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居的前身是个烧饼铺子。打烧饼的小老板是杭州人。这杭州小老板原先每到清明前后就四乡去兜卖饧糖。饧糖,就是麦芽糖。
细雨微风里,呜呜地萧声一吹,人就知道是这是卖饧糖的来了。
后来,年少丧父又是家里老大的小老板随族中长辈北上,到了个小小的县城熬做起麦芽糖的生意。
然而麦芽糖是北地人的吝惜物。
族中长辈回去了,小老板为一个女孩子留了下来,做了上门女婿。
老丈人在城里打烧饼,并盘下了一间铺子。手把手地教会了他,便放心地还乡去。由这小俩口守着这烧饼铺子的营生。
烧饼铺子在南郊,相邻着地区医院。一间大通铺隔做成两间。前面小间做铺面,后面大间为他们日常生活起居的场所。
小老板好福气,妻子贤慧能干,为他生了一儿一女。日子无风无雨顺顺当当地过去了十年。
及至小老板的母亲的到来。
那个一直孀居的母亲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女子,软言善语,脾性耐烦。此番携了已初中毕业的小老板的弟弟前来,原是想把这弟弟交给这已成家立业的哥哥,学个手艺傍身,也好混口饭吃。
不意这个容易邂逅相遇的城市的人也善多情。
那个母亲留了下来,做了当地老书记的续弦。
精明的小老板把老娘给嫁了出去后,好运以此开了挂。
先是地区医院扩建,那个烧饼铺子被扩了进去。接着南郊大开发。
天时地利人和,小老板得高人指点,开了家经过学院文人起名‘清心居’,并请当地知名书法家提笔写匾的茶社。
小老板随之变成了大老板。
芜蔓在这家茶馆初设时就来工作了。那时是一把的青葱岁月。
芜蔓长得像翁美玲和张惠妹的结合体。属于非常耐看的一类人。
芜蔓本质善良,不像她那个一脸横肉粉刺疙瘩,戴上眼镜像人,摘下眼镜吓人的高中同学雅娟。不是外貌的美丑,是眼里的东西和心里再也没地方掖下去,没搂住就冒泡的戾气。
雅娟在银行上班,戴眼镜穿制服时冷冰冰的,很像正常的人。其余时间…
她也苦,总没男人来追她。从青春一开始就这样,一直是这样。
她泡夜店,露胸露底,比她长得丑的女人都有人撩拨,可她没有。她是个真婊子,可就是没人愿意上她。
不上班时,她就一天两酒泡在芜蔓工作的清心居里。
芜蔓无耐地由这个邻居加老同学醉醺醺地撒娇跺脚抢她手里的点名册,变声尖气地要替她点名:“蔓蔓,好蔓蔓,人家也想要点名玩,好不好嘛!”
排成两排的男孩女孩们看着活似母癞蛤蟆般蹦动的雅娟,皆不耐烦。调皮的男孩子做了个呕吐的动作,惹得大家会心笑了。
茶社里二十四个女孩子,清一水的长发,盘个高高的道士髻,黑底撒金醉海棠叶的掐腰斜襟古典小褂,下着长及脚踝的黑丝裙。个个显得温润婉弱。
大家得知芜蔓今晚要去相亲,纷纷祝蔓姐好事早成。芜蔓只是淡淡地笑,心里没多少期待。相亲只是免免人意,怕拂了哥嫂的好心。这些眼皮子浅的小丫头们哪里知道,人家一听说她在茶社干,就含糊不清地没下文了。
芜蔓回店,已是酒阑灯珊时分。其实她早已回来,相亲只是打一照面,便都笑了,原来是常去茶社撩拨服务员的某人。这城市真小。
独自彳亍街头,忽然想哭。但到底没有哭的泪水可流。自十八岁高中毕业就进大酒店做服务员开始,十年了,工作只是从这个酒店到那个酒楼,服务行业的属性早已把那眼泪驯没了。
所有的酒店都是出人才的地方,训练有素的笑容,大方得体的应接,见多识广的路数,件件皆是入世铠甲,保得住那一身的细皮嫩肉,受了风雨也无痕。
电话打来,是茶社里出了点状况,等她来处理。
推开门,大厅里三男两女在吵吵闹闹,依仗着酒劲骂骂咧咧,要服务员下跪道歉,要精神赔偿费,要打120救护车,要打110报警。
原来是不胜酒力的客人吐了一地,新来的服务员不惯那沤臭的气味,兀自捏着鼻子站一边,浑然不知这时应该立刻叫保洁阿姨来清理,并适时为客人递水漱口,递餐巾拭嘴。同来消费的其他人见服务员这样呆滞,非常不满,骂道:“憨逼,没点眼色,还不快伺候着你爷!”
刚下学,从乡下来此打工,还没被这环境驯服的小姑娘哪里吃这套?立时回嘴道:“都骂你自己的,‘爷’是你的爷。”
这些男女不干了,起身离座叫骂着伸手就打过来。女孩子倒也机灵,转身从包间跑向大厅,追的人一脚踩到那滩污物,滑了一下,索性就地不起,耍起癞皮。
芜蔓堆着笑向那群男女道歉,使眼色叫其他服务员向每人手里递了茶点水果。大方对那群依旧不依不饶的男女说道今天酒茶算她的,权当交个朋友。半伏着身子,白嫩的小手伸向坐地的人笑道:“来,大哥,小妹先扶你起来,你哪疼就说一声,蔓蔓给你揉揉可好?”
雪似前胸浑圆可见,软语温香吐气如兰,红唇一抹弯着诱惑。坐地的人喉节上下滚了一滚,乖乖地握了那小手,顺势粘贴着芜蔓的身体站了起来。不忘大力地捏一把她的屁股,多揩点油。
芜蔓娇笑着扭开身子,打打闹闹地混说着好话送这几个神出了门,上了车,方才长出一口气。
那桌没付的酒茶费用自然是算在新来的服务员身上的,刚干满一月的工资不够,又贴了九十块现金,小姑娘恨恨地哭着脱了茶社的服装,不愿干了。
芜蔓点了支烟,吞吐着。由那小姑娘摔门而去,仿如当年的自己。这样也好,趁未陷足,早早回去,另谋生路吧。酒楼茶社说好听是服务行业,但到底还是脱不了骨子里的货笑本色,不是谁人都有本事驾驭得了这样灯红酒绿的滥滥风情的。
当年在花园饭店,宏达宾馆受得专业培训,哪是如今这帮不管是城里乡下皆是一统娇滴滴的小丫头片子能扛下来的?受不得委屈,忍不得痛,玩不转酒场,来不得话语,被各路借酒的人物发骚撩拨,摸胸搂腰是日常,着了人家的道,被人睡大肚子踢一边去,也不是没有。
现今留下来的这些小婊子们,皆有无师自通的媚功,随便划拉哪个过来,划拳猜酒,唱歌跳舞,打牌下棋,甚至吟诗作画,个个才貌双全,倒省不少心,却也为这茶社赚了不少回头客。
白莲,柳眉,朱凤,邓云,精魅似的四大领班往往憋了气地暗争哪个班卖得酒多。茶多。菜多。多劳多得是好制度。这些女孩子,常常灌下酒就借机往卫生间跑,用手使劲抠喉咙,把灌下的酒抠出来,再去陪一圈。
碰到历害的角,哪里有一滴许你浪费?不灌得你亲爹活娘地求饶不算完。酒后的身体由不由得你,全看客人品行。又有哪个是有便宜不沾的主?
有时女孩子们实在撑不下场子了,就由芜蔓来帮衬一会。
为着多捞提成,多得奖金,或是单为着哪个好糊弄的人,女孩子们使出浑身解数。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心计手段,争宠吃醋。
不打勤不打懒只打那个不长眼。虽然精似鬼,但不定哪会眯了眯眼,就被打到了。芜蔓对此早已见惯。
“蔓姐!”推门进来的是先前在此工作的潘颜,人称‘潘金莲’的那个女孩子。她现今由常来此消磨的‘西门庆’包养着。
潘金莲一袭合体旗袍,发簪,耳环,手镯,项链,戒指,金晃晃的闪着光。
捏着个坤包,喜悠悠地与芜蔓话短长。原先,这潘金莲在她负责的包间里提前偷开空调,烘她洗了的衣衫。芜蔓依规矩罚她站门口。
妈的,十冬腊月,小隙风从朝北的门脚缝里呲呲地吹,一小刀一小刀地锐利地割着穿单鞋没着袜的潘金莲的小白脚。这潘金莲直站到西门大官人来捧她的场。实际也不是专门进她负责的包间的。是其他的十一个包间全客满了。
潘金莲抖索索地一进温暖的包间,支持不住,跌在地上放声就哭。也是缘分,这西门大官人见此,竟一时想起自己少时光脚雪地求食的情景,怜悯潘金莲,也是怜悯当年的自己。抱了她在怀里,暖着她好看的小脚。
这个小娼妇,钓了这个千年大金龟,着着实实摆了芜蔓一道。
显摆地摇摇离去。
老板弓腰眯眼从楼上暗间逢隙里往下看,耳朵支棱着细听每一句话。当年打烧饼的小老板俨然已是大气候,聘那芜蔓来做大堂经理,大事小情也就不方便出面了。
暗间里并排躺两具烂醉如泥的身体,衣衫尽湿,发髻松散。费了好大力气着俩有劲的送菜员把这俩醉肉弄上来,老板开了暗间的灯,褪去了她们的衣服,欣赏那白花花的肉体。使劲嗅闻着年轻女孩的体香。
紧绷的肚皮,按压弹起,像揉得筋道的面团,家里的那位解了衣服,一肚肥油,简直就是一堆不可收拾的发面滩淌,看着就泄气。
见芜蔓按了烟头向楼上走来,便关了暗间,推璧入得办公室,稳稳坐下,给敲门而入的芜蔓一个赞许:“处理得不错。”
芜蔓一屁股坐进皮沙发里:“娘的,一群什么东西!”掏出手机当镜子照了照自己。
老板离了座,来到身边,问道:“相亲…怎么样了?”
芜蔓无谓地笑道:“你说呢?”
“蔓蔓,我……”
芜蔓以手机挡住了欲凑过来的嘴。
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