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19日
爸爸的左手和右脚肿得像一只发面馒头,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是这样不对称地肿。护士只是说:“长期卧床的人血液循环不畅,都会肿。你们要经常为他按摩,每天烫烫脚。”
于是,每天为爸爸按摩手臂和烫脚就成了我盯着输液瓶之外的任务。他总是疼,又总是说不清哪里疼,我一边为他按摩,一边盯着他的脸,只要他有一点痛苦的表示,我就会再轻一点。
从12月18号开始,他开始神志不清,说胡话:
“你知道么,我喜欢猫。”
“我今天买了十块钱的馍,要回家蒸蒸。”
他的舌头变得很短,说话嘟噜嘟噜,我听得很吃力。他有时候会突然讨厌看到我,我为他揉手的时候,他会不耐烦地推开我。
每天下午一点半,我走路回家睡一个小时的觉。因为医院里总是车水马龙,我无法休息。每天中午离开前,我都会一遍遍地看着爸爸的脸,因为我不能肯定,下午我来的时候,他是不是还活着。
每天往回家走的25分钟,看着人行道上红黄色相间地砖的我,总是充满忧伤;而睡醒了觉再走回医院的路上,我又充满恐惧。
我走在路上,总会路过一个废品收购站、一个花圈寿衣店和一家古旧书画店。废品店的前面,有一条脏得看不清眉眼的小狮子狗,它总是傻傻地蹲在那里,长长的毛挡着它的眼睛,下排的牙齿突兀地露在嘴外面。
这条小狗总让我心疼,它并不是流浪狗,但它又如此得不到关爱。每次路过它时,我总会蹲下来,对它说:“宝贝,你又在这里了。”
那家花圈寿衣店前每天都会摆出不同颜色的花圈,大大的纸花圈。我从来看不到里面的人,只能看到每一天花圈都在不停地更换。
那天,他们摆出用硬纸板扎的房子,红白相间,还有一个名字:“九泉公寓”。花圈店旁边人家的烟囱里冒着黄黄的煤烟,一些人不紧不慢地活着,一些人天天都在为死去的人做着准备。
妈妈十几天前已经为爸爸买好了寿衣,在12月6日他被宣布了“病危”的那天晚上,妈妈悄悄把那套寿衣放在爸爸病床底下。她说,到时候要请专门的人来给爸爸穿寿衣,得花两百块钱。
我说:“没关系,我来给他穿吧。”妈说:“这是有讲究的,你不懂。”每天在病房里的时候,我总会看看床下那个装寿衣的藏蓝色旅行袋,床上的爸爸还能活动,他不知道的是,床下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死去时穿的衣服。
有一棵树上,挂着一只笼子,那里突兀地困着两只雪白的兔子。它们相亲相爱,我每次看到它们时,不是偎在一起打瞌睡,就是互相为对方舔着毛。
爸爸妈妈1967年12月31日结婚,再过几天,就是他们结婚40年纪念日。记得我曾经为他们庆祝过两次结婚纪念日,一次为他们买了精美的蛋糕,一次请他们下馆子大吃了一顿。这次40年纪念日,本来更应当好好庆祝一下,不知道父亲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爸爸一辈子没有叫过妈妈的名字,对妈妈的称呼永远是“我说”,但在病塌上的这些日子,他会经常喊妈妈的名字,喊她的小名。
那天他忽然对妈妈说:“你拉着我的手。”妈妈莫名其妙,按照他的要求紧紧拉着他的双手,当着我的面,妈妈很害羞,像个小姑娘一样脸通红了。
她对我说:“你爸这是干啥啊?”经常,妈妈躺在一张床上,看着另一张床上的爸爸,爸爸从昏睡中醒来时,会直直地看着妈妈,两对昏花的老眼就那样无言地看着。我不知道他们眼神中有多少言语无法表达的内容,有多少难以割舍?
我走过那只兔子笼不远,是一家破得象垃圾房一样的旧书店,经营书店的是个红光满面的老人,他说河南话,告诉我他今年78岁了,这辈子就是喜欢看书。
我在那里看到了第一版第一次印刷的儒勒.凡尔纳的不少科幻小说,只卖一块钱。他说:“这都是好书啊,一百多年前人家就写出来的好书啊。”
他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笑着。他养了一只猫,一条狗,那只黄猫大部分时间都伏在破破的书上打盹,那条狗同样脏得看不清颜色。这个爱看书的老人和他的猫和狗,也成了我每天都要关注的内容。每次路过那里时,我会和他说几句话,他的快乐和红光满面,总让我很放松。
每天,我仿佛钟摆一样依次路过一条狗、两只兔子和一个红光满面的老人,我的心交替在忧伤和恐惧中摇晃。每天似乎都一样,我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每多路过一次那条狗,我就知道,父亲又多活了一天。
每天晚上七点钟,一个叫顺才的小伙子就会来接我们的班。这是妈妈请来的护工,从晚上七点到第二天早七点值守,一个月给他一千块钱。
他来的时候,就会和我们交流一下爸爸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几点钟打的杜冷丁,几点钟又说胡话了。他护理过很多病危的人,这方面他很有经验。他总是告诉我们最新的迹象表明爸爸马上不行了:
“他的脚已经肿了。”
“他全身都已经肿了。”
“他开始迷了。”
我越来越害怕顺才长在红而胖脸上的那张嘴。
医院周围有很多小吃店,砂锅粉面、肉夹馍、饺子、川菜、湖南菜......那天晚上,我坐在一家砂锅店里安静地等着5块钱一份的三鲜砂锅。
外面奇寒,小店里烧着一只有气无力的铁炉子,一只烟囱直直地伸出屋顶---这些场景都是我小时候极其熟悉的。
坐在炉子旁边,我看着挂在门上半透明的塑料帘子,帘子外是明亮的灯光,老板娘正在喧腾的白烟里为我煮饭。一切都仿佛梦境,我似乎透过一层朦胧的油布看着这个世界。我旁边一个喝多了白酒的男人正大着舌头和一个小姑娘说东说西,那小姑娘的拐杖靠着墙。
那一刻,我觉得非常孤独:我很希望对随便什么陌生人说:“你知道吗?我爸爸马上就要死了。”但是大家都在忙着,忙着为我做饭,忙着说话,忙着听,就是他们听到了我这句话,一定会觉得我是神经病吧。
我想起契诃夫那篇小说《马》,那个可怜的老人想对别人说:“你知道吗,我的儿子死了。”但他找不到一个愿意听的人,最后他只好讲给自己的马。难道,我也变成那个老头子了么?
走出小店,旁边一家羊肉馆的老板刚刚收到一整只冻得硬梆梆的羊,在明亮的橙色灯光下,他用尖刀咔嚓咔嚓肢解着羊,旁边的小伙计们围着这只羊欢快地忙碌着。
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任何人的离去而改变什么,一边是在剧痛中快要离开了的爸爸,一边是快乐吃着羊肉的人们,活着的和将走的,在同一天的同一个时刻上演着不同的故事,一天又一天,这就是生活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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