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之后,走进父亲居住的窑洞。父亲还是和往常一样,枕靠着被子,两眼望着门口。从前两天起,父亲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需要使出全身力气方可说出口。
“你妈呢?”父亲看到我。
“我妈在屋里做饭”。我扯开嗓子,一字一句地答道。生怕父亲听不见。
点点头,算是知道母亲没在他身边的原因,父亲每天期待着母亲的陪伴,儿女的日夜守护远远比不上老伴陪伴的安心,在生病的父亲身上我理解了什么是“老来伴”。
病情一天天加重,从医院回来近一周,原本消瘦的脸庞,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紧包骨头,颅骨的模样一天天凸显出来。一双无神的眼睛嵌在巴掌大的脸庞,显得更加突兀,眼神一天天地暗淡下来,当然,父亲认识每一个探望的亲朋好友,即使说不出来话,使尽全力也可喊出来者的名字。
坐在床前,抚摸着父亲枯瘦如柴的双手,冰冷的手,冰冷的臂。放在我的掌心,我双手婆娑着父亲的手,这双手,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握在手心,儿时的记忆,我对这双手却无半点感知。此刻,我紧紧地握着,内心五味杂陈,这是我父亲的手?紧握这双手,我期待了四十年,我将自己的体温与孝爱传达给这双冰冷的手,然而怎么暖都暖不热,父亲的手依然冷如冰窖。
这几天父亲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我们都清楚,好起来是不可能了。看着疾病折磨的已经变样儿的父亲,心如刀割。无能为力,无法回天。只能日夜陪护着日日垂老的父亲,进入生命的倒计时。这种煎熬,侵蚀着你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头。
深夜11:50分,父亲停止了呼吸。悄无声息地结束生命,如他一辈子沉默寡言。我们姐弟五人的哭喊声划破了村庄的宁静,我清楚地记得那晚的夜如此的漫长,冷得呼吸也变得不畅。
随着父亲的离去,儿时与父亲有关的记忆件件涌上心头。曾经以为,父亲这辈子在我心里的分量会很少很少。然而近四十天的陪护,我顿悟,父亲早已在我内心深深扎根,闭着嘴巴,一双小小的眼睛盯着你,如此的模样藏在心底最软的地方,无以忘却。
吃饭说话,随时一双筷子会扔过来,吃饭不许说话;和母亲顶嘴,烟袋会冷不丁地砸到脖子上,小孩不许和大人顶嘴;大白天躺在炕上睡觉时,会被父亲的一声咳嗽声吓醒,坐着继续做梦,白天不许平躺在炕上。成长的件件小事,在父亲的打骂中我们学会了做人做事。
长大之后,父亲的话变得越来越少了。每次回家,都是母亲碎碎念念身边的事情,父亲和我们一样,一言不发地听着,如我们一样,已经习惯了母亲的碎碎念。
父亲用原始的耕种方式养育了五个孩子。我们常常开玩笑说,爸一辈子会用的与电有关的工具就是手电筒。小的时候,我们埋怨父亲怎么那么笨,羡慕身边全能的父亲。长大了,当我们什么都会了,我们觉得父亲的笨拙也挺可爱的,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曾经也执着地学着现代化工具,最终以遍体鳞伤结束。父亲的交通工具唯一可以省力的就是自行车,中年的时候,可以骑着自行车去地里干活,去跟乡会。随着年纪的增长,做什么就是凭着自己的两条腿。母亲说,父亲的骨气好,日复一日的行走,在父亲临终的时刻,双腿和双手都有使不完的劲。
父亲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和千千万万个农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朝朝到暮暮,从年轻到垂老,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土地是农民的根是农民活着的希望,春耕的忙碌会带来秋收的喜悦。
干农活占据了我的整个童年。栽种大烟,是我们家经济的整个收入,父母亲带领我们姐弟几个,一系列的程序直至拉着架子车去镇上卖烟,每年收入的1200元,远远不够我们一大家子的开销。
后来,村子里又开始栽种苹果树,苹果的销售远大于卖烟带来的收入。从初中起,我的寒暑假就与苹果园结下“不解之缘”。笨拙的父亲才发现,果园管理的难度远远大于种植大烟的难度。在种种技术的要求下,父亲显得手无所措。那时起,父母亲学会了换工。你帮我家干技术活,我帮你家干苦力活。每次换工干活回家,父母亲的衣服浸湿一大片。
手拙的父亲干不了灵巧的活儿,可他挖出的果园施肥坑是最大最深最标准的。小麦扬场是最干净的,左邻右舍的乡亲都想和父亲换工。他用一双“笨拙”的手换来了乡亲们的高度好评,养育了我们这一大家子。
成家之后,每次回家时,看着渐渐变老的父母亲,心中涌出丝丝难受。父亲还是不太爱说话, 但只要你回去,他就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我们和母亲的聊天。生活中的牢骚,我们向母亲诉说着,父亲会冷不丁地说几句指责我们做的不对。
10月17日,如往常一样,父亲早起去地里干活。不小心的一次摔倒夺取了父亲的生命。从摔倒到生命结束,短短的四十天,我真正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待”。手术之后,第一次去铜川看望父亲,看着躺在床上的父亲,我的眼泪夺眶而出,父亲看见我,眼泪顺着眼角浸湿了枕头,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就是爱骂人、不爱说话,怎么还会哭呢?第二次入院,父亲的病情加重了,在铜川医院呆了10天,医治无果,转到西安医院。10天未见,本来就消瘦的父亲因长时间未进食,看起来更加消瘦,精神状态也在逐渐下降,在西安的几天,我们家人两人一组,陪护着父亲。这是我第一次长时间陪伴父亲,呆呆痴痴的父亲如同一个小孩子一样,望着你的眼睛,认真地听着你说话。笨拙的动作透露着衰老。我们每天尽心尽力地照陪护生病的父亲,只希望父亲快快好起来,西安22天的治疗出院,我们以为父亲的病医治好了,父亲也开心地说道:“这条老命看来是保住了”,然而三天以后,父亲的病情再次恶化,生命进入了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