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鹤湖风光
这是一个烟波浩淼的湖泊,湛蓝的湖水在晨风中静静地酣睡着。
一九九九年一个春暖花开的早晨,当灿烂的阳光变幻着金色的光芒敲打着窗户,外面传来了一阵阵久违的水乡鸟鸣声。今天是星期天,维新镇派出所江建国所长,悄悄地起身,掩上门,离开了干警宿舍,朝着小镇后面的升金湖长堤走去。
沿着一条乡间小道曲折而行,他嗅到了越来越清晰的湖水的味道。一群群白色的水鸟,掠过头顶,在湖畔的上空展翅飞翔。
穿过一个村庄,远山近湖,碧水蓝天,就像一幅美丽的画卷展现在面前,冲击着他记忆深处的印象。安详宁静的升金湖上,波光粼粼,鱼翔浅底,雁鹤云集,当年的血雨腥风早已荡然无存。
尘封在江建国脑海里的,是一汪苦难的湖!自从离开了家乡,就像删除电脑中的文件一样,他封存了孩提时代的所有记忆。
正如一位洞察历史的智者所言:如果把人类的历史比作一艘航船,那么记忆就是航程中时隐时现的冰山,为了生存和更好的生存,遗忘也许是人类惯用的选择。
江建国注视着升金湖,升金湖同样在注视他。湖光峰影,犹如埃及的狮身人面像,带着扑朔迷离的神态。过去的岁月,其实从未过去,仿佛被深深地淹藏在升金湖底。二十多年前的一宗案卷,一段往事,随着那个时代的终结,早已束之高阁,尘封在历史深处。
一个星期前,江建国离开了市刑警大队,申请调回家乡。他选择在退休之前,探明一桩旧案,了却自己的心愿。
一叠发黄的刑侦资料上,记载了他的养父江连营当年遇害的事件。养父成分高,在运动迭起的年代,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批判会后,遭到了暗算,被别有用心的人五花大绑,淹死在升金湖里。
当年维新镇派出所对这起恶性事件展开了调查,发现升金湖并非做案现场,江连营是被人毒杀之后,沉尸湖底。数名警员分赴江家村和母亲的娘家程家坝,査探了一个星期,一无所获。毒物是鼠药,家家户户都有,几乎每一个村民都有嫌疑。但他们又似乎与案件毫无关系。江连营当时被转到了镇上,一连数日,戴着一顶纸糊的帽子,接受着思想改造、精神批判。一群老实巴交的农民,平时也就在当地合作社,喊几句口号,表达一下激情,大多守着田间地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民一个个被排除了,谁都没有离村作案的时间。
江连营被定为他杀,但凶手成迷,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案件最终成为悬案,锁进了档案柜。
对于痛苦的记忆与反刍,是一种更大的痛苦。江建国的亲生父亲,同样是一团迷雾。养父之死,是一块心头上的伤巴,揭开之后,或许鲜血淋漓。他无数次设想,很有可能是自己的所谓亲生父亲,一个看不见、摸不着,在江建国的生活中从未露面的人杀害了养父。当时的案卷上,记载了同样的侦探倾向。
升金湖长堤上,林荫夹道,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剑眉紧蹙,迈着军人笔直刚毅的步伐,迎着晨光走来,满腔思绪,汇入广阔无垠的湖水。
湖上春晓,水鸟栖鸣,翠柳扶风。林荫之下,是一排排休闲的木椅石凳,一对对老年伴侣,三三两两走来,或携手漫步,或相偎并坐,脸上扬溢着安祥的笑容。老人们还带来了五花八门的食品,纷纷投向水面,喂食着那些在湖面上盘飞低旋、在涟漪中游弋嬉戏的一群群水鸟。
江建国一边凭吊着养父,一边感慨着眼前的风景。养父头顶上的高帽,早已摘除了,如果二老依然健在,兴许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在湖光山色中安享着余生晚年。
升金湖又名中国鹤湖,是雁鹤之乡。此时,象镜子一样澄碧透明的湖面上,游来了一群小天鹅、白头鹤,一只只优雅的身姿,如同碧波仙子。这些湖中的骄子,骨子里一定觉得自己比人类要高贵几分,显出一付不屑施舍的样子,在人们不断地召唤中,带着一份自命不凡的自尊,漫不经心地游来进食,仿佛在照顾人类的情绪。
或许它们看不起人类的行径,鸟的世界里没有阶级之分,没有阴谋,更没有残酷的战争。它们的世界是人类向往的和谐社会。
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斗争史。复杂的人类,一边制造着斗争,一边向往着和平。历史在斗争中前进,和平的诺亚方舟往往需要通过斗争才能达到彼岸。
在一个出身被当作匾额高高悬起的时代,如果自己是养父的亲生孩子,成为残渣余孽,又会遭遇怎样的人生呢?不难想像,无处不在的成分羁绊,理想将被现实桎梏,自己就是有九牛二虎之力,也走不出小小的江家村。
湖风习习吹来,江建国坐在长椅上,在脑海里梳理着二十多年前案卷记录,开启了记忆的闸门,所见、所闻、所想,往事如流,汇成一汪苦涩的湖水。
日上三竿,升金湖边的江家村一反常态,出工的哨声久未吹响。
这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生产队长江大海一大早就收到了合作社通知,村民江连营刑满释放,今天出狱。经过了三年铁窗生活、二年劳动农场改造,江连营将回到久违的家乡。
江家村的社员,不约而同地各自守在家里,足不出户。有人担心,有人好奇,甚至有人唯恐天下不乱,正在等待看一出好戏。
没有一个人走出家门,去迎接本是同宗的江连营,不是无情,是怕引火烧身。做一个隔岸观火的看客,是国人由来已久的心理。
此时,江连营的妻子程凤英,抱着刚刚两岁的江建国,正跪在队长江大海面前,母子俩哭声一片,显得凄惨无助。
“队长呀,求你给我们娘俩指条活路,凤英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一一报答你们一家人!”说着,又挪动膝盖,跪向了队长的母亲小脚奶奶。
心地善良的小脚奶奶陪着凤英叹气,一把抱起了跟着母亲一同啼哭的江建国。
小脚奶奶劝道:“大妹子,快点起来,车到山前必有路,千错万错,孩子没有错啊。”
小脚奶奶虽然年事已高,身子骨依然十分硬朗,平时程凤英出门挣几个工分,孩子多半丢给老人家帮忙照应。
两岁的建国一到小脚奶奶的怀里,便停止了哭闹,露出笑脸,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妈妈,小脑袋里也许在想:妈妈哭,他会哭,他笑,妈妈就会笑吧。
“我对不起连营呐,活该跪着,他回来一定会杀了我们娘俩的!他当过兵,耍过枪呢,他那士匪性子,眼里揉不进沙子啊……呜呜呜……”程凤英抖动着肩膀,一脸惊恐的样子。
江大海不停地抽着旱烟袋,眉头紧锁,一声不语。猩红色的烟火,一闪一灭,仿佛正在燃烧着心中的恼怒。
江连营背景复杂,是四乡八岭的传奇人物。他参加过红张飞土匪组织,出没在升金湖和对岸的崇山峻岭之间,手中双枪,曾经让当地的地主富豪、徽道上的行商走贾闻风丧胆。
当时新四军正在皖南山区发展壮大,江连营弃暗投明,加入了正义之师,出生入死,立过不少战功。江连营率领小分队,经常在家乡一带活动,不知不觉地,他爱上了程家坝姑娘程凤英,两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不久,新四军北上抗日,江连营作出了人生中的错误决定,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半路上,脱离了新四军,潜回家乡,隐身程家坝。骨子里任意妄为的旧习,不仅终结了一条英雄路,也为自己带来了无穷的后患,从此改写了生命的序章。
新中国成立之后,迅速展开了肃反运动。江连营不光彩的土匪经历,以及擅自逃离新四军的行径,被群众检举揭发。此时,江连营刚刚迎娶了程凤英,新婚燕尔,等待他的,不是婚房,却是牢房。
法院考虑江连营立过战功,从轻判处了五年徒刑。身在囹圄,江连营没有消沉崩溃,爱情的力量,促使他心存一片安宁,接受了现实,努力改造自己。
今天是他回家的日子,心心念念,阔别了五年的新婚妻子,迎接他的,不是结在村前树枝上飘飞的红丝带,而是一顶绿帽子,一个私生子,连营兄弟情何以堪呢。
看着程凤英泪眼婆娑,长跪不起,江大海却一直不理不睬,站在一旁的队长老婆翠花急了,一脚踢了过来:“你个死人,倒是说句话呀!”
江大海在鞋帮上搕了搕烟袋,终于转过头来,好歹望了一眼程凤英。
这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丽质天生,生活的艰辛未能抹去她美丽的容颜。难怪不可一世的江连营昏了头,为了她做出傻事,脱离了革命队伍,陷入牢狱之中。
红颜祸水,这个女人竟背着自己男人,生下了江建国。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江连营,倒成了将连饮了。
江大海还是那句老话,问道:“孩子的父亲倒底是谁?屎都到裤裆里了,你还能瞒到什么时候呢!”
程凤英也同样是那句老话:“建国的亲生父亲是一个贫苦的人啊,两年前得了血吸虫病,大着肚子病死了!”说着又稀哩哗啦地痛哭流涕,不由你不信:“人都走了,你们还要揪着不放,戳一个死人的脊梁骨呢……呜呜呜……”
当年升金湖两岸血吸虫病流行,夺走了很多年轻人的无辜的生命。新中国治山理水,即时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消灭钉螺的全民战争,渐渐扫平了昔日瘟神的猖狂肆虐。
江大海摇头说道:“你就骗鬼吧,但骗不了江连营!”
程凤英停止了哭声,盯着江大海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是不相信,我就告诉连营,建国是队长的孩子!”
队长的老婆翠花也不生气,反而望着自己的男人,扬起嘴角贼笑起来。
江大海沉着脸怒道:“你倒有理了!要是搁在过去,你做下这种丑事,会被族里沉湖的!”
“我反正裹脚布放风筝,臭名远扬了,但建国的父亲是一个贫苦的人,总比做牢改犯的孩子强!”
翠花趁热打铁,骂起了江大海:“你难个屁呀,亏你还当个生产队长呢!现在是新社会了,他江连营愿意接受就一起过,不接受可以分离嘛!”
江连营难得捡回了一条命,就像玻璃缸里的金鱼,能翻起什么大浪呢。
其实江大海心里早有安排,终于发话:“生产队给你放几天假吧,你暂时回娘家去避一避,孩子就放在这里,也省得程家坝的人指你鼻子!”
翠花说:“就等你这句话呢,也不早说,害得凤英妹子哭了半天。”
送走了程凤英,翠花叹了口气,不禁摇头自语:“当初爱得死去活来,拖了连营的后腿,怎么就守不住了,哎,太年轻了,都是漂亮惹的祸!”
江大海横了她一眼,说:“你老了?”
中午时分,江连营一身尘土,赶回了村子。自己的屋子大门紧闭,挂了一把铁锁。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晒着几件幼儿的小裤小褂。石台上放好了一盆洗脸水,旁边摆着一套旧军装,散发着一股肥皂的清香气味。
江连营捧起了昔日的军装,似乎嗅到了妻子凤英的气息。后悔与感激交错,泪水盈眶,心中不胜唏嘘……
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江连营转身弯腰,恭恭敬敬地说:“队长好,牢改犯江连营回来报到!”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队里正缺劳动力呢,连营,我们都是同宗兄弟啊,出来了,今后就是正式社员,别老是把牢改犯挂在嘴上了。”
眼前的江连营仿佛变了一个人,除了两道长眉剑立,依然不怒而威,国子型的脸颊上胡须拉扎,高大的身躯时刻点头哈腰,已经看不出半点当年出没枪林弹雨的雄风了。
晒绳上,几件孩子的衣服像一面面小旗子,正在风中飘扬,牵动着江连营的目光。
他小心谨慎地问道:“凤英出工了?”
“走吧,先到我家喝几盅,你嫂子准备了一桌好菜,说给你接风洗尘呢!”
酒过三巡,队长江大海难露难色,欲言又止。妻子翠花站在一旁,目光紧盯,不断地催促暗示。
江大海终于站了起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沉声说道:“连营兄弟,你走南闯北,见过大风大浪,有件事,毕竟发生了,你要做个决定……”
“说吧,有劳队长了。”江连营面不改色,心无波澜。
“嗯,你都看见了,我知道你心里揣着明白,眼里装着糊涂。你坐了五年牢,凤英在家不甚检点,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终归是无辜的,是吧。”
江大海说不下去了,如果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一定无法接受。
“哈哈哈……”江连营仰天大笑,“好事,好事!天上掉下来一个假儿子,百年之后总算有人烧香了。我本来就打算不要自己的孩子,省得害了下一代的前程!”
孩子父亲是谁,江连营只字不问。他仅仅提了一个要求,他可以抚养孩子,但建国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今后不算父子,只许叫自己“叔大”,不准喊“爸爸”。
翠花撇了撇嘴,心想:“建国幸亏不是你亲生的,要不然长大后就抬不起头了,谁稀罕你做爸爸呀!”
屋外有人在偷听,江连营的笑声传来,不免惊诧,太反常了,这家伙莫非气疯了。
是的,一切都是那么反常。虽然岁月遥远,却不曾遗忘,孩提时代仅有的几年时光,是江建国珍藏在心底里一段温馨的回忆。除了称呼不同,叔大一直像亲生父亲一样疼爱着自己。他快乐地骑过养父宽阔温暖的后背,养父也兴高采烈地将他举上了头顶,银玲般的笑声,咯咯不断,他像一个小天使一样,张开翅膀,在空中飞舞……
有人说,幸福的人会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会用一生治愈童年。江建国终究算不上幸福的人。
那一年,又一场运动席卷大地,江连营难以幸免,划定成分,被推上舞台,戴上了高帽子,接受着历史的批判。
那一年,江连营突然成了他眼中的凶神恶煞,他似乎也成了江连营的眼中钉。暴风骤雨般的变故,令年幼的江建国惊慌失措。
江建国永远无法磨灭当时的记忆,在整个童年,乃至少年时代,那天是一个痛苦的日子。
中午放学,江建国和村子里的几个同学你追我赶,一路喧闹。路过大队部的时候,广场上正在召开群众大会,高音喇叭里,传来了高亢的宣读报纸的声音。
一位同学眼尖,指着前面的土台子喊道:“建国快看,你叔大戴着一顶纸帽子跪着呢!嘻嘻嘻,你叔大是个大坏蛋,大坏蛋!”
江建国已经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了,他知道和叔大一起跪下的几个人,他们都被人们称做“牛鬼蛇神”,是社会的坏分子。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叔大做过土匪,甚至逃离了新四军队伍,在他的感知里,叔大是个好人,也许是别人搞错了。
江建国像一头小老虎向前奔去,一口气跑到了土台上,抱着书包,跪在了叔大身边。他无法和大人们抗争,他只觉得自己这样做,叔大的心情一定会好受一点。
此时,台上的大队干部停止了读报,皱着眉头盯着江连营。满脸络腮胡子的民兵营长,带着一个壮汉,走了过来。
江连营突然一个巴掌,打在了建国小小的脸蛋上,留下了五个血红的指印:“滚!你这个小野种,离老子远点!”
江建国几乎被打昏,实打实地滚到了几步开外,两眼直冒金星,脸上火烧般的疼痛。叔大从来没有打过自己,建国一下子大哭起来。
江连营哈哈大笑,突兀的声音,就像在喧泻着多年的怨恨:“打死你这个野种!老子英雄一世,戴上了白帽子,还要戴绿帽子!”
站在前排的生产队长江大海迅速跳到了台上,抱起了痛哭中的建国,振臂一呼:“批判江连营,不准虐待贫下中农的孩子!”
台下群情激昂,呼声一片,台上络腮胡子将江连营的头压到了地上。
晚上,母亲含着泪花,用热毛巾敷在建国的小脸上,轻轻地揉搓,幽幽地说:“连哥,你好狠心,下了这么重的手啊,苦了我的建儿了。”
叔大一声不吭,坐在旁边,勾看头,像大海叔一样默默地抽着烟袋,将自己包裹在呛人的烟雾里。他以前从未沾过一丝烟草。
很快,江建国的脖子上,也像其他孩子一样,戴上了鲜艳的红领巾,成为一名正式的少先队员。登记表上,队长江大海在“父亲”一栏认真地填上了“贫下中农,早故”,并且盖上了生产队的大红公章。
短短的几个字,充满了神秘的力量,在江建国之后的政审材料上,不断地重复粘贴,伴随着他,走进了大学,走进了工作岗位。
江建国读初二的时候,母亲积劳成疾,病情日益沉重。一个月后,便离开了他和养父,了结了在人间的一切恩恩怨怨,从此不再担惊受怕。
在母亲病重的日子,江建国听到叔大拉着她的手诉说:“英妹,是我不争气,害你苦了一辈子,也被人骂了一辈子!”
母亲总是反反复复叮嘱着叔大:“建国聪明,是个读书的好苗子,我走了,你要好好待他。为了孩子,一切都值得。”
母亲走后,江建国在生命的旅途中,成为一只落莫的孤鸿。他将所有的精力全部投入到学习中,自学奋进,补缺补差,成绩在全校名列前茅。
不久,叔大违背了母亲的愿望,将他和那套旧军装一起送到了小姨家里,毫无瓜葛地断绝了俩人之间的关系。母亲走了,也带走了叔大所有的爱恋,整天郁郁寡欢,弯曲着腰背,隔三差五地例行着公事,出现在大大小小的批判会上,成为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养父被害的时候,江建国因为成绩优异和久藏心底的军人情结,被推荐上了一所军事院校。当时,生产队长江大海调进了大队部,担任了重要职务。由于各种原因,江建国没有回来参加养父的葬礼。
岁月倥偬,三十年弹指一挥间,每逢清明之际,江建国就会触动心中的痛楚,身处异地,烧着纸灰香楮,遥祭长眠在家乡的亲人们。
到底是谁下了毒手,谋害了养父?江建国依然像当年维新镇的办案警员一样,无法追寻到确凿的证据。他一直怀疑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杀害了养父,母亲却说那个人早已病逝了。虽然母亲可能说了假话,但在江建国的记事里,母亲优雅端庄,除了养父和自己,从来没有和任何男人亲近过。
难道生产队长江大海就是那个隐藏在暗中的人?大海叔确实保护过他,并且升任大队支书后,推荐江建国上了大学。
当年的刑侦资料上,详细记载了查案经过,所有村民都排除了作案时间,当然包括江大海在内。
如云似雾,时间越久,案情越是扑朔迷离。
江建国收回了思绪,抬起头,凝望着远处升金湖畔江家村方向。堤坝上,一位老者,拉起了二胡,一首轻柔的思乡歌曲传来,恍惚在耳边不停地诉说,那里是生他养他的地方,那里是埋葬亲人的故土,想家了就回去吧,也许那里会有新的发现。
中午,江建国换上了制服,开车前往江家村。一路春色明媚,金黄色的油菜花从车窗前一闪而过,纷纷向他点头致意。一片片黄色花海,又像是开放在江建国的心田上,含着浓浓的哀思之情,祭祀着他的母亲与养父。
一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了老屋前。阔别了二十多年,江家村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村头村尾,楼房林立。唯有这间低矮的瓦房,破落不堪,像是一个被历史遗弃的老人,蜷缩在繁华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眼。
江建国伫立在杂草丛生的老屋旁,仿佛看到了母亲正站在门口,呼唤着贪玩的孩子回家吃饭。养父就像一条变色龙,有时陪着自己打打闹闹、说说笑笑,有时又严厉地要求自己背课文、写作业,不完成任务,不准吃饭。
此时,人去楼空,清风犹记当年事,旧舍还存唤子声。
江建国从车子后备箱提出几袋水果,凭着记忆,朝江大海家走去。一座漂亮的两层楼房映入眼帘,院子里那棵老枣树,枝叶茂密,长得越发高大葳蕤。树下坐着一位老者,满头白发,脸上泛着健康的光泽,一张报纸,一杯浓茶,正在聚精会神地阅读新闻。
江建国拍打着院子铁门,连声喊道:“大海叔,我回来了!大海叔,开门啊!”
屋里传来了翠花婶依然宏亮的声音:“老头子,外面来人啦。天天看报纸,还当自己是乡长啊,怎么就眼睛没看坏,把个耳朵看坏了呢!”
老者将客人迎了进来,紧紧地盯着江建国,一下就认了出来,激动地说:“你是建国?!”
“建国向二老问好!”
“好,好,都好。”大海叔嘴里絮絮叨叨,眼睛却一直在上上下下打量他。
“长得太像了!你们穿军装的样子几乎一模一样,难道真的是亲生父子?不可能,不可能的事啊!”江大海紧攥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警察,双手颤抖,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江建国心中一震,急忙问道:“您老知道我的亲生父亲?”
“这件事早就翻篇了,我们很有可能被你母亲和叔大骗了,骗了几十年啊!你亲生父亲应该就是你叔大!你现在的样子,跟你叔大当年就像一个模子刻的。三十多年了,我竟然一眼就认出了你,就是因为你现在的相貌神态跟当年连营兄弟十分神似。”
“但是时间又对不上啊,怎么可能呢!除非江连营当年逃过狱?这里面一定有原因,这对苦人到死都守口如瓶。”
江大海沉思了一下,十分肯定地说:“你叔大设了一个局,故意撇清你和他的关系,你母亲含垢忍耻,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父亲的身份不影响你的前途!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江建国闻言心潮起伏,但他是一名警察,不能仅凭着相貌判断事件的本相。三十年漫长的人生,养父的样子,已经成为一团模糊的身影。
况且江大海本身就有嫌疑。他天天阅读当地的报纸,应该知道自己调回了家乡,或许他洞察到了自己目的,想要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隐瞒杀害养父的动机呢?
江建国思考着,如果自己真的是养父的亲生儿子,这世上应该还有一个人知情,这个人,就是他的小姨。
江建国立即告辞,准备拜访小姨。
翠花婶眼里噙着泪光,拉着江建国不放手:“怎么刚回来就走呀,是不是年轻人不在家,你和我们这些老古董坐不到一条板凳上了?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好歹留下来吃顿饭啊。”
江建国紧握老人的双手,告诉道:“我去看望一下小姨,婶,我现在调回镇里了,以后会经常回来打搅您老呢。”
黄昏时分,江建国牵着小姨的手,在夕阳中散步,叙说着阔别的亲情,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母亲身边。
小姨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当江建国询问自己是不是叔大亲生的孩子,她一口回绝了:“又是谁嚼舌头根了,你千万别乱信!你叔大坐了五年牢,你当时才两岁,怎么可能是他的骨肉呢?真是城隍爷拉二胡,鬼扯!”
江建国发现小姨神情紧张,如临大敌,便轻拍小姨的双手,微笑地说:“叔大的高帽子早就摘除了,那个特殊的斗争年代,只是社会的过渡时期,已经成为历史了。”
小姨问:“建儿,你在大城市干得好好的,怎么调到下面来了?是不是受到了处罚啊?你母亲和叔大就希望你走得越远越好!”
“姨,您老放心,我是自己要求回到家乡的,我想再查一查叔大被害的事件,我一直觉得是我的亲生父亲暗中杀害了叔大,您老要是知道一星半点的内情,就告诉我吧,这是外甥心中无法解开的心结啊!”
“你叔大高帽子摘掉了?”
“早就摘掉啦,现在没有什么成分划分了。”
“你回来是因为自己想查案子?”
“是啊,我也老啰,再过几年就退休了,不查清案子,对不起叔大啊!”
小姨渐渐泪流满面,当江建国将老人拥入怀里,她终于号啕大哭。
良久,江建国抚去老人的眼泪,静静地听着小姨的讲叙。
“建儿,父子天性,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是的,你叔大就是你的亲生父亲!连营在监狱里努力改造,后来调到了劳改农场服刑。老天爷关照他,没想到当时劳改农场的领导是他过去的战友!那位领导冒着风险,让他偷偷地返回了两次。你父亲眼光长远,就像池塘里的莲藕,心眼多,他担心你的人生会受到他的牵连,一直隐瞒了实情,撇开了和他之间的瓜葛。你母亲也舍弃了自尊,为了孩子的未来,心甘情愿地遭受了一生的骂名。”
往事历历,一幂幂展现在脑海里,江建国终于明白父亲和母亲的良苦用心。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二老早已远离红尘,自己从未、也永远失去机会报答这份天地恩情了。
小姨心情平静了很多,她告诉江建国:“这件事,因为关系到建儿的前程,你父母临终都没有说出实情,在我心里更是整整压了五十年啊,再不说,又要带进土里了。你父亲的案件,也别查来查去了,你想的也对,其实就是你亲生父亲杀死了你养父,他很有可能是自杀的!”
江建国感到震惊,小姨的话,超出了他的思考范围,从过去到现在,没有人会察觉这是一场自导自演的自杀事件。案件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所谓凶手,一直逍遥法外,唯有自杀才是合理的解释。
“你母亲是他一生的执爱。当年你外婆以婚姻要挟,逼迫他脱离了新四军。你母亲病故之后,他更是失魂落魄,再加上接二连三的批斗,便产生了轻生厌世的念头。你父亲原本是一个好强的人,他可能不愿意被别人认为自己是畏罪自杀,更可能是为了跟你一了百了,他一直在担心自己会影响你的前途。所以他设了一个迷局,将凶手指向那个并不存在的亲生父亲。那天晚上风高月黑,他摸到了湖堤上,先吃下了老鼠药,再自己绑了自己,药性发作的时候,一头扎进了波涛汹涌的升金湖。”
小姨接着说:“我也只是猜测。他之前说过,不想活了,没想到那天就出事了。你父亲每次被招到镇上接受批判,都要停留几天,我们村子也有戴帽分子,一听到消息,我就赶到了江家村,给他清洗整理了衣物,当时你父亲将几包老鼠药放进了口袋,说黑屋子里的老鼠多……”
说着,小姨又一次泪流满面。
历史给江建国开了一个悲哀的玩笑,所谓的案件,或许真的是自己所谓的亲生父亲,杀死了所谓的养父。
江建国甚至认为自己才是幕后的杀手。
又是一个星期天,江所长回到了市区,带着妻子和孩子,驾车前往升金湖畔的江家村。路上,他在心里默默地呼唤:爸,妈,不孝之子回来了,回来祭拜二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