用之人也从来不会在大部分人的考虑范围之内,甚至很多人会因终生无用而感到羞耻。但是“无用之用”,才是一种幸福,一种尊崇本性的逍遥,胜过一切的“大用”。
眸然回首,当下是福。凡人在这个梦里睡了八十年,那你呢?
让我们用鲁米的诗篇作结:
这是一个年轻王子的故事,他突然明白雄心勃勃的世界,就是一个大山之王的游戏,一个男孩爬上沙堆,大叫:“我就是国王。”然后,另一个孩子把他推下沙堆,自称为王,接着,又有孩子把他推下去,这样周而复始。繁复的世界有时可以变得非常简单,而岁月和这种认识无关。要窥见奥秘,文字并非必需。只要存在,它就会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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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大叫道。“那只是一场噩梦。如今,我已找到我真正的新娘。”这位王子就是人类的灵魂,你的本性。喀布尔的老巫婆,则是感官世界的色彩和香味。当你说:我向黎明之主寻求庇护,魔咒就被解除。这个女巫拥有巨大的魔力。她可以在你心中打结,只有真主的呼吸才能解开。不要轻视她的诱惑。王子陷在她的罗网整整一年。你也许会在那里待上六十载。你说,当你不再喝黑暗世界的酒,你就会变得越来越不安,但如果你能在短短的一瞬看见一个活的生命,你就会从你的脚上拔出那根刺,你就不会一瘸一拐。
让我们所爱的美,成为我们所做的事。有千百种方法,跪下并亲吻大地。在对和错的观念之外还有一个所在。我会在那里与你相遇。当灵魂在那里的草地上躺下,世界就满得都没法谈论。观念、语言,甚至彼此这个词都没有任何意义。
你的爱不知道雄伟壮丽,直到它知道,它的无助。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件事你千万不要忘记做。如果你忘了其他任何事,没什么可担心的,但如果你记住了所有其他的事,单单忘了这一件,那你的一生都荒废了。
“在你的内在,有一眼泉水。不要拿着空水桶转来转去。”“在你的头顶,有一篮新鲜面包,你却挨家挨户乞讨面包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