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被捕以后,他渐渐失去了信任人的功能。怎么想信任都不行。对此他毫无办法。
2.一场延绵三年的饥荒,他发现饿死的都是那些爱做人老子的人,都是些内火太重的人。
3.有的人是为了惩治人类生的,这类人必须比坏人更坏,才能尽他的天职。
4.贿赂是一件危险的事,不好办,心用的不好就会办拙。
5.你要想看不见谁,你可以在谁面前瞪大眼做睁眼瞎。
6.哀莫大于心死,心死莫过于一笑。
7.流血伤痛降临在他人头上,别人的灾难就是自己的福。
8.人不会白白地好;人必然是为了一个目的去好,好一次就要完成一个任务,或堵住一个漏洞。
9.需要好长时间,焉识才会得着妻子目光的要领。妻子的美艳,就在那类目光里。她的生动和风情,都跟着那目光转瞬即逝,但可以非常耀眼。
10.焉识那是第一次看到人群的强大。一个好心者告诉他,得有自己的人群。孤立的反击等于不反击,比不反击还糟。必须善于投靠对手的对立面,拉对手的对手做自己的朋友。
11.婉喻是他生命中最软弱的一部分,就像这被磨掉了皮的嫩肉。
12.从他记事开始,他就为了不让别人为难,常常做别人为难他的事,做别人要他做的人。
13.一定要倾国倾城,一定要来一场灭顶之灾,一场无期流放才能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曾经是爱的。
14.越接近死的越不想死。
15.原来这里的每个生命都脆弱成了那样,自己打定活下去的主意都不行,都说走就走。
16.从田鼠洞到徐大亨的肠子再到两个老囚徒的胃,这点青稞搞乱了人和畜,生和死,摄取和排泄的关系。
17.徐大亨最后那么饶舌,口口声声不要做冤鬼,他死的姿态,恰恰是个冤死鬼。
18.饥荒已经淘汰了许多生命,幸免于淘汰的犯人们眼里闪烁着兽光。
19.他一定要告诉婉喻,一个浪子的回头就要这么大的代价。
20.他再不回来就太晚了,太老了。老的爱不动了。
21.他花五分力气做丈夫,在婉喻那里收到的功效却是十二分。
22.文字争执不知为什么最终总要以大混战告终,也不知为什么,双方的火药味都带有一种淡淡的无耻。
23.战争会结束一切卑琐和无聊。战争是几个大人物玩的大把戏,暂时会替代角角落落里的小把戏。
24.隔夜的旗袍和隔夜的脸,衣服和人一样筋疲力尽。
25.那也没什么,他必须见到婉喻。六十二岁,可死可不死也是可活可不活,见了婉喻,说两句推迟了四十年的情话,他陆焉识就死活两便。
26.他们蛮可以这样度过晚年:他到她学校门口来,接过她的皮包,跟她散淡地谈天,挤进挤满普通人民的电车。但是没有一场囚禁和放逐,他这个老浪子会回头吗?
27.念痕给了他一次机会表演。表演他的自私、无气度、无担当她把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不让她分辨解释,不给她哪怕是朋友的肩膀去依靠一下。他白长了大个头和宽肩膀。
28.人们本来分散在全国各地,现在几乎都集中到西南,因此政治是浓缩的政治,政治恐怖也提炼了浓度,神经质不可避免。
29.战争把人都打坏了。人心越来越坏,越来越不如禽兽,衙门里没有不贪污不腐败的人,无耻成了一种正常品行。她对战争厌恶透了;她宁可把焉识还给他的妻子也不要战争了。
30.没有想到,他俩之间,念痕是先解脱的那个。
31.他满可以钝拙一点,藏起锋芒,少耍点俏皮,良知昧去一些,不管那些管不过来的闲事。他满可以跟韩念痕多过两年没有名分却十分甜腻的生活。
32.结巴好,嘴慢了,脑子就快了。
33.研究语言大半辈子,他发现在哪一种语言里都找不到同等量级的参照哪一种语言都没有他自己的母语这么狠,这么解恨。死了还有余辜,难怪要灭九族,满门抄斩。
34.贿赂别人也要英勇,胆敢去无耻才行。
35.中国是个啥地方?做学问做三分,做人做七分。外国的人要紧的是发明这种机器发明那种机器,中国人呢,要紧的是你跟我搞,我跟你斗。你不懂这个学问,你在中国就是个没用场的人。——恩娘
36.焉识只要日子过得下去,笔头就开始不安分。
37.婉喻在那封信里也写了她最后的关照,但埋藏了一个暗示在平淡的句子里:身体保重好,将来看见的时候不至于太不敢认。
38.二十岁一个中国男人,应该可以不动声色地防御,甚至进攻,不露痕迹地交换利益甚至勾当,只要不被抓住永远不算作弊。二十岁,他应该习惯了人的那种淡淡的无耻,把它当成是正常的人味。
39.人应该给自己足够的民主自由选择跟谁交往,并且坦荡地承认一份交往的失败。
40.渐渐地,父亲发现她几乎拥有和他一样的性格,给别人的印象全是随和谦让,内心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并且表面上有多随和谦让,内心就有多倔强。
41.邓指在的时候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受了多大的恩惠;人总是在恩惠失去时意识到恩惠曾经的眷顾。
42.我祖父一辈子没发过脾气,那次可是有点疯了,咆哮起来,说几个月前他还期待旧制度被新制度替代,期待理性和法律会被新制度带来,现在他彻彻底底地失望了。那是很书生腔的话,尽管是咆哮出来的。
43.婉喻是他寡味的开端,却是他完美的归宿。
44.老者抬起头,灰色的脸上浮起一个诡异的笑容。似乎是说:你逃过今天这一劫了,明天呢?也可能说:我俩还不一定谁更幸运呢。
45.他一点不担忧,婉喻从不失约。
46.他的婉喻怎么可能不来信呢?婉喻从来不失约的。
47.婉喻总是已经坐在那里,静静地,似乎已经坐了半辈子。她也总是那样安静地一笑,站起身来,半丝旅途的风尘都没有。她的笑也总是带一点羞怯和惊喜,就像她不相信他会来赴约。
48.“我会找得到的。随便你到哪里。”她的眼睛又是一道流光,柔媚艳情,让他几乎可以推翻她一向安分的心性。
49.就在那一刻,他意识到他爱婉喻。婉喻自己认识到的那一点寡趣乏味,不碍事啊,无伤大雅,他爱了她这个整体,就什么都是好的了。正因为她的寻常和安静,以及那点寡趣和乏味,她偶然的那些小水妖般的风情流盼才珍奇,才宛若神鬼附体。她其实是摸不着底的。他不知道她究竟可以疯成什么样,野成什么样,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50.信封上的字体她是熟识的,似乎没有记忆力的那么狂狷,圆滑了一些。
51.他甚至有点炫耀,好像他去大西北逛了二十多年,而不是九死一生地服了二十多年的刑。
52.焉识我怎么会不认识呢?我不是一直在等焉识吗?
53.老头子定住了。两脚迅速地站成了立正,双眼向前看,那种老犯人的身姿和神色马上再现。
54.老阿爷点头的样子差点让学峰笑出来:那一定是被监狱干部捉住了什么短处,无可逃遁只得殷切认错的样子。殷切得有些弱智,呆傻,缺自尊。
55.罐子里是母亲半个月的工资,是他们该添而未添置的冬衣,是他们最想看而始终舍不得看的话剧和电影,是他们最需要买却一直靠借的书本。
56.她心虚自己像个晚娘,生了蛆的鸭蛋也不给孩子们吃,一个都舍不得,全都供奉给那个被政府判了无期徒刑的人。
57.避开危险是必要的,但要表现得漫不经意一些,否则没面子,也没风度。
58.一个钱堆出来的女人,一个蜜泡出来的女人,走到哪里都要创造喜剧高潮和欢乐结局。
59.终究要失去的东西,不如主动失去。能够主动地丢失便是施者。怎么办呢?不这样施舍弱者怎样表达对于压迫他们的强者的宽容大度呢?
60.碰上跟文字打交道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到头来都是吃力不讨好。
61.婉喻现在是最自由的一个人,没有城府,百无禁忌,她不愿意的事,才不会给你留情面,她会用最直接最猛烈的方式告诉你。
62.一个女子赤手空拳劫持法场,只有肉体做炸弹。
63.婉喻有事惊异地想到:一个人到了连两个人的体嗅都认得出、都着迷的程度,那就是爱的无以复加了,爱得成了畜,成了兽。
64.焉识来不及赶到也不是他的错,是路太远。
65.碰到任何解决不了的问题都是“以后再说”。国家、社会、家庭,“以后再说”解决了很多解决不了的问题。
66.等待某件事发生是难熬的,耗人的,等待把祖母婉喻也关在一个牢里。对于好事坏事的等待都是牢,都会剥夺你的自由。
67.他把捡起的巧克力放在桌上,发现它们还是软的,带着潮湿的温暖,形状也变了,孩子们手心上的不舍都留在上面。
68. 一般来说,丹珏在做出一步退让时总会抗争一下,吵两句,但刘亮明白她最终自会听话。
69.他怕告辞太麻烦,所以没有告辞。
70.草原大得随处都是自由。
71.他把他的衣服带走了,还带走了我祖母冯婉喻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