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四十二到七点二十四之间

五点四十二。
眼睛还没有张开的时候,我们就听见自己醒了。

还以为这个点起来会看到还在沉睡的路灯和马路,不想却听见许多。

此起彼伏的鸟叫,每一句都好似不同,婉转多情的旋律和抑扬有致的腔调,她们在议论什么?白天听不见她们,她们都去哪儿了?

村子深处时不时涌起的鸡鸣,是一只有着火红鸡冠、长着带跳蚤的柔顺鸡毛、拥有结实紧致美味鸡肉的,正在没有母鸡的广场上练习昂首阔步的大公鸡吗?还是他也只是透过拥挤柴房的铁窗,看见了被网格切割,一块块的微光?——我关了灯,发现才不是呢——窗格只会割裂画面,光是止不住的。这点光,已经足够看清书本侧封的文字和图案,只是还透着月光的寒凉。或者!他已经被阉了!奶奶总是在爷爷把鸡腿夹给我的时候,高兴地说这是只大阉鸡。奶奶的柴房里有很多鸡,大阉鸡是最好吃的。也许奶奶已经起床喂鸡了。哦不是,爷爷应该起床了,奶奶还在睡懒觉呢。

鸡鸣是遥远的,近处有悄悄走过的车。汽车复杂的发动机噪音。自行车明显划水而过,昨夜又有雨啊,积水被车轮撕裂,又在波纹下愈合。载货的小三轮经过坑洼的村路,货物被抛了起来,所幸又掉回了车里,也许主人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扶着它们,粗糙的手指和粗糙的纸皮箱表面摩擦着,带着熟悉的亲切。

还有在耳边擦过的标配雷鸣牌马达的蚊子。

六点零五了。
某种机器运转的声音压住了很多。

六点二十二了。
村子安静了!有断续的鸟叫,喇叭,人声。感觉村子已经蓄势待发,为一天的热闹做足了准备,便安静了,就像赛跑开始前的喧闹,总会在“各就各位”之后凝固。

六点二十五。
很亮了,我的心脏好像还没有睡够,可是胃已经饿了。
打了个哈哈。要拉屎才发现筒里没有纸,为了找纸腿上被划了个血道子。

我想起几年前夏秋之际回老家,看见大家的腿上都有很多很长很突兀的竖血道子,上面结着痂,像苦瓜一样难看,像黑社会一样瘆人。直到我某天跟着姨妈去种地。这片平原没有山,没有建筑,连土丘也没有,好像不远处就是永远走不到的地平线,这就是一望无际。我不时会怀念那种空旷渺小的感觉。姨妈可以数出哪里是谁家的地,但有些地一辈子也不会走过去。麦地已被收割过,剩下连着地底的根的麦茬子,它们在日复一日的阳光下变成了枯黄色。我以为它们就像枯黄的落叶一样脆脆的,不禁一脚踩了下去。然后我就明白了血道子是哪里来的。

他们常年在地里走,他们要重新赋予这片死寂以生命力,再把生命力占有,循环往复。大地不是这么轻易接受改变的,花盆里的土是驯宠,只配叫土,旷野里的地是野兽,这才叫地,充满杀伤力和倔强脾气。我一步步走向该去播种的地方,每一步都疼得后悔。终于到了干活的地方,我想只有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人才分得清这片土地和旁边那片的不同,并准确无误地在此间行走劳作。姨妈拿着锄头挖坑,叫我播种,我多贪玩,偏要用锄头。姨妈笑我。

在这之后的每一次,朋友拿出扑克要玩“锄大地”的游戏,我都会想起我真的“锄大地”的经历。现在农村里机械化了,或许只有太穷的人家和太小的土地上,还在用着锄头。所幸我已经历。

我准备潇洒地来一锄,不想却举不动锄头。颤巍巍举起来,就迫不及待让它做自由落体掉下来了。锄头这么重,却只是刻进了土地的皮毛。我再试一次,拼尽了全力,结果锄头卡在地里拔不出来了。我大汗淋漓地抬头看了看。天好大,地好硬,阳光好强烈,穿过天地之间的广阔,晒伤了我。我突然心生崇敬,我多么渺小,只似一颗麦粒,能与天地短暂共生,多么荣幸。
在钢筋混凝土里、虚拟通信网络里,我从未感受到这些。

姨妈锄地,翻出了干燥结实的土层下湿润的土。我看着这些因储藏着水分而深色的土,把花生撒了下去。这是我种的花生!那一瞬间我彻底变成了一个农民,一个脚踏实地、等待奇迹的人。
坐在收割机上的农民不再是农民了,有了先进的机器,人不再对天地与生命心存敬畏,就沦为了狂妄自大的人。

七点二十四。
思绪跨越大江南北,不可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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