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一阵人模狗样的狂吠,抬头一看,一张大饼脸,人的,眼睛鼻子嘴巴,挤成一团,龇牙咧嘴,眼袋鼓起来,像一只被揉搓过的沙皮狗,朝着我丧叫,“白痴”,我一甩尾巴朝泳池走去。
炎炎酷夏夹着尾巴走远,泳池的水也排干了,成了我们狗狗的一个好去处。
天蓝色的栅栏,是我们的安全防护:大人和小孩不得入内。
我喜欢晚饭后,到这里想想心事。
我的主人,则喜欢沿着小区的环形绿径快步走,三十分钟后,他会回来与我会合。
搬到这个小区刚好一个月。
对于一只劳碌半生的老狗,这不失为一个安养天年的好地方。
我却不太住得惯。
我不习惯那些包装袋里拿出来味道怪怪的新狗粮;
我不习惯拉完屎粑粑,有个人在后面捡走我的地盘信号弹;
我不习惯和那些乱八卦的哈巴狗唠嗑;
我不习惯等电梯时墙上那些花花绿绿晃眼的彩屏;
我更受不了小孩拿着装有子弹的玩具枪吓唬我们这些阿猫阿狗,有几个坏小子甚至还真的放冷枪。
这里和我在搜救训练营的生活太不一样了。
还有些怪事,我弄不懂,好些大人走时,坐时,吃时,手里都拿着一个手机在看。
甚至骑车的时候也在看,他们经常朝我们冲过来,都说好狗不挡道,我看是好人不挡道才对。
小孩子也看手机,坐在推车里看;坐在饭桌上看;坐在汽车里看。
他们不看手机的时候,就去商业街玩那些唱歌很大声的塑料箱子。
这些大人小孩都怎么了?好玩吗?
我觉得白天玩躲猫猫,晚上去找青蛙抓老鼠,那才好玩!
天气热的时候,冲到水里叼回网球那叫一个爽呀!
上周末晚上,刚下过雨,很多青蛙,还有鼻涕虫,都爬到了假山的岩石上纳凉,我特喜欢这个时候出去小冒险。
草丛里,我看到一道晃动的光,随后听到小男孩的说话声,一位父亲领着儿子,穿着雨靴拿着手电,踏着小溪里深浅不一的大石头,边走边发出惊叹声。
这是我住进来后,第一次看到人类的自然探险活动。
这段时间,也遇见了许多形形色色的狗和他们的主人。
我一般都和他们攀谈几句,但没遇上能交心的朋友。
有个女人,养了条狐狸犬,晚饭后总带着她出来散步。
嗅得出来,女人没孩子,一个人住。
我不爱八卦,所以没问那只狐狸犬她的家事。
但我看得出来,她主人优雅的步调,落寞的脸庞,藏着许多心事。
后来我帮狐狸犬赶走了一只死皮赖脸的吉娃娃,她便和我亲近起来。
她管主人叫妈妈,她俩感情真的很好。
还有个男人,养了条纯白的萨摩耶,长得真帅气,白狗王子,连我看了都心动。
他主人,常拿着一台大炮相机,给他拍照,他的镜头感很好,POSE摆的那叫型英帅靓正。
后来,我听狐狸犬(超级粉他)说他是网红,名气可大了,粉丝可多了,许多人还打钱给他。
狗屋狗粮狗道具,都是他自己挣的钱买的,厉害呀。
我算明白了,城里生活有名就有利!
没想到的是,我还和一只刺猬成了朋友。
它的主人是一对年轻情侣,都很忙,早出晚归,只有周末才有空带他出来草坪上玩。
我就是在泳池边草坪上遇见他的。
我喜欢他,他也不怕我。
他住在一个小笼子里,里面有个睡觉的小房子,吃饭的小盒子,喝水的小管子,还有玩耍区,看得出,小日子过得不赖。
现在的我喜欢跟异类交朋友。
也许是我和狗打交道太多了吧!
我再也忍受不了失去同伴的那种伤痛,他们在黑暗深处绝望的呜咽声,还时常将我惊醒。
醒后无眠,我只好起身走到阳台,仰望明月,再一次打开尘封的记忆。
以前的我是只丧家犬。
有一天,一位女人把我从宠物收养站领回,给了我一个真正的家。
领养站里的狗狗都知道,狗如主人:
八卦的师奶喜欢哈巴狗;
不喜欢八卦的师奶爱比熊;
单身女孩喜欢斑点;
年轻情侣爱哈士奇;
像我这种既不高大威猛,也没颜值萌值的腊肠,真是没人疼没人爱。
被抱走那天,我整个狗好像做梦一样。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个很特别的女人,她想找的就是腊肠。
我们腊肠狗,外形像热狗,在德文中叫做猎獾犬,擅长在灌木丛地洞中猎獾,尽管那里低矮又狭窄。
我们也非常适合在城市废墟里工作。
能穿越墙壁间的缝隙,钻进各种线缆导管,通风管路匍匐爬行。
我们没有幽闭恐惧症,在狭窄黑暗里依旧保持镇静。
这就是我们作为搜救犬与生俱来的身心优势。
搜救犬,并不都是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种高大伟岸的英雄形象。
等我长大一些她就开始训练我,还有其他的腊肠。
她把玩具藏起来,不让我们轻易找到,然后我们就会比赛,谁先找出目标。
再往后,她就会把自己藏起来,让我们去找她。
我们90%的搜救训练,就是为了找到人的踪迹。
主要是找到失踪的人,大多数时候找到的是死人。
当人紧张或愤怒,或者有其他激烈情绪时,肾上腺素就会激升,而当暴力或死亡事件发生时,那种气味就会更浓烈。
再加上人体死亡后,会释放出各种气体和液体,你可以想象在野外环境里,气味为什么对搜救来说那么重要。
当我闻到人味儿,我就会变得很兴奋,狂摇尾巴,大喊大叫。
但如果找的人已经死了,我就会呜呜哀鸣,尾巴也会垂下来,紧张不安。
汶川那次太可怕了,到处都是砖瓦石块,到处都是臭水污泥,到处飘散着死人味,我们闻到哪里就叫到哪里。
好在我们还找到了几个活着的。
有一次我和我的拍档(他是一只斗牛犬,性子有点急)在一片泥泞的半山废墟搜寻。
我们嗅到了生人的气息,十分兴奋。
他马上冲进两堵破墙间往里钻,这时候,天空中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一辆直升机从头顶上飞过。
脚底地面在颤抖,山体滑动了,将那个缝隙,还有缝隙里的他扯落坠入深不见底的断崖下。
直到现在,他声嘶力竭的狂吠,还时常回荡在我黑黝黝的深梦里。
谁经历过这般失落剧痛,还能保持身心完好无缺?
唯一能让我振作起来的,就是去孤儿院。
好多好多的孩子,他们会尖叫着跑来跑去躲猫猫,然后我就会一个一个的找出来。
我喜欢看到他们惊喜的大眼睛,听见他们惊讶的尖叫声。
这就是我的工作,抚慰人心。
虽然在汶川只呆了七天,但这七天,对我和我的主人来说,都是一个翻天覆地的转折点。
回来后,她参加了一个国际反偷猎组织,去了津巴布韦保护大象。
而我退役了,来到这个小区投靠她的一位老友,努力过上风平浪静的生活。
何时才会真正风平浪静,谁知道呢?
有时候你自己找到路,有时候路会自己送上门。
人生就是一场不停的客串,打工如是,恋爱如是
旭主笔,深入情感与心理,浅出世间众生相,认真客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