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外打工有十年。十年中,父亲大概每年回家一次。一般而言,过年回了,其它时间就不回,其它时间回了,过年就不回。今年家里买了新房,因此,即便父亲年中已回过一次,今年过年也回了。
父亲回来的那天,人还在路上,作为女儿的我就已他通了几次电话,目的是了解客车到了哪,安排时间去接。
估摸父亲要到了,我这才出门。到了汽车站发现,新家离汽车站并不远,小车五分钟,如果走路,也就二十分钟。我把车停在进站口。从各地驶来的客车通常在此停靠。车停这,准没错。果然,没等两分钟,一辆灰头土脑从省城开来的客车出现在面前。我窃喜时间估摸得不错,不无期待地紧盯着这辆慢慢开到跟前的客车。
首先下车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黑色运动服,白色背包,接着是一位老人,神情肃然,动作缓慢,后面跟着的中年男人,颇有风度,耐心地等,只是脸上并不愉快。陆陆续续乘客都下来了,无一例外着深色衣服,一如冬天萧瑟,晦暗。我没有见到父亲。正有些懊恼,父亲的电话来了,他已经在客站了。回头一看,不知何时还有一辆省城来的客车停靠在站台,旁边已然站着一群提着大包小包的旅客。
我连忙上车,二十码的速度匀速前进。看到父亲了。他背对着我,但那姿态,那背影,是父亲无疑。我按响喇叭,父亲回头,看到我,一脸灿然。
父亲穿着件不知从哪里淘来的黄色皮衣,皮衣拉链坏了,也可能只是故意,潇洒地敞开,露出触目惊心的红衣。下身深蓝色的西装裤,照旧脏得看不出颜色,脚上是来历可疑的黑色运动鞋。我下车,招呼父亲,把行李放进后备厢。父亲行李不多,除了一个旧而轻的旅行箱,还有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电风扇,一个体重秤。自然,都是旧的。
等我坐回驾驶室,父亲也打开了副驾驶室门,准备坐进来。我看到他缓缓侧下身子,先把一只脚放进来,坐稳了,又慢慢去抬另一只脚。放另一只脚的时候,父亲脸上露出疼痛的神情,那只脚显然受了伤,依赖手的帮忙,才缓缓挪了进来。我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说,前段时间搬东西崴了神经。我照例说了几句要去医院看之类的话,父亲唯唯地听,仁和地笑。
父亲进来的时候,一股几乎令人作呕的气味直冲我的鼻腔。那是混杂了老人气,口臭,以及烟味之类东西的混合物。好在鼻子的适应力强,异味只是短暂冲击了我的呼吸系统,没多久,我便浑然不觉,与父亲谈论起沿途变化。
父亲上楼又显得笨拙起来。象刚学会走路的小孩,他先把好的那只脚抬起,站稳后,另一只脚渐渐升高,轻轻地放在好脚旁边。好在新家在一楼,台阶只有十二步,没费多长时间,父亲已被站在门口的母亲迎进去。
进门后,母亲依旧忙着手中的活,口里殷勤地回答着父亲的问话。两个外孙女在旁蹦蹦跳跳,奶声奶气。父亲笑着叫我把他的行李箱打开。行李箱轻得可以,里面只有一件我许多年前买给他的西服,一件暗棕色毛圈大衣,以及一卷大号透明胶和一把饭店用的调羹。父亲又让我把行李箱的夹层打开,一袋糖,一袋夹心蛋糕在那呆着。
“来来来,吃糖吃蛋糕。”父亲招呼。孩子们围了过来,各人伸手去抓,放在口袋,又嬉笑着跑开。
“这糖二十四元一斤,还好吃。”父亲说。我捻了一粒,剥开糖纸,放进口里,简直甜得腻人,让人疑心放多甜蜜素。
吃过饭,父亲让我教他用微信。不知是网络不行,还是手机没设置好,微信始终不能注册。父亲说算了,反正也不常玩。在各个房间溜达一圈后,父亲说出去走走。
父亲的离开,让我如释重负,似乎表演暂告段落。
一直如此。父亲与我的关系,更多关于敬畏。父亲不在家,我们兄妹三人嬉笑怒骂,轻松愉悦。不幸父亲在家,便如母亲所言,老鼠见猫,无人吱声。记忆里,父亲打过我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大概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我和姐姐不知为什么起了争执,互不相让,父亲回来,二话不说,一人一个巴掌,这两掌打得前所未有,把我和姐都打懵了,连哭都不敢哭。哥哥更惨。父亲打他的次数多得数不过来。那个时代,多少人懂得教育孩子,尊重孩子,怎么想怎么来。父亲在家的时间少,即便生意不忙,他也是在外面应酬,玩乐。但即便这样,我也会想,如果家里没有父亲,多好。但我又知道父亲是爱我们的。只是,这种爱,需要慢慢体味。比如,半夜送生病的我去医院,脸上的那种焦急担心,是现在当了母亲的我更能感受的。
渐渐地,我们长大,父亲老了。因为做生意失败,为了还债,父亲在花甲之年去北京打工,靠为别人送货,当宿舍管理员等杂工,慢慢把债还清,还付了这套新房的首付。
大年初二,父亲启程,又要去北京了。他不无得意地说,跟公司又签了三年合同。如果公司解雇他,需要赔六个月的薪资。父亲走的那天,我们都去送他。父亲的脚还没好,我们看着他检票,进站。上车时,他的两只手紧紧抓住门边的栏标杆,借助双手的力量,把自己送上了客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