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的春天,我在中国的深北写下这些文字,把它们献给那些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凌晨时分,被手机尖锐的闹铃声吵起。我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衣然后去打开房间的灯。突来的光线像冰锥一样刺痛我的眼睛,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然后习惯性的去取床头柜上的照片,轻轻的摩挲着。
那是我父母的照片。照片里父亲高大的身板略显单薄,瞳孔深黑且明亮,目光带着无限深邃的沧桑,嶙峋骨割碎忧伤。母亲穿着碎边的花点裙,温柔的倚在父亲的肩上,及肩的长发如瀑般散落下来。她的目光柔和,露出干净的笑。我看着他们的面容觉得悲伤如洪水般无法抑制地喷涌而出。有些人,有些事,无论你怎样的努力,终其一生终究无法忘掉。
十岁那年的车祸,他们用他们脆弱的身体换取了我生的希望,然后双双离我而去。我在巨大的伤痛中将我们曾经住的大房子及其里面所有的东西变卖出去,只带走一张照片以及一本印记着各地美丽景色的笔记本。那个笔记本是我的父母在我十岁生日那天送我的生日礼物。我依稀记得,那时母亲轻轻地抚着我的脸,滑腻的手掌在我脸上摩挲,很是舒服。她转过头对我的父亲说,总有一天,我们的小何涂会去好多的地方,把这些城市真实的踏在脚下。我翻开笔记本,第一页是一张深北的雪景,沉寂而萧索,我深深地被其美丽的景色所折服,不假思索的说好。
现在的我住在一间不过60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我拒绝了亲戚的援助而坚持一个人住在这样黑暗而狭小的空间,我看着我凌乱的房间会觉得这样很安全。我的生活没有丝毫的改变,事实上我的父母留给我的钱已经足够我挥霍。只是习惯了安静,习惯了淡漠,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了为自己而活。有时不经意的回忆,我都会泪流满面。
爸,妈,我好想你们,好想好想。
日子久了,一切都会忘记的。
这句话是叶凡在我十七岁的那年冬天告诉我的,我忘了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弥漫着怎样哀伤的表情。那天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行走在熙熙人流之中,在某个瞬间抬起头看向天空,看见上面游弋的灵魂,兀自的寒冷。我转过头看到叶凡脸上淡淡的笑容,像是黑暗中绽放的曼陀罗花。
叶凡是唯一一个可以走进我的世界去倾听我心事的人,我从不忍心对着他的骄傲冷漠,他是骄傲而脆弱的。我有时站在他的旁边,仔细的倾听他的呼吸,他的心跳,感觉像是无法泅渡的河岸苍凉而绝望的歌唱。这些时候我会看向他,面若刀削的英俊。你永远无法想象这样一副满经沧桑的面容怎么会出现在一个高中生的身上,我看着他安静地行走会觉得熟悉而温暖。我们活在一个一个圈子的边缘却丝毫不以为意,我们都是在为自己而生存并且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叶凡深爱着一个已婚的女子,那个女子亦深爱着他。他们的爱轰轰烈烈却注定不能够如愿。我能感受到叶凡那种两情相悦却不能走在一起的爱情的苦楚,痛彻心扉。有一次我听见叶凡给那个女子打电话,他说,我希望你能和他和好,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过我们各自的生活。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他的声音特别的沙哑,仿佛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逃亡。我看着她脸上强忍住的悲伤,觉得心如刀绞。
那天晚上叶凡拽着我去陪他喝酒。我们坐在酒吧的角落试图避开酒吧内嘈杂的音乐。叶凡和我喝的酩酊大醉,他伏在桌子上给我讲他和他所爱的女子的故事,讲他们从相识到相知最后相爱。讲他的无奈,讲他的辛酸。我看着他因为痛苦而略显狰狞的表情,不知道怎样安慰。他递给我看那个女子的照片,照片中女子留着长而凌乱的头发,脸色微微苍白。叶凡站在她的旁边,笑得很好看。
我把头靠在叶凡的肩上,试图能让自己更舒服一些。看着照片中叶凡幸福的样子我就会不经意的想起沙里。那是一个我喜欢并且值得我去心疼的女孩子。我不知道她现在是正伏在桌上坐着习题还是已经睡下,我不希望她熬夜到太晚,因为那样我会心疼。
于是我靠在叶凡的身上给他讲沙里。我告诉他沙里曾经在一个下午给了我难以企及的温暖,我那时看着她及肩的长发,刘海儿挡住左边的眉毛,精致的面容和淡淡的笑容像一束和煦的光。,给人以希望。她是自我父母失事后第一个带给我温馨的感觉的人,所以我愿意耐心的去守护她,我希望像她这样善良的孩子能够幸福。
我告诉她,我想我是喜欢沙里的,我会不经意的看向她,我想知道她每时每刻都在做什么。看她在上课时偷偷地将镜子放在腿上整理头发,看她用左手拄着头昏昏欲睡,看她趴在桌子上睡觉如同一只慵懒的猫,看她认真的整理笔记,看她与别人打闹,看她在操场上一圈一圈的奔跑,看她淡淡的笑,看她生活中的一点一滴,这样会使我幸福。
叶凡坐起身用手抚着我的头,就像很多年前父亲轻轻扶着我的头一样,熟悉而温暖。他说,何涂,你个傻孩子。
那个秋天注定成为我生命中最糟的日子。我的成绩一塌糊涂,我紧握着成绩单握到骨节发白,感觉未来对于我而言如同临死前痛哭的挣扎,苍白而无力。我觉得我应该放弃学业,放弃追逐未来这种对我来说奢侈且虚无飘渺的东西,只是有些人始终无法让我放下。
所以我拉着叶凡陪我逃课,我们在美食街路边的小摊吃五元一碗的牛肉饭吃的津津有味。中间收到沙里的短信,她说怎么没来呢。我看着沙里的短信觉得特别的感动,至少是有人关心我的。我告诉她,心情不好,一会儿就回去。
晚上回到家做题被一道数学题卡住,心情烦躁。于是我想起沙里,想起那个会在我没来上课时问候我的女孩儿,觉得想念如洪水决堤般在心底蔓延。我决定为她写下一些什么,是留给以后回忆和缅怀或是对沙里太过喜欢而思念的发泄。
而生命却依然按照其固有的轨迹前进着,我努力的眺望试图能够看清命运的掌纹,看到的却是一片荒芜。
十二月,冬至。天色开始渐渐变短。叶凡穿着灰色的风衣黑色的裤子和我站在教学楼的最顶层。冬日的寒风刺骨的寒,叶凡将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表情严肃,褐色的瞳孔像是蕴含着巨大的悲伤。
我们一起看落日,看太阳一点点喷薄这最后的色泽,最后就黯淡下去。黄昏被拉的无线漫长,恍如一场即将落幕的电影,隐忍着无限的巨大的苍凉。叶凡突然转过身抱住我,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他对我说,何涂,若有一天我离开了你,请不要忘记我。他的声音沙哑,亦如那次我听到他给他喜欢的女子打电话时一样。心中骤然一紧,一种不安的情绪在身体中蔓延。我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感觉与他血肉相连。我告诉他,好兄弟,莫失莫忘。
只是叶凡终究还是离开了我。
那时已经是深冬,刚下过一场小雪,雪在地面上覆盖了浅浅的一层。天空越发的阴霾,冷风灌进叶凡的风衣里,我看着旁边的叶凡兀自的行走,骄傲而孤寂。
那段时间,叶凡越来越少的说话,即使对我也不例外。我有时抬起头看向天空,觉得沉默而高远。生命被覆上一层浓浓的雾色,看见天空投下的巨大阴影,觉得这些于我来说再也没有丝毫的意义。我试图呼吸一些周围的空气,觉得格外的浑浊。
下午的时候,天气难得晴朗。阳光透过窗户洒落下来灼痛我的身体,尖锐的刺痛感是我的心情莫名的烦躁。叶凡突然找到我,他站在我对面身体微微的颤抖,他说,何涂,我要走了。我兀的抓住他的手问,要去哪里?“去一个能够让我停留的地方,不要找我。我紧紧地抱住他,就像他曾在某个黄昏给我的拥抱一样,试图能给他一些温暖。我把头贴近他的耳朵,轻声对他说,叶凡,一路走好。
那个下午我无法专注于任何事情,感觉生命被褪去了全部的色彩。数学课的时候昏昏欲睡,想起叶凡,觉得怅然若失,心中涌出无数悲伤的念头,像是夜夜永不停息的绝望。我始终学不会问候,学不会挽留,始终学不会在自己最重要的人难过的时候给以安慰。心中的怯懦如同一只蜷缩在角落的猫,不断的舔着自己的伤口。
沙里走过来对我说,心情不好的话,出去走走吧。我看着她微微心疼的面容心中不自觉的感觉温暖,点头说好。
我们在教学楼的楼顶看落日,就像我与叶凡看落日的年年岁岁。我转过头,看见沙里在太阳的余晖的照耀下,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风吹散了她的头发,灌进她灰色的大衣,她的身体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我目送着落日沉到地平线下,闭上双眼,觉得这一切恍然如梦。
我带沙里去吃我和叶凡常去的那条美食节去吃牛肉饭,我告诉她:以前我和叶凡就经常在这儿吃牛肉饭的。想起叶凡,觉得心中疼痛,现在他应该已经离开这座城市了吧,也许以后再也无法相见。沙里抓住我的手,轻轻的叹息,她说,何涂,你永远都是这样,骄傲而脆弱。别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说出来或许会好受些的。
感受到沙里手心传来的温度,于是我给沙里讲我的故事。给她讲我十岁那年的那场车祸,给她讲我的父母用他们的身体护住了我然后离我而去,给她讲我有多么多么的想念我的父母,给她讲我和叶凡一起看过的落日,给她讲我和叶凡说过的好兄弟莫失莫忘,给她讲我这么多年来生活的点滴,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泪流满面。沙里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把我搂在怀里,她说,何涂,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稍微平复一下心情,我告诉沙里,这学期结束我有可能就离开了。我想去各处走走,像我妈妈说的那样,把那些城市真实的踏在脚下。沙里紧紧地抱住我,温柔且决绝,她说,何涂,我不会忘了你,我不会忘了你。
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沙里一直陪着我,她说她怕我一个人会寂寞。我们中午一起吃午饭,黄昏一起看斜阳。于是日子就一点点的过去了,那是我生命中最美的时光,每次想起,那些记忆都如同清晨初升的太阳。
我走那天,只有沙里一个人来送我。沙里抱着我把头埋进我的怀里,眼泪就流了出来,打湿了我的衣服。她说,何涂,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会想你的。我揉了揉沙里的头,对她说,你也要好好的照顾自己,不要总是学习到太晚,不要因为中午睡觉而忘了吃饭,不要在天凉的时候总是穿那么少。沙里不断的点头,,她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与这个养育了我十多年的城市道别,然后转身走进火车站。我要去深北,去那个在冬天会下很厚很厚的雪的苍凉之地,把它真实的踏在脚下,去实现我的诺言。
我想,总有一天我也会像叶凡一样,找一个能让自己停留的地方,我要住在一幢很高很高的大楼里,每天向我的家乡眺望。如同一只飞倦的候鸟,安静的回忆,安静的思念,思念着那些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回忆着那段难以企及的温暖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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