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说，他一生只做一件事，就是证明自己是错的。
他有一支亲自削了很长时间的木剑，我问他这是干嘛用的，他说这是用来行侠仗义的，毕竟人在江湖，需要有把木剑。
他在剑上刻下了两句诗：“我愿擒龙提玉首，安民天下与苍生”。那个时候我不懂诗，但我觉得他很厉害。
不是他的文采，而是他与生俱来的风度。
1
前年秋天，雨下了一天一夜。
雨后，我和秋璐、张华走在一条没有人迹的桥上，一路上没有人说一句话，只有桥下的青蛙一直呱呱地叫着。我看着远方朦胧的秋色，倍感荒凉，在那一瞬间，我觉得人生，好像也不过如此。
伴着周围的寂静，我们走到桥的尽头，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学校，离我们视线最近的教室，就是我们当年上课的教室。透过玻璃，我们看到教室里上上下下摆满了一套套的桌子，像是荒废不用了很久。
张华说：“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在上课的时候，一旦下雨，教室里总是积满水……”
我看到秋璐深邃的眼睛，仿佛时光定格在了那一刻。
2
我是一个喜欢写东西的人，但我的语文成绩不是太好。
上语文课的时候我特别爱发愣，语文老师上课一旦提问到我，我就懵逼了。这时，语文老师就会让我邀请一位同学来替自己回答，我就会缓缓的把目光投向凌晨。
于是，凌晨就站了一节课。
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不讲道理的，但只要能让她开心，我们无论做什么都愿意。哪怕就是在教室后面站上那么两三个小时，也无怨无悔。
凌晨说，他这辈子最爱的就是语文老师，其次就是我。
这是我前半辈子听过的最悲伤的一个故事。
3
凌晨是我处了三年的好朋友，三年以后，我们俩就只能在墓前说话了。
在我之前，他的好朋友是黄生。
黄生考上我们学校的那天，他的母亲在南昌去世了。凌晨跟我说，那天，黄生没有哭。
第二天的黄生，就拿着一本书，坐在路口的花池上。从此以后，周而复始。
坐在花池上的他，有时候看书，有时候观望，有时候抱着自己的两膝安静的入睡。
黄生没有什么朋友，他唯一的朋友，就是凌晨。
第二学期，黄生喜欢上了网络游戏。他把自己四分之三的生活费都放在了网络上面，成绩也由班级第一后退到第十七名，体重也由一百二下降到一百四。由于生活不规律，他胖了将近二十斤。
班主任让黄生请他的父亲过来，黄生问：能不能不请？
班主任抛下一句‘不行’，然后将黄生请出了办公室。
第二天，黄生就消失了。三天以后，县公安局在校门口贴出一条“寻尸启示”，而上面那个模糊的照片就是黄生。
黄生的父亲来到学校以后，先是感谢了班主任，然后就同黄生的继母一道离开了。
此后，班主任给我们连续讲了好几天上网的危害性。
第二周周一上午，当班主任又一次在我们面前强调网络游戏的危害时，凌晨恶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然后愤然走出教室。
后来，凌晨的父母一连给班主任道了五天的歉，班主任才勉强同意他回来。
只是自此以后，班主任很少再和凌晨说话。
4
班主任和凌晨他们关系的转机，是发生在高二下学期一个周二的下午。
那天凌晨刚刚吃过早饭，走在去上早自习的路上。突然，身后的一个白色的影子将他推倒在地，并扔出一个黑色的包。他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自然也不知那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紧接着，凌晨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站了起来，并捡起了那个黑色的包。
后面的人追上来，从凌晨手中拿走了包，并表示深深的感谢。
凌晨一头雾水，径自走了。
下午的班会结束以后，班主任把凌晨叫到办公室。
“老师，什么事？”凌晨问道。
“你给我们班立功了！”班主任指了指他，神秘的笑了两声。
“立功？”
“对的。早上有个女士的包被抢了，他的丈夫就跑去追那个歹徒，但没想到最后是你和歹徒搏斗帮他抢回了包。虽然你深受雷锋的感染，没有暴露自己的姓名，但还是被其他班的同学认出来了。”
“我没有帮忙，是一个白衣服的人把包扔在地上的，我只是捡起来。”
“文件上的表彰，我已经替你确认了，希望你知道自己是谁。多个表彰，多条出路。”
“可那确实不是我的功劳。”凌晨瞪着班主任。
“学雷锋活动马上就要到了，我们这边不是缺少典型吗？你就等于帮学校一个忙，到时候会有500块钱奖金。”
“我不要钱。”
“这事由不得你。我们班已经出过一次事了，需要有一点新的气象。”班主任有点不耐烦了。
5
雷锋活动日的那天早晨，全校师生除了个别感冒请假的，都集中在操场上去体会雷锋精神。
凌晨身披一朵大红花，站在舞台中间。
主持人说：“接下来让我们有请与歹徒搏斗的薛凌晨同学发表感言！大家欢迎！”
台下一片掌声，经久不息。
“我没什么想说的，我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谢谢大家！”凌晨只说了这一句半话。
这果真是我佩服的凌晨。
事后，凌晨对我说，他能做的，就是爬起来，捡起包，他问我有没有欺骗大家。
“没有。”我说道。
6
凌晨把那五百块钱的奖金都买成火纸，周六下午，我们趁没人的时候，把所有的火纸都抛入黄生轻生的江中。
“黄生生前不能好好上网，希望死后他能上的安稳一些。”凌晨颤抖着双手。
“黄生，你生前老是问人借钱上网，这次不用借了。不过，你借别人的钱，现在也别着急还了，别再把人给吓着。”我双手合十，祈祷着黄生的在天之灵。
“一切都过了！”我拍着凌晨的肩膀。
凌晨咽了一口唾沫，说：“那天夜里，我出租的房子外面有一阵敲门声，当时我没有去开门，也许是他。”
“这种事情谁能预料呢？”我反问道。
凌晨没有再说话，那天我们就此别过。
7
半个月以后，他就辍学了。
再过一周后，他给我打电话说，他辍学的时候，很多亲戚朋友劝他。他没有听。
他爸说，如果一定要去打工，可以让他姑姑安排一下。他也没有听。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他说：“我宁愿自己一生都是错的。”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着。
一年以后，我再见到他的时候，白发已经绕过了他的青丝。他蜷缩在病床上，目光凝视着窗外的落叶。
张华告诉我，这一次一定要来，因为很有可能是见到凌晨的最后一面。
“海林，秋叶又落了！”凌晨眼睛凝视着窗外。
“秋叶有落的时候，也有青的时候，这是自然规律。”我回答道。
“你记得吗？以前叶落的时候，常常会有大雨，雨把我们的班级都给淹没了……”
8
凌晨说的一点也没错，我们地处华北平原，秋季多雨。由于我们班级的地理位置比较低洼，所以每逢下雨，我们一班人连同桌椅板凳都会在里面游泳。
这是我作为一只旱鸭子，唯一有机会去亲自体会真正意义上游泳的机会。
而凌晨和秋璐是相遇在水里的。
一次，我们数学老师路过我们班时，看这么大的雨只有凌晨一个人在拖地。就让第一排的秋璐也帮凌晨拖一下地，他们就因此认识了对方，并随之产生了感情。
直到他们确定关系的那天为止，我已经给秋璐写了一个星期的情书。
一个是我最喜欢的人，一个是我最敬佩的人。我相信这个世界是看颜值和气度的，在这些方面，凌晨一点都不逊色于我。
也许，对于我来说，这才是最好的答案。那时候，我就暗暗发誓，我希望他们俩能永远的在一起。
9
经过我的祝福后，他们俩就分手了。
凌晨说，他辍学以后，就再也配不上一个大学生了，所以还是提前分，大家心里都比较踏实。
那天晚上，凌晨给我发了一个短信：
“高三，是人生最迷茫的一个时期，如果你能陪在她身边，也许有很大的机会。”
看完短信以后，我抱着手机泣不成声。一夜过后，我的枕头面上湿漉漉的，眼角上还迷离着昨夜的泪痕。
这一年，大家都在认真复习。我从没有主动和秋璐说过一句话，甚至碰到面的时候，连个招呼都没有打过一次。
10
张华说，她照顾了凌晨整整两年。凌晨辍学后，她也辍学了。
她说，她最喜欢看凌晨打篮球，最喜欢看凌晨上课不想听却又装作很认真听课的样子。
凌晨从病床后拿出那把他守候了一生的木剑递给我，我摇了摇头，表示不愿意接受。
“我不想让它随我死后一同葬去，就像我不懂窗外秋的荒凉，以及我的过错。”凌晨恳求道。
我点了点头，轻轻地收下木剑，而窗外荒凉依旧，没有一个来人说自己曾经错过。
凌晨没有完成少年时的雄心壮志，没有对曾经喜欢的人再说上一句，其实我还爱你。
我走出医院，看了看手上的木剑。
也许，这是我答应凌晨的最后一件事。
凌晨走了，还留下一把木剑。若干年后，我走了，可能什么也不会留下。
11
秋璐没有参加凌晨的葬礼，但她还是约了我和张华出来，想和我们一起去看看学校。
我们已经许久没在这里上过课了，时间三年一个轮回，现在的我们，只是一个过客。
无论我们多么渴望再回到那个座位，无论我们多么想再看到当初的那个会削木剑的人，时间都不会再允许。她总是以她的方式，一分一秒的旋转。
直到有一天，我们也会被黄沙掩盖，随之被掩盖的，还有过去的遗憾，过去的爱情，和曾经那朵被披在身上的大红花。
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一生，或许我们真的只做一件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