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遥远的小山村一一记我的岳父母家(中)


记住乡愁,梦里田园

我的岳母是一个不平凡的人,非一般庸俗女流之辈。她虽然目不识丁,却志存高远,有胆有识,年轻时就一直想着走出山里,出外经商。因为山里挣得太少了,吃不饱,穿不暖,养不活一家人,那时还没有分山到户,也严禁砍伐木材。早年的时候,她就曾将江南的旧木材悄悄运到芜湖,卖给江北人;也曾办过个体工商营业执照,设摊做早点。要知道,那时候是八十年代,办营业执照还要公社批准,整个大队仅有两家。由此可见岳母志向之高远,头脑之灵活,胆识之过人。而岳父却是典型的山里人,守己安份,只相信在一亩三分地里讨生活,不相信经商,也不支持经商,多次坚决反对岳母外出做生意。为此,岳母年轻时对岳父颇多怨言,每多争吵。

岳母澳门留影

岳母是极要强的人,事事争强好胜,走路都要走在别人前头。家里接人待物,人情往来,出头露面的事,都是岳母一人担当,且处理得妥妥贴贴,井井有条。岳父则沉默寡言,不善言辞,惟有埋头苦干,上山下地,诸事皆能。有时夫妻俩发生争吵,岳母则言辞激烈,兴师问罪,岳父多以沉默应之,偶尔慢悠悠冒出一句,往往把岳母气个半死,岳母因而更加滔滔不绝了,一直要将岳父骂得无言以对,出走避让为止。

富贵陵阳镇

岳母的娘家是青阳县陵阳镇的,董必武有诗云:“富贵陵阳镇,风流谢家村”,可见陵阳曾经的繁华。陵阳镇位于九华山南麓,公元前109年就置陵阳县(即今青阳县)治于此,古镇的形成至今已有两千多年。唐宋至明清,这里是往来徽州、太平、九华山的要道,陆路四通八达,是皖南有名的“乡脚”之地。历史上繁盛之时,曾经十里长街,商铺栉次鳞比,四方富商云集,而今只剩下两里地了。近年,地方政府正在大兴土木,再建大陵阳,准备重现昔日辉煌。

岳母的父亲是一位行走四方的老木匠,手艺颇佳,口碑很好,然而却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让女儿读书,只令岳母看护族中的弟妹,因此岳母至今大字不识一个。但是她脑筋极好,口才极佳,见识颇高,待人接物,应对有方,比一般有知识的妇女都要高明许多,绝非寻常女流之辈可比,这也可能是得自于遗传吧。

岳父母老宅前的远山

岳父则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三岁时父亲就因病去世了,母亲随后改嫁左氏,还住本村,而后又生了一男二女。岳父的母亲浙江余杭人氏,年轻时曾在大地主家当过丫环,能说会道,颇有手腕,性格非常强势。不用多想,岳父的早年是极苦的,由此养成了孤僻内向、沉默寡言的性格。岳父平凡、简单甚至单纯,但绝不平庸。他勤奋苦干,精于农事,不仅如此,他还精于闹弓,善于养蜂,这两样是别人很难学会且很难做好的。每年闹弓打野兽能增加好几千块额外收入,蜂蜜也能收获一二百斤,是正宗的山中纯蜂蜜,蜂蜜与蜂王浆尚未分离,当地收购价都要一百多一斤了。

据我观察,岳母是属于佛家思想的,讲的是奉献、牺牲、克己为人,为了儿女可以奋不顾身,躹躬尽瘁。而事实上,岳母的很多老俵,至今还住家在九华山的九华街上,她可能无形中受到佛家思想的影响较大。岳父则全然不同,是道家风度,养性全真,乐天知命,凡事顺其自然,认为“儿孙自有儿孙福”,不必太多操心牵挂。这两种思想大多时候是能和平共处的,然而每到关键节点,两种思想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终至爆发冲突,每次都以岳母完胜告终,岳母当家作主,一言九鼎。岳父母虽然常常吵架,但却从不打架,因为岳父从不打女人,也从不打自家小孩,虽然他的力气其实是很大的。

春山苍翠,竹木森森

二老一生吃苦,到老也没有真正享到清福。十几年来,老夫妻俩聚少离多,在一起的日子其实很少。二000年左右,岳母来到上海,在大女婿的一处鸭棚里养鸭养猪,养了好几年,辛苦倍尝。不久又和大女儿合伙开了一间杂货店,干了两年。此后就一直给大女儿带小孩,从幼儿园一直带到初中毕业。这期间,大女儿开早点店,岳母又帮了两三年,大女婿去广西防城港养虾,她又去帮了一年。岳母意志坚强,不怕吃苦,认准的事,一干到底。

岳母早年就因干活太苦患有腰间盘突出,开了两次刀,还安了钢钉,至今也没有取出。因为年纪大了,医生不建议取出了。这种病不能受累干重活,且要注意休息。在早点店里,我好几次看见岳母蹶着屁股,步履艰难地走路上下楼梯。就悄悄对梅芳说:“你看老妈身体都吃不消了,走路都不好了,你们要让她休息休息,不能太累了”。在广西防城港养虾回来,岳母又黑又瘦,身形憔悴,我见之亦不免疼惜。然而岳母却不以为意,她要做的事,她要帮的忙,她会排除万难,不怕牺牲,一做到底,一帮到底。

岳父在太平湖畔

老岳父则独自一人留在老家,每天起早贪黑,上山砍柴下地干活,自己烧饭,自己洗衣服,晚景也颇为孤独凄凉。岳父是反对岳母在上海搞养殖做生意的,后来也多次劝她回老家怡养天年,然而多次劝说,始终无效。岳母呢,在上海帮女儿做生意,带外孙女,帮女婿养虾,其实是十分辛苦的,她的牺牲精神令人敬重。然而在某种程度上,岳母顾了儿女,却忽略了老伴儿。我常常对梅芳说,你们不能受你母亲影响,而应站在子女的角度客观评价你的父亲,为家庭为子女,你父亲其实是做出很大贡献很大牺牲的,只不过你们忽视了这一切。

李氏三兄妹

大舅子面目酷肖岳父,而身材情智得自岳母遗传,虽在当地身为高官,为人却低调随和,没有架子。每次回到村中,见到乡党乡贤亲戚朋友,都主动打招呼,亲切寒喧,颇得乡党乡贤亲戚朋友的赞誉。有亲戚的亲戚来借钱五千,亦借之,过数年也不讨还,最后还是老岳母急了。有朋友的朋友来求办事,能办之则办之,也并不以恩主自居,反倒请他们吃饭。这当然是孝义家风的传承,是得自于岳母的言传身教,自己的耳濡目染。

大舅子对二老一视同仁,同样尊敬,言行之中时时处处抬举二老,哄的老岳母老岳父喜笑颜开。工作之余,大舅子时常回去,关照二老生活,柴米油盐,生活用品,都给安排妥当,二老用之富余。每有宴请亲戚朋友之时,必请老父老母上座,满座人等亦对老岳父老岳母尊敬有加。每次吃酒归来,二老都笑谈用餐经过,喜悦与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乡邻闻之,亦为之羡慕赞叹。我想,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大孝显亲“之意吧。


岳父与我

我和岳父第一次见面是在岳母的鸭棚里,他是听说小女谈了男朋友,从老家过来看看的。此时我已经和梅芳谈婚论嫁了。岳父那时五十出头,虽五短身材,却极匀称,衣服整洁贴身,很清爽很精干的一位老人,看不出一点山里人的样子,反倒像是在镇上生活的人一样。他亲切随和,并没有长辈的架子,像朋友一样与我谈心。我到超市买了两箱白酒一条烟,也不是什么高档烟酒,算是我对准岳父的见面之礼。他倒并没有计较这些,他对我比较满意,对我和他小女的婚事表示赞成,虽然我和他的小女相识相恋不过百天。我呢,因为是准女婿,有时有意无意,扫扫地,干干活,藉此表现表现,岳父背后还直夸我有点小勤快,对此我只觉得惭愧而已。

岳父与小女

婚后几年,我到岳父家过了好几个春节,常常与岳父换上旧衣裳,穿上解放鞋,别上柴刀,再带上两只大苹果以作午餐,一起上山,一起闹弓,一起到山上转悠。岳父的体力很好,走在山路上,健步如飞,如履平地。而我则不行了,时间长了,我就气喘吁吁,跟不上岳父的趟了。我们走过山路,越过山沟,爬上山岗,有时甚至快接近了太平湖。在山岗上我们远眺太平湖,只见阳光下群山环抱,波光滟滟,水天一色,明丽动人。在晴空万里的时候,还能望到远处的九华山。在太阳的光芒下,九华山层峦叠嶂,雄伟壮丽,远山如黛,缥缈神奇,真如神仙所居,令人心生崇敬之意。

山岗上杂树与灌木交织在一起,逼仄难行。一路上还能看到野猪留下的痕迹,小树根被野猪拱了,米把高的灌木上被野猪擦破的树皮。岳父说,这里是野猪必经之地,是下弓的绝好之地,可惜没带工具。山岗上还有几株参天巨木,树围两人都抱不过来,令人只有仰视,树龄都有上百年了。我们翁婿就这样多次上山,有过多次近距离接触、独处与谈心。岳父经常对我说:“你妈脾气是急了点,言语多点,但心地很好,持家不易,吃了很多苦,我惟有多让她一点。”他劝我夫妻之间多宽容、多谅解、多体贴,和和气气的,把小孩带好,不能打小孩。此外,他还谈了许多家族中事,村中之事,都是他平时很少提到的。岳父心中世事洞明,清楚得很,只不过他的性格与世无争、恬淡守份,不欲多事而已。

山泉幽咽,清洌甘甜

岳父喜饮茶,因为家乡出好茶,山中有好水,饮茶早已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早起之后,岳父必泡一杯自家采的高山茶,摆上甜点,或花生糖,或绿豆糕,或姜片糖,或各类饼干,也就吃一点点而已。岳父到过上海,吃不惯上海的自来水,常说漂白粉味太重了,将好茶都泡糟了,而我们早已习以为常,浑然不觉,一经岳父说出,我们才猛然觉醒,确实如此。岳父家饮用的水都是山泉,家中的自来水就是由山上泉水蓄池引下来的,清冽爽口,回味甘甜,在大城市中生活的我们直觉得太奢侈,而对于老岳父而言实在是稀松平常。

岳父是土生土长的山里人,生于斯,长于斯,终老于斯。他习惯于山里的生活,习惯于山里的宁静,习惯于山里的节奏。我们曾多次请他到上海来住,每次都待不长久,因为住不惯,一者人生地不熟,二者帮不上我们的忙,整日闲聊闲逛,无所事事,他自己也颇感无聊。不像在村里,亲戚乡党可以串门可以聊天,家长里短,亲切有味。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极其规律,生命也有寄托,让他感到充实而又自在。况且他的家乡山青水秀空气清新,好山好水又有好茶,实在是宜居终老之地,连我也是十分向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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