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丏尊, 叶圣陶

十四　书声

一个人的通与不通，往往不必去看他所作的文字，只须听他读文字的腔调

读，就是心、眼、口、耳并用的一种学习方法。

声音的差异，不外高低、强弱、缓急三种。

1、高低

高低是由声带的张弛而起的分别。

（1）升调

用途：

• 意义未完结的文句

• 号令或绝叫的文句

• 疑问句

• 惊愕的文句

（2）降调

用途：

• 意义完结的文句

• 插入疑问词的问句

• 祈求的文句

• 愤恨、感激、慨叹的文句

2、强弱

强弱是肺部发出的空气分量大小的分别。

1、情感角度

因为强弱是全关于人的感情的，强弱的分别最多见的是议论文、诗歌及叙事文中的对话，平静的记述文与说明文中的文句，差不多不大有强弱可分。

3、缓急

1、构造角度

诗与骈文是有平仄的，平声缓，仄声急，一句之中，平仄既然调和，缓急的法则也就自然而然配好在里面了。另外还有一个 ~~~ 号，这是表示颤动的。我们读一个字，读得很缓的时候，并不只是平板地拖长，喉间往往会发颤动。颤动可以说是一种最缓的读法。

2、情感角度

含有庄重、畏敬、谨慎、沉郁、悲哀、仁慈、疑惑等感情的文句，全体须缓，含有快活、确信、愤怒、惊愕、恐怖、怨恨等感情的文句，全体须急。

十六　现代的习字

1、目的

从前的人练习写字，目的在猎取功名，或者在成为书法家。他们的写字和日常业务交涉较少。

至于现在，除了极少数的人以外，谁也没有这样的暇闲了。生活和职业逼迫得你非每天执笔写字不可；而且所写的东西都与生活和职业有着密切的关系（比如写信），不能丝毫忽略。

2、标准

我想现在人写字，该有四项标准，就是迅速、准确、匀整和合式这四项。

十七　语汇与语感

1、推敲词语

词的情味可从好几方面辨认，有的应从字面上去推敲，有的应从声音上去吟味。‘书简’与‘信札’的不同，似出于字面。‘萧瑟’与‘萧条’的不同，似由于声音。每遇一词，于确认其意义以外，再从各方面去领略其情味，这是很要紧的功夫。

十九　“还想读不用文字写的书”

退学未必是‘失学’；惟有自己不要学习才是真正的‘失学’。

二十　小说与叙事文

1、区别

叙事文的本质是事情，叙事便是它的目的；小说的本质却是作者从人生中间看出来的意义，叙事只是它的手段。

小说的作者把意义寄托在故事的叙述上边，并不特别说明，让人家看了他的叙述，自然省悟他的意义是什么。

叙事文好比照相，只须把景物照在上面就完事了；小说却是绘画，画面上的一切全由画家的意识、情感支配着的。

二十一　语调

1、宜交互错综

除了有意义的重复外，句式及助词务使交互错综，勿叠用同一的句式及同一的助词。

2、勿要拗口

想了许久，觉得只有一件事须注意，就是一句之中，勿多用同音或声音相近的字。

'管’、‘潘’、‘判’、‘官’都是声音相近的字，混合在一处，所以念来容易弄错，急口令的特色在此。我们写普通文字，应该避去这种困难。

例外：‘联绵字’

其中用着许多声母或韵母相同的字，如‘泯灭’、‘萧条’、‘支离’、‘朔漠’、‘黄昏’、‘漂泊’都是。我以为同音或声音相近的字面固宜避，但也不该一概说煞。两个同音的或声音相近的字，可以使句调顺利，是应该除外的。”

二十二　两首《菩萨蛮》

1、什么算”诗“

诗这个名称包括的东西很多，凡是含有‘诗的意境’的都可以称为诗。所以从前的古风、乐府、律句、绝句固然是诗，而稍后的词和曲也是诗，现在的新体诗也是诗，只要中间确实含有‘诗的意境’。

他又反过来说：如果并不含有‘诗的意境’，随便的几句话当然不是新体诗，就是五言、七言地把句子弄齐了，一东、二冬地把韵脚押上了，又何尝是诗呢。

二十三　新体诗

1、新体诗和散文的分别

关诗是最精粹的语言，最生动的印象，普通散文没有那么精粹，所以篇幅大概比诗篇来得多；又并不纯取印象，所以‘诗的意境’比较差一点。这就是诗和散文最粗略的分别。

二十五　读书笔记

1、好处

读书要精细，才能写出读书笔记，反过来说，试写读书笔记，也就是使读书不苟且的一种方法。

2、怎么做

1、材料

读书笔记的材料随处都是，大家尽可随意选取，决不愁没有的。

笔记的材料，可大可小，小的只着眼于字或词。

2、内容

只要你的见解不是抄袭别人，完全出于自己思索的，那与人家说过不说过毫无关系。写笔记的本意，原为了自己记述读书的心得与研究结果，以备将来的查考与运用，并非像书简或传单似地预备给人看的。自古以来，读书笔记当作书籍刊行的原很多很多，可是写作者当时的目的决不在乎刊行。

读书笔记是读书时的一种判断，似乎应该用了作议论文的态度去写。但读书笔记虽是议论文，全体却须简洁，和普通的议论文不同。读书笔记不需词藻修饰，以简短朴实为宜。

不能凭空瞎说。例证愈多，论断就愈精当。你们第一次的笔记所以不好，大半就是因为没有例证。你们之中有好些人只把读过的书摘抄了几行或是几句，说很好或很不好。

二十六　修辞学

1、解释

修就是调整，辞就是语言，修辞就是调整语言，使它恰好传达出我们的意思。

寻常讲到修辞，总以为就是雕琢粉饰一类的玩意儿。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

2、消极修辞与积极修辞

同是一个字，在只可用消极手段的，如算学之类的文语中，只能呆板用，而在可用积极手段的，如诗歌及其他的文语中，却可灵活用。例如一个 ‘千’字，在算学中一定是比九百九十九多了一，比一千零一少了一，决不是九百九十九，也不是一千零一。而在诗歌中说‘千山万水’的时候，则并不能像这样一般看。

只是消极修辞，利用情境之处尚有限，与情境关系最多而最可利用的当然是积极修辞。

3、修辞方式

修辞的方式，普通叫作辞格。

‘讳饰格’：在病院里说陈尸入殓处，要说什么‘太平房’。

‘铺张格’：说夸大其辞的说法。小会说什么‘渺沧海于一粟’，说长会说什么‘白发三千丈’。

‘譬喻格’：如‘犹火也’，‘乱如麻’。

有‘如’、‘犹’等字的叫‘明喻格’，略掉‘如’、‘犹’等字的叫‘隐喻格’（如‘枪林弹雨’），像最后一个省至无可再省的叫‘借喻格’。

‘映衬格’：。例如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1）积极修辞 与 辞格

积极修辞中所用的各种方式或各种的格，都以适合情境为条件。换句话说，就是应看情境而运用。

二十七　文章的组织

1、有哪些组织

关于文章的组织，我国向来的说法就很多，其中比较繁密的，有分为‘起、承、铺、叙、过、结’六个段落的组织法。西洋在很早的时代，盛行着‘序论、立论、论证、结论’四个段落的组织法，那是指议论文章而言的。佛教学者写文章分为三个段落，便是‘序分、正宗分、流通分’。

2、怎么看待组织

但是，如果认为一定的公式，凡说话、作文都要合上去，那就反客为主，不是我们说话、作文，却是让文章公式拘束我们的说话和作文了。所以我们尽可以不管这些组织法，单从平日的生活经验讨究应该怎样组织我们的文章就是。

3、组织的实践

（1）三个流派

大概可以分为三个流派。一派是就意念的次第信手写着的；一派是拘守着公式，把自己的意念像填表格一般填进去的；第三派呢，是把怎样起讫、怎样贯穿，先作个大体的规定，然后一步一步写下去的。

（2）回问

回问自己对于组织文章有极大的帮助。

比如，”这项材料可能增加中心意旨的力量吗？那样说法可要打消中心意旨的存在吗？”

这样一问之后，或者准备把最引起注意，最受到赞赏的部分作主，依次说开去；或者准备把这等部分留在最后说，前面先说及那些比较不主要的部分：于是全篇的次第便确定了。

4、组织与内容

内容靠着组织而完成，组织也就是内容的一部分。

二十八　关于文学史

1、读文学史好吗

胡适的《哲学史大纲》原是好书，但在未读过《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墨子》等原书的人去读，实在不能得很大的利益。

先要接触了文学作品，然后阅读文学史才有用处。

徒然知道一些“作家”哩，“派别”哩，“源流”哩，“演变”哩，便完全是隔靴搔痒的事情。

2、文学史推荐的作品好吗

你以为文学史里所采辑的必然是代表作品，其实不尽然。我看过几本文学史，只觉编辑者惟贪抄录的便利，就手头的书本随意引几篇罢了。

与其去求教文学史，还不如去求教比较好的选本。例如：要读诗，就读沈归愚的《古诗源》、曾国藩的《十八家诗钞》；要读词，就读张惠言的《词选》；要读明清小品文，就读近人沈启无的《近代散文抄》。

二十九　习作创作与应用

文章可以分 “应用之作”、“习作”、“创作” 三个项目。

绘画也可以分这三个项目来讲。

习作只是法则与手腕的练习；应用之作只是对付他人和事务的东西；创作才是发挥自己天分的真成绩。

三十　鉴赏座谈会

1、论鉴赏

我心中早有此意见或感想，可是写不出来，现在却由作者替我写出了，这时候我就觉到一种愉快。我们平常所谓‘欣赏’者，大概就是这愉快的心情吧。

我近来在试行一种工作，从读过的文章中把自己所欢喜的抄在一本小册子里，短篇的如诗词之类全抄，长篇的只选抄一节或几句，带在身边，无事时独自读着背着玩，随时觉有新意味可以发现呢。

2、如何提高鉴赏力

鉴赏的本体是‘我’，我们应把这 ‘我’来努力修养锻炼才好。

想象是鉴赏的重要条件，想象力不发达，鉴赏力也无法使之发达的。

我近来常从坏的文章中试练自己的鉴赏力，

三十一　风格的研究

1、分类

• （1）组——由内容和形式的比例，分为简约，繁丰；
• （2）组——由气象的刚强与柔和，分为刚健，柔婉；
• （3）组——由于话里词藻的多少，分为平淡，绚烂；
• （4）组——由于检点功夫的多少，分为谨严，疏放。

上面说到的”辞格“也跟风格有很大关系。

2、为什么会有风格的不同

• 作家所营的生活，所处的环境
• 作者的品性
• 读文章、看书，各有机缘和偏好
• “作者的语言习惯”
• “写作的习惯”
• ……

这些都造成作者的心意的不同。

补充

作文或说话，普通总不外两件事：一是‘说什么’，一是‘怎样说’。‘说什么’就是内容，‘怎样说’就是形式或方法。

可是，有一批人把写作的性质认错了，他们以为这是生活的一种点缀，好比这会堂中挂着的柏枝和万国旗；他们忘记了写作便是生活的本身，所以没有什么意思和情感的时候，也可以提起笔来写作长篇大论，有了什么意思、情感的时候，又可以迁就格式，模仿老调，把原来的意思、情感化了装。总之，他们对于写作不当一回事，不用真诚的态度去对付，只看作同游戏差不多的玩意儿。这样认错了的人历来都有，他们对于写作方法自有他们的专门研究。在我们，这等专门研究是无所用的。我们为要充实我们的生活，所以必须修练写作的技能；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对于写作方法的研究非从实际生活出发不可。惟有这样，研究得来的结果才有用处，才会增进我们写作的技能。

一般人未曾预备好创作上所需要的手腕的缘故。他们尽会有很可贵的题材，但可惜无法写出，任其葬送完事。唉！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的好绘画好文章被埋没在人的肚子里啊！

所以降低创作的技术门槛是件好事。比如看现在微博、抖音的繁荣。

我只是说对于某一门功课既已做得差不多了，就该离开了这门功课的立场来考核自己，看整个生活是否因而改进了多少。

文学者固不必人人去做，然而文学者创作的态度却是人人可以采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