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连环
马车飞驰在官道上,前后各有四骑拱卫。这些骑士身上并非禁军服色,而是一身皂袍,远看像是开封府的公人,只是没有翎翅帽,反戴得文士幞头。相向而遇者,纷纷避让,本来秋游四野的行人也连忙躲远。
外城新郑门的守军早已拾掇停当,将往来士绅百姓或劝或喊,逐次拦住。城门卒颇有些畏惧的等着这一行人疾驰入城,这才重新抖擞精神,做起立地城隍。
那一行人黑衣黑马黑车,十分引人注目。他们过了旧郑门,进入内城,便沿着曲院街直行,自浚仪桥街才左转。
曲廷钧与贺敬宰一同下值,才出得枢密院,正遇到那一行人沿浚仪桥街而来。原以为只是路过,各自上马后,却与之相错,回身望去,正是往枢密院而去。
“怪哉。卫尉寺怎地突然来了西府?莫不是有军将阵前倒戈?”贺敬宰勒住马匹说道。
“像是有什么要紧军情,八成是陕西出了事。倒戈尚不至于吧。”曲廷钧说道。
“也是。如今陕西房已是步步打实做去,眼看就要高升啦。”
“争不得。”曲廷钧笑道,“我等自须努力。今日且去打个嘴皮官司。”
“也好,看看那‘黑门神’有何话说。”贺敬宰笑道。
左昌荣在房中静静的待着,双眼盯着窗外的白云直愣愣的看。
“左秘丞,左秘丞?”有人轻声呼唤着左昌荣。
左昌荣浑没在意。
“左秘丞。”声音大了些。
“唔。”左昌荣猛地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褫夺一应官职,成为布衣,“使不得。刘典史直呼我名就好。”
“那哪行。”刘典史倒是很和蔼,“秘丞不必多虑,某此来却是好意。官家已经批了都省所请,秘丞可以回家了。”
“多谢刘典史,多谢。”左昌荣重重作揖道。
“这可折煞了,秘丞可是文曲星下凡呢。都省还请官家归还了出身。”
“这如何能够?”左昌荣却是意外道。
“正是苏司宪仗义执言,昨日当廷面谏官家,足足说了几个时辰,官家英明,自然是从谏如流。便要都省重议。如今便就赐还出身了。这算是左秘丞一时小挫,终有东山再起之时。”
“承你贵言。”左昌荣机械地回答着,脑袋里却乱作一团。
今日之前,他原本以为只有韩延守肯相救他,但国朝制度如此,作为荐主的韩延守此时必须避嫌,若是自己翻船,他还要吃些不是。因此左昌荣虽然回京,于前途并不抱太大期望。只是希望不连累家小,自己哪怕成为阶下囚也认了。不料今日竟情势翻转,先帝时的帝师苏博山不知何时做了台主,又不知为何仗义援手。
许是韩延守的故旧?那却不曾听说过。至于史陕公的余荫就更不会了。虽然史陕公途中听说已经仙逝,他却是知道苏博山外放的缘故:正是史陕公上疏指责苏博山圣教不谨,导致先帝未能束逸修性。这相当于指责苏博山间接导致先帝驾崩。若说这两人冰释前嫌什么的,左昌荣却不肯信。
他神不守舍的辞别刘典史,于赶来的大理寺和刑部吏员面前签了释状,便离开了御史台狱。左昌荣先上马车返回嘉禾巷的宅邸。远远看到几个邻居的家仆正在往自己宅子里搬东西。
他上前问过才知道,自己家中的仆人前几日一听自己下狱就跑的干净,甚至有几个还带走不少细软,有那贪心的连家什也要带走。被几个热心的邻居拦住,打断了腿送到开封府。今日正好开封府推官升堂,立时审结,将失物一一送还,并将几个家贼的姓名由那断腿毛贼看过,写了海捕文书通缉。
“真真是包孝肃再世。”左昌荣感慨一句,便托几个邻居的家仆给其家主带话,改日登门拜谢。今时今日他的名帖都要重新写过,也得重新找个仆人才好投帖。
进门前他才向人问道:“不知那府推贵姓?”
“回秘丞,正是申府推。”
“啊,是申兄。”左昌荣随意感慨一句。心中却有些奇怪,他与申用休并非同年,便说是同窗也很勉强——他只是下科场前在白水潭学院考的院贡生,比不得申用休本就是白家村人。
一时不及多想,回房后沐浴熏香完毕,已是掌灯时分——没有仆人导致他的效率大大下降。想到白日里最大的疑惑,他决定连夜拜访苏博山——他除了功名一无所有,自己若于苏博山有些用处,自然早去早好。
对柳巷中的苏府,门前灯笼高高挂起,左昌荣见惯了史高伦、韩延守的排场体面,此时便觉得苏博山有些寒酸,心里倒没有瞧不起,反倒多了一层尊重。
“叩叩”
只轻叩两声,侧门便打开,露出一张大脸,那人打量一番左昌荣,问道:“你是哪个?”
“在下酸枣左昌荣,特来求见……”
“真是你啊。”那大汉将整个侧门拉开,高兴的说道:“左大官人,快请。”
“真是有劳壮士。”左昌荣被大汉的热情有些吓到,“在下不用搀扶的。”
“嗨,刚从牢里出来的,哪有腿脚无碍的。俺穆武最敬英雄。左大官人便是英雄。”
“当不得,哎呀,当不得。”左昌荣边无奈的被穆武扶着,边谦虚着。
“当得,当得,俺家学士说你当得,你便当得。”穆武拍了拍左昌荣。
“好,好。”左昌荣被拍的生疼,“当得,当得。”
穆武一路引领,左昌荣才发现竟是没碰上一个仆人。他也不知是苏博山府上仆人本就少的出奇还是这个穆武粗中有细,早就排布清楚。
在花厅里见到苏博山时,左昌荣还有些恍惚。苏博山倒是没有和他见外,不但起身相迎,还主动为他绍介道:“来来,仲英啊,这是戒之。方才正说起你。我等都是白水潭院贡生,说起来,我们和你还真是少了交道。”
“呵呵,这原是在下的遗憾,如今却是补上了。曾经也想冒昧拜访,只是当时在下不过银台司一个八品,又好强好胜,终致错过。而今无官一身轻,反觉豁达。既然心中感念学兄援救之恩,便就乘兴而来了。”
“好一个乘兴而来。”苏博山赞完看向申用休,“啊,戒之。我所言不差吧?”
“台主目光如炬。”申用休笑道,“那后日便由某做东道,于刘家正店一会。”
“好。”苏博山也笑道,“到时仲英也来。”
“这……”左昌荣有些莫名其妙。
申用休出言解释道:“方才某与台主关扑,押你明日才来拜会。台主却说你左仲英乃端方君子,知恩图报,必然当夜来访。某输这顿东道,亦有仲英功劳,合该一同热闹。”
“原来如此。倒叫学兄破费。”
“哎,彼学兄破费,此学兄省费,总是扯平的。仲英无须在意,无须在意。”苏博山笑道。
待他说完,三人相视大笑。
“台主既知在下能来,想必亦知缘由。”左昌荣笑过便就直言问道。
“嗯。仲英倒是坦诚。呵呵。”苏博山看了一眼申用休,申用休轻轻点头。
苏博山自饮一杯茶,才说道:“某既掌兰台,自然要协衡都省。都省处置仲英太重,原本亦当改过。仲英的言辞某亦详览,党项那种变故,实是狼子野心,蓄谋已久。实在怪不得仲英。”
“苏公……”左昌荣有些感动,随即冷静下来,“潘学士生死未卜。不过昌荣赴党项之前,看过潘学士数岁所上书章,俱都提到党项狼子野心,只是其国内尚有掣肘,未敢先发。今次我等失策,竟为党项所利用。实上惭君父,下愧黎庶。都省如何处置,昌荣皆甘愿认下。只是听到学兄为昌荣鸣不平,亦难免共鸣。这番兵戈,半是天灾,半是人祸。”
左昌荣并不想欺瞒援救自己的苏博山,他醒转之后,得知仅有自己一人得脱虎口,心里很是自责。回京途中反复演算自己在党项的画略,只觉颇为无力——总是自己推动了党项东征。
“不然。”未料苏博山一句否定了左昌荣的剖述。
左昌荣一时有些疑惑,不知苏博山是否相信自己。
“以某见识,这兵戈倒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苏博山侃侃而谈,“三分天灾,便是正月里,上天便有陨石示警,谕示西北将起兵戈。奈何都省一意孤行,无视天道,怎能不惹来大祸端?都省既妄图诱两贼交兵,又不顾陕西,反加强燕山府和代州防御。这便是七分人祸。凉州一日失陷,陕西军民十数万死伤,实乃国朝二百年来奇耻大辱。不过倒并非仲英之过,总是都省画略不准。”
“陨,陨石示警?”
“不错。仲英不必妄自菲薄。像君这般敢深入虎穴之人,朝堂上凤毛麟角。”申用休帮腔道,“后日一同来刘家正店热闹,为你绍介几位贤达。”
“固所愿也。”左昌荣面上欣喜,心里忐忑。随即起身向苏博山告辞。
熊烺阁醉醺醺的回到了使馆。副使连忙准备了醒酒物奉来,熊烺阁并不拒绝,一番洗漱填补,肚子里有了宵夜,酒气渐渐散去,正合倒在塌上享受。
“贺敬宰不肯松口,对我等成见太深。那曲廷钧倒是个有城府的,看不出真意。”熊烺阁拍了拍肚皮评价道。
“禀上卿,刚刚收到一封密报。”
“哪里的?”
“乙字四。”
“拿来我看。”熊烺阁翻身而起,来自宋廷枢密院的情报,让他必须打起精神。
他逐字看过,有些疑惑,随即甩了甩头,吩咐道:“速去查查,卫尉寺怎地押了张忠元来京。”
“是,上卿。”来人领命要走。
“等等,雍、曹东洲兵应该启程了,派人监视两国的鹞站。”
“是。敢问是否要监视两国使馆?”
“这里是汴京。”熊烺阁揉了揉脑袋,“别胡闹。”
“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