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除夕愿。

大家之于新年的印象都是,满目红艳,家家灯火通明,举家欢庆,欣喜狂欢,热情洋溢,鸡鸭鱼肉,鞭炮烟花,饮品春晚。那样,一个举国盛典,人人受这幸福气息渲染,明媚而快乐。

而于我而言,这十九年自有记忆以来的新年可谓从寒冰至暖炉。因着曾经未能拥有,故而今所有点滴或大块的幸福,都使我深受感动,牢牢铭记,感恩至极。

因是个女孩儿,又因着刚好实施计划生育,双方均有正式国家工作者不可生二胎。所以父亲的封建大家庭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这段婚姻的继续的,哪怕我母亲是位多么能干可人的姑娘。

所以我一出生父亲方派了位婶婶借着帮我换尿布来查验完我的性别后便悄然消失,之后便起诉离婚,造谣我妈各种不是,最终取得成效。

所以我有记忆的第一个新年,是和我的母亲在人去楼空的新婚房度过的,那年三岁,母亲外出采购年货,让我在家等候,我仍清楚记得当我从洗手间走向主卧途径门口鞋架的路上,突然停电了,那是人生第一次体会何为恐惧。

我靠着鞋柜原地蹲下,紧紧挨着它抱着自己,瑟瑟发抖,没有尖叫,没有哭闹,我知母亲尚在远方采购不会很快回来也不会听到我呼喊,动画片里的怪兽总是出现于黑暗处的,若我轻易造次,极可能引起它的注意并且将我吃掉。于是我竭力遏制恐惧,保持安静,颤抖着并且不停地祈祷母亲快回来,快回来。

彼时户外想起了极为热烈的烟花轰炸声,家家鞭炮声,喝彩声,欢呼声…“这便是,新年吗?”我仿佛也被这欢乐的新年气息感染,快乐地跑至窗边,借着椅子望向窗外的绚烂烟花。

而后母亲归来,大多都是些可现吃的熟食,所以很快桌上遍摆好了三四道属于我们二人的年夜饭。她轻缓地亲吻了我,温柔且带着哄孩子的语气轻快地对我说“新年快乐,我们要开动啦!”

便是我对第一次年夜饭所有的记忆了。我没有过问母亲为何父亲不在身边,因为先前经历了几次母亲站在父亲老家大门外抱着我一整天被拒之门外的经历,父亲于我,只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第一个新年,我这个天真烂漫的天生快乐源泉,首次切肤体验了何为凄苦萧瑟,恐惧不安。但因为母亲全身心的宠溺,呵护与爱,因为她那清浅的一吻,我自内而外地洋溢着幸福与温暖,窗外绚丽灯光、烟花,屋内简单、温馨,足够了。我喜欢新年,我想要妈妈在新的一年可以多些欢笑、少些皱眉,这就是我的新年愿望。

后几年的新年并不那么如意,因为怀着复婚的希冀,母亲忍痛将我的抚养权判给了父亲。父亲将我转交给了爷爷奶奶以及他的兄妹们及其子女们都所在的大家庭便走了,常年在外。

除夕夜,这个大家庭在露天大堂搭设十几桌红木椅,宴请当地乡民、街坊邻里,以示大气、恩德。父亲也来了,我好久也没能见到的父亲也来了,他冲四五岁的我打招呼,礼貌且客气,如同是向别家的孩子,甚至像是同他年纪相仿的人问好。

叔叔婶婶们忙着下厨,进进出出,欢笑着招呼客人、穿梭于一大片喜庆的红色之中,一盘盘精美佳肴,琳琅满目,香气四溢,馋得我好不欣喜。

虽然,人人都穿上了厚实的新衣裳,大人小孩,都显得容光焕发,我的年纪相似的表亲更是穿上了洋装公主裙,男孩子则走的酷酷的牛仔哥路线。唯独我,一层一层地套着常年套着的那几件为数不多的衣裳,甚至最外层的棉裤儿都是开了裆的,远远看去,竟似个脚步轻快的邋遢小老太婆。

吃饭的时候,我也是混到来客桌进食的,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屁大点小东西,确实不值得当时的任何人挂心,我倒也不知人间烟火和疾苦,自顾自地快乐地吃了起来。饭桌上偶遇一位同情我和我母亲的父系亲戚的女儿,年纪约莫二十岁左右,相谈甚欢。

看完了盛大的烟花之后,群众变作鸟兽散了,我好容易才可同表姐玩到一块儿,平日里所有所谓表亲都叮嘱自家小孩离我远点儿,要是看到同我一起,是会一把将孩子抱走一顿臭骂的。也有女孩儿,但长辈都无正式工作,所以可生二孩,她们的地位在我之上,许多阶层。

那日我欢快地同她一起在大堂追逐打闹,失手将她小巧别致的连衣帽子扯了下来,慌在原地无措不已。彼时她的母亲在远处冷笑,“我同你说了别和这个扫把星玩,非得跌跟头了才听?”我的脸顿时煞白,傻愣着,竟也掉不出泪来。从此,我当真是在此地混口饭吃的孤家寡人了。

这一年,我的新年愿望还是只和母亲相关。虽然我也想要漂亮新棉袄,但我知人不可过于贪心,于是我便一心一意地朝着月亮祈祷,母亲快来接我回去。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只要母亲爱我,我要被爱,被呵护,不要被无视,被歧视,被冷漠对待。

据说那个二十岁的姐姐回去后找到我母亲绘声绘色地描绘了此事,母亲自责不已,当即决定将我带回身边亲自抚养。

但中间还是经历了些曲折坎坷的,由于急着再婚,父亲怕我母亲带着我常来找他,便索性将我藏在了一个偏僻山脚的寄宿幼儿园,因此可以假装单身,未婚,轻松太多地去“哄骗”年轻姑娘同他组建家庭。

她找我找的好苦,挨家挨户地问,一个村一个镇地找,只要不用给学生上课的所有时间,都在找。我也等得好辛苦,上幼儿园有趣的课的时候也在等,同新小伙伴们玩滑滑梯和掏土爬树偷果子的时候也在等,无时无刻不在等。

父亲隔段时间会来看我,带我去零食小摊买几个五毛钱小零食,他掏出一口袋的硬币结账,然后送我回来,问老师我表现的怎么样。虽然觉得他是大坏蛋,可他也是我的亲人啊,所以当他要离去的时候我总是抱着他的大腿涕泪横流,嚎啕大哭,哭喊着“爸爸不要走好不好,不要走……”但每一次他都毅然决然地将我留下,大步离开,隔着铁栅栏,我无力追逐,只得在原地泣不成声,啜泣不止。

母亲说我生来便安安静静的,偶尔开心地笑起来,极少哭啼。我现在也大多是欢欢乐乐的,极少掉泪,也极少烦恼。

如此看来迄今为止我这一生哭得最多的就是离开母亲那几年了,在被窝里因思念而失眠一直掉泪,在一次次挽留父亲和挽留无果流泪的泪,真是不计其数。

那年新年,我和一起寄宿的同龄男孩儿的一起偷吃了一把老师批发来的巨大袋动物形状奶味小饼干,毫无涉世经验的我们很快“被捕”且接受不算太重的挨打。那天我们一起在阴冷潮湿的小阁楼,失眠。凌晨时分,他推了推在发呆的我,指向窗外,“看,雪!”嗯,雪啊!我第一次看到雪呢!而今十九岁的我也才共看到三场雪呢!我兴奋不已,同他在阁楼欢快地将头贴着窗户,静静看雪,苦涩且欢欣。

这一年,我仍惟愿母亲能来接走我。我或许变得贪心了点,我还希望明天能吃到老师分发的动物饼干。

又一年,我被父亲带去小婶家寄宿。我是极不愿意的,也是极害怕的。因为我记得她在我扯掉她女儿帽子时厌弃的目光;我记得她在我肚子疼的眼泪直打转求奶奶带我去看医生的时候,冷哼一声,不痛不痒地吐出的“装的真像。”;也记得她在我带着碗去她家炉灶讨要一份米线并且礼貌感谢后,向我爷爷打小报告,说我趾高气扬,不会道谢,真是个没教养的东西。

这些,我都记得,生了一儿一女的她,对年仅四岁的我做的事。仿佛同龄朋友的记忆自好几年级才开始清晰,而我却三四岁之事便刻骨铭心,是何缘故?兴许是过于疼痛,故想忘,也怪难的。

去她家的那一年我上小学了,过的还算平淡,她没有很刻意为难我,但我心里总是有很大一个缺口,时刻等待母亲的归来。

我真的等到了,她来了,找到了我,给了我一只大箱子,跟我说,“乖,把所有东西装上,以后妈妈再也不会和你分开了。”我欣喜若狂,用力抱了抱妈妈后便在表姐表弟惊诧地注视下,得意洋洋且飞速地将我寥寥无几的几件行囊收拾好,便幸福地被母亲拉着手走了。

她同他是如何交涉的,我不知,也忘了过问,但一定不易。可那时我喜悦过度,并不在意。

我回了母亲家,同外公外婆一起,表哥表姐一起,他们爱我,溢于言表,一举一动都令我这个长期被冷落的人,倍受感动。

外公常将我架在他健壮的脖子上,带我出门玩耍,他常依着我,带我去商店买好吃的糖果和其他零食,他也纵容我总是将他晾晒的用来买卖的粉干徒手扯下塞到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这样宠溺我,以至于我被他牵着去庙里,看到不远处男孩正在啃旺旺雪饼时,想也不想便冲了上去将他的食物抢来塞到自己嘴里,还挑衅地冲他笑…

外婆总是怕我着凉,给我不断添衣,怕我挨打,不断送来各样她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好物…表姐为着满足我的臭美梦,把她所有发卡都装裱于我的头发上,圆我的“贵妃梦”…表哥因为我的事,偷偷在被窝哭过好几回。只要是我想做的事,他都竭尽所能去完成…母亲一如既往,爱与教育、严厉并存,但仍让我痴恋不已。

新年的时候,举家欢庆,大家准备了满满一大桌美味可口的饭菜,以我为中心环绕而坐,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同我说一些简单好笑的故事使我欢心。放爆竹烟花的时候将我驮在背部使我能有更广阔的视野得以观赏。

我能感受到他们深沉饱满而小心翼翼的爱,我知道他们爱我,想要弥补我这些年缺失的亲情和暖意。我都明白,但我不愿过多言说,一来由一个孩童吐露这番言辞思想太过令人震惊,二来不愿他们心里有太多负担和压力。于是我便专心做大家的开心果,多才多艺且勇敢的好小孩。

这一年新年,我重温了久违的幸福和爱,倍感欣喜。我的新年愿望,和母亲一家人永不分离,希望他们事事如意,身体安康。

此后每一年,均是如此。我的新年愿望如愿以偿。

我的记忆力甚好,每逢相似情景便会勾起往日回忆,那些人事物,儿时因无知而不知悲喜,懂事后回味起那些年以及那些年的除夕夜,屡屡感到悲怆不已。好在今夕美满幸福,当年苦更是提醒我珍惜当下福。

除夕夜,除夕愿。

我之愿,年年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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