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不到从何时起,大家都不在家里请客了,都出去吃饭店了。
小时候,平日里,娘偶尔炒个豆角,猪头肉拌黄瓜,往小饭桌上一摆,爹自己早烫好了二两兰陵酒,盘腿坐炕上,美美地喝上了,以解当日的疲劳。没有猪头肉时,虾皮子也凑合。
爹当年起大屋,就曾摆酒请村上主事的吃饭。农村家有儿子的,一定要给儿子起屋的。否则会被外人瞧不起,也会被族上辈份大的训斥。这是为人父母的责任。
村上人要批宅地和盖房,就要找主事的。村上主事的是两个人,一个当然是村书记,另一个是镇派干部。因为各村都到处乱占耕地起屋,镇上派人到各村驻点指导,才有了镇派这么个角色,对于农村人,镇派就相当于镇长了。
在农村里,凡大事摆酒讲究仪式感。不是一顿酒喝完,事情就成了,那不行的,要成,就要摆三。
爹感到社会变化的快了,以前起屋批宅地村委会盖个章就行,现在还得镇上批。以后会不会越来越难?几个儿子在眼前晃来晃去,眼见着大了,起屋得早下手。
要请客,先要取经。爹能说上话的,只有能三。
能三去年起的屋,摆三有经验。爹和能三熟,因为两人都是村办老师的身份,且出身一样的贫穷。只是爹一辈子是本分的村办老师,而能三当了两年老师,扔了粉笔,就跑帮工去了,日子过得比我家气派。
乘着黑黑的夜色,爹悄悄地敲开了能三的家门。赖着共过事的情分,能三把爹拽到炕上唠。等爹回到家时,已是后半夜了。
事情琢磨定了,爹就到书记家去请人。当然不能空着手,得提着点东西,比如麻绳绑着的两瓶兰陵酒。
印象里,当时兰陵酒分铁齿扣盖和包盖两种。爹从来不敢喝包盖的,贵!姑夫家有钱,爱喝酒,他家的兰陵酒是成捆的。爹从来不多买,每周日只让我去买一瓶,扣盖的,一元一瓶,后来涨到了一元二角,爹咬了咬嘴唇,让我买反标的,才八角,爹用后槽牙咬着齿盖,头一甩,盖就开了,爹喝得一样高兴。
爹从里屋粮缸里拎出两瓶包盖的兰陵酒,依然乘着夜色敲开了书记家的门。不长时间就回来了,很高兴地说,“定了,后天,书记喊着镇派一起来。”娘也很高兴,觉得事能成。
镇派晚上不驻村,家安在镇上,上下班骑自行车。村到镇上也就三五里路,不远。
村上本就无多少正经事,上下班也不卡点,四点一过,村书记陪着镇派就推门进了屋,脱鞋上了炕,那时候兴盘腿坐,嗑着瓜子喝着茶。
我从小喜看书,农村没书看,好不容易掏爷爷的箱底翻出一破本《三国志》,整天翻烂了看。镇派长得高高大大,面白无须,定是三国里的吕布般的人物。
菜是按爹的指示,娘赶集备的。很简单,四菜一汤。唯一的肉菜就是猪头肉拌黄瓜。不同的是娘这次割的是最肥最贵的部分,很是馋人。酒上了普通的铁齿盖兰陵,早早开了盖,在烫酒壶里温着了。
我嘴馋,娘怕我偷吃,不让碰,自己往黑漆炕桌上端。我扒着门隔着玻璃往里看,想着肥肥的猪头肉能剩两片,一边偷听镇派和村书记在说些镇上的事,如农机站被瘸老六承包了,如村小学要扩建了,我那个年龄是听不懂的。爹在一旁谦恭地附和着,一条腿盘坐着一条腿搭在炕沿上,不断地给客人添酒夹菜,不曾见他往自己嘴里倒一口酒。
终于把客人等走了,我跑到炕桌上,一瞅,失望了,一块猪头肉也没给我剩下,真是的!
听娘小声问爹,“怎么没听你问批宅基地的事?” “你懂啥,能三说了,头顿酒不说事,只拉感情。” 爹在娘面前不显得卑微了,脸上很是自信。
“那这顿白请了?”娘还是心疼。
“哪能,书记说了,三天后,再来。” 爹很自信地说。爹很高兴,娘就高兴。“能来就好,能来就好!”
三天后,娘又备好了菜。人来了,还是那个时间,还是进门脱鞋上炕,只不过多了个村会计。爹本来没有请老丁头,没料到他来,脸上略有些不乐意。那个年代,酒是不舍得给别人喝的,尤其是没有什么用的人。
这顿酒菜比上次丰盛,多了两个肉菜,只有炒豆角是素菜。酒换了包盖兰陵,已拧开了盖,在烫酒壶里温着了。
“这,这,老侄破费了,喝不当的,这好的酒。” 镇派还没说话,村书记先客气上了。
爹憨憨地笑,“当得,当得,镇派和书记都来了,那就是大领导了,就得这,就得这。”
酒喝了快一瓶了,镇派说道 ,“叶老师当年是县上的高材生,当了民办老师,也没能转个公办,真是可惜了。”
爹当年是背着地瓜干做口粮上学的。因为穷,因为吃不起县中的馍,只能好好学习。爹也是很刻苦的,成绩好到成了县中备考北大的尖子生。可最终命运捉弄人,临着高考,上级一声号令,高考没了。爹没了奔头,只有回家务农了。村上小学还是办着的,缺老师。爹还想着做点学问,强于务农,于是就当上了民办老师,毕竟当时读过书的人少。虽说是老师,可家里几亩田也要累爹忙活,很是辛苦。
爹其实不愿回顾这段历史,当年若有高考,他一定能考上大学,那会是何等光彩。现下哪里还有光彩可言,爹已被生活的沉重压弯了腰。爹说话愈发的谦卑,“过去了,过去了,忙碌了半辈子。啥也不是。”
“这不,孩子们长大了,还得给他们起屋。”爹趁机把话递上。
“村上还有地吗?”镇派喝红了脸,歪一歪头问书记。书记忙回话,“没有了,村子一直往南盖房,现下已盖到耕地边了。再盖就是耕地了”
“哪得等等了,看政策是否还有变化,现下是不行了。宅地不能占耕地,有政策!”镇派喝着说着。
爹偷看了书记一眼,书记只和会计碰杯,喝酒,吃菜,不看人。
老丁头一口酒下去,“村里人都要宅地的,又没地批。毛主席说了,多生孩子好打仗。年轻人没房子,咋生孩子?将来谁打仗?”
镇派急了,“老丁头你少要胡说,计划生育宣传都几年了,还毛主席说多生孩子呢,没政策!”
会计老丁头嘻笑着,“现在才计划生育,前面生的呢,你镇派还能再退回去。”
“那计划生育也是国策,要紧的很呐!”
“如果能到河里盖,叫他们都住到河里去。”老丁头并没有镇派干部的觉悟,喝一口酒,继续说。
书记颇有些不悦,“当着镇派的面,老丁头你胡说啥,咱们这哪里有河。别再喝了,叫你来陪个酒,你净胡咧咧!,来,镇派,喝酒”
“河没有,就住到井里去,青蛙不都住在井里吗?”老丁头不停嘴。
镇派刚端起杯子来,一口酒差点喷出来。“有井吗?他老叶愿意把屋头盖到井里,倒是能行!人怎么和青蛙攀上了。” 镇派也是气话。
书记和会计对瞅了一眼,缓缓地说道,“村小学东有一口井,原是生产一小队用的,现在土地承包到户了,生产队没了,井就废了。正经来说也不是井,是个湾塘,原先有水,不在耕地里头,现在枯了。”
镇派不笑了,放下酒,一脸严肃。“能行?明天看看?”
“看看,看看!”书记和会计赶紧附和着。
“老侄,你不知道,咱镇派军人出身,在部队就是文书,写的一手好文章。你们都是文化人,敬镇派一个。”书记怕冷了场,给爹递了个眼神,缓一缓。
爹急忙地站起来,替镇派双手举捧起了杯。“庄户人,哪敢跟镇派比,镇派是镇上干部,大学问,还在军队上呆过。敬了!”现在敬酒自己要先干,那时代酒金贵,敬酒端杯请客人喝,自己不喝。
镇派酒下了肚,感慨起来,“你们都羡慕当兵的,苦啊!当年我走兵走在嘉善,看机库,那天气潮得,睡不着,老觉得被子里有水。营地在郊区,夏天虫子多的是,站岗还要保持军姿,不敢想是怎么活过来的。当了一年兵,我就盼着回来了。”
“沉香湖畔草堂开,一树黄梅著意栽。”爹随口吟出一句诗来。
镇派满目惊诧,“叶老师,好文采!”
“哪里哪里,此诗不是我做的,是清朝人钱星查写的,此诗相关于嘉善香湖,又名沉香荡,沉香荡又相关嘉善名人丁宾故事。看闲书而已,你一提嘉善,我就想起来了。幸好没忘罢了!” 听来爹还是有点学问的。
镇派高高在上的气势稍减了些,“沉香荡我是知道的,但叶老师也知道让我很惊讶,有学问,来,敬你一个!”
“不敢,一起干一个吧!”爹很开心地和镇派碰了杯,干了。
“我也曾验过兵,没走成!” 一杯酒入怀,爹敢说话了。
“噢,哪一年?”镇派来了兴趣,追着问。
“停了高考,回到村上那年。当时征兵已经结束,是县上补的一次机会。各村有文化的青年都到镇上集合。验了三四次,还让写了篇文章,最后只剩下了我一个。就等着发军装到县上集结了。却再也没了消息。”
爹后来告诉我,他当时清楚地看到镇派的手狠地抖了一下,酒洒到菜里了。
镇派面无表情,“哪后来没去镇上问问?”
“咱农民,就在家里傻等,后来听人说征兵的都走了,才跑到镇上问的,说是后石屯的走成了。问他们自己为啥没走成,人家让问征兵的,可人家早走了。就这了。”
“噢,怪可惜的!” 镇派的话语里有了同情的味道。
“明天看看塘,不占耕地就成。”
酒喝到最后,书记冲爹说,“既然镇派说能成,你就准备吧,先拆旧屋,再盖新屋,这是规矩!”
“晓得,晓得。” 爹依然卑微地答着,腰好像侹直了一些。
送走客人,爹回到炕上,坐着沉思。娘收拾完了,进屋来,手在围裙上擦着,问:“咋样?”
“今天会计老丁头替咱说话了,为啥?咱家和他家没交情!” 爹疑疑惑惑,“咱村没地了,好多人要宅地呢,书记和我说了就这湾塘可能还行,但要镇派说话,报镇上证明那不是耕地。估计是书记是怕自己说话不得婉转,才找老丁头来垫话的吧!”爹似是自言自语,东一头西一头地说着。“只所以下派镇上干部来,就是各村乱占耕地起屋闹的。镇上要严管。”
娘也听不懂,默默地站着。
“先这样吧,明天我再找找书记。回头还得和老丁头热乎热乎。”村上其实就爹和老丁头算是文化人,但爹却挺不愿意搭理老丁头的,一直不睦,今天喝了顿酒却对他生出些许好感了。
第二天,爹盘算着上午他们得去看湾塘。下午晌,爹直接奔进了大队部。不久,就气冲冲地回来了,进屋拿了旱烟,斜依在猪圈墙垛上闷闷地抽上了,也不说话。娘在边上瞅了好大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咋?”
“老丁头真不是东西,原来是他自己想要宅地,根本不是帮咱。”
娘说,“不对啊,他家只有一个闺女,凭什么要宅地?”
爹继续抽着烟,“他闺女找了个女婿,远村的。老丁头想要女婿入赘到咱村,不想把女儿嫁到远地方去。书记说了,卡政策,只要人家男方愿意把户口迁过来,就成。”
娘也没了主意,一屁股坐到了边上,不说话了。
闷了半晌,娘忽然道,“咱说在前面,凭什么他能要在咱前面。”
“老丁头有心眼,早偷偷找人看了,那个地方虽说是个湾塘,可是望东的地,将来要是通了到镇上的公路,到镇上多方便啊!老丁头早就在操持女婿转户口了,女婿来了,立马就要结婚的,等不得。就是买土垫塘,他也愿意。”爹叹了口气,“再者,没有行下春风,哪来的秋雨。我们家穷,书记虽说是本族的叔,但两家穷富不同,还是生分的。老丁头和他还是比咱近啊!书记不一定向着咱家。”。
又是沉默。
老丁头本家是外村的,自小出身富农,条件好,多读了些书,不会农活,身子骨弱。入赘到本村后,嫌挣工分少,提着桃酥敲开了大队书记的门,拣了个轻快活,整天跟在老会计后面,帮记账,分柴草,混得比下地的好多了。等老会计退了,老丁头很自然就顶了位,毕竟多识了些字。老丁头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守在家里。老丁头觉得憋屈,一心要找一个上门女婿顶门户。
天近黑时,爹留了个话,“我找能三去!”就出去了。
几天后传来消息,镇上不同意填湾盖屋。老丁头的女婿当然不愿意和老丈人住在一起,听到这消息,亦不同意迁来户口,入赘的事也就黄了。
娘还等着摆三呢,这样也不用摆了。事没成嘛!爹还安慰娘,不急,儿子还小,过两年再说。爹知道事成不了,认命吧。
捱过了两个星期,忽然书记派人来找爹。爹不知何事,茫茫然地去了,不多时回来了,刚进了院门,就冲娘喊,“快去准备,后天,摆三摆三!”
宅基地批下来了。
转天,娘把菜备下了。爹狠了狠心,到镇上供销社,买了瓶汾酒。开了酒,刚温在烫酒壶里了,人就到了,只有书记和会计,镇派没来。爹有些失望,尤其看到老丁头时,脸就拉得特别长。书记安慰道,“镇派特意要我说给你,赶快盖房子吧,事办成了,他来不来就无所谓了。”
“哪能呢!”爹立站着,左手搓右手,依然一脸的谦卑。
菜一会儿上来了,这次是六个菜,比上次多了条大黄花鱼,多了大对虾,这水平在我们这穷农村,到顶了。好贵的虾!镇派不来,可惜了。爹想跟镇派再唠唠。
书记捞起酒杯,先抿了一口,转了转眼珠,仔细打量了爹一番。“一开始说事不成了,怎么后来又行了?你也弄了两张化肥票?”显见怀疑爹背着他干了什么事。
爹直接懵了。当时化肥统购统销,有钱也买不到,必须要票。一般人弄不到,能三是本事人,据说是从县上弄到几张化肥票,他的宅地才批下的。镇派虽说住在镇上,可家里也有要施化肥的几亩地。
能三给爹出过这主意,可爹穷老师一个,没有门路,压根也搞不来化肥票。
看爹摇头的样子不像撒谎,书记更迷茫了,“没化肥票,哪镇派怎么这次就向着你了,就批了你家垫塘起屋。还说你是人民教师,对教育是有贡献的,别人攀你不得。”
会计老丁头边喝酒边同爹嘻笑着,“宅地我不和你争了,我还不能来蹭你叶老师顿酒喝,你以为不叫我,我就不来了,我偏来。酒真好!”吱地一声,一口酒下肚,成心气我爹。
“我那女婿黄了,你老叶是不也得安慰我几句!”老丁头道,爹自己还在为书记的话糊涂着呢,根本没理老丁头的茬。
“老侄,文书咱已经签了,你就赶快张罗起屋吧。拆旧屋的事,镇派在电话里说了,村上的事,他不干涉,但他也说了让村上别难为你,旧屋你就不用全拆,先扒掉西一间就成,有个样子就成。这样你还能凑合着住,不必搬家了。”书记这般操心地替别人说话,不多见。
爹真是感动了,咋镇派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呢。这是什么时候积的德,我们家真能赶上这么好的事?真不敢信。
“行不,老丁头?”书记定了,还不忘征求会计的意见,在村上,会计可是很重要的角色。老丁头只顾吃喝,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要把他亏的吃回来,宅基地没他的份,他就是亏的慌。
“镇派回到镇上去了,文件是他派别人送来的,以后镇派不驻村了,各村的镇派都撤回去了。镇上专门成立了办公室,各村以后批宅地,都统一到镇上批,镇派当上主任了,一把。”
“那敢情是好!” 爹有些激动,真得是愿意镇派好。
“那以后怎么办,咱村不还是没宅地?”老丁头醉眼迷离地问。
“就地翻盖,起二层。听镇派的意思,以后的政策是村里不扩宅基地了,要保护耕地。往后添丁,就得到镇上买房子了。”
大家闻言,都沉默了,看到了社会变革的快了,但都憧憬不到二十年后中国的翻天覆地的景像。
大家一直喝到尽兴才散,爹也喝多了。可以起屋了,爹是真高兴,总算是对儿子们有交待了,一件历史使命就要在他手里达成了。
屋终于起来了,爹很是开心,笑容也多了。
娘更是开心,在大房子里转啊转,笑出了声。
爹老觉得欠镇派的情,心上不自在,又去找了能三,帮打听原委,得找机会谢谢镇派。这次能三也不能了,打听了半年,也没有下文,此事就搁下了。
一年之后,听说镇派高升到县里去了。
若干年后,镇派在县农委主任的位置上去世,之前因胃癌做过切除手术。
当年爹当兵未成,就是因为有人把爹写的文章换成了镇派的名字,让他穿上本该爹穿的军装,当兵走了,到了部队也才有机会当了文书,转业后到了镇上又给镇长当了秘书。
我爹呢,已然退了休的穷老头一个,闲来无事赶赶集,岁月的操劳荡涤了他身上的文化气息。这么多年了,不曾听他怨恨过谁。
现代人生活节奏快了,请客上饭店,一次吃好。
摆三?哪有时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