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再走的每一步,都离分别更近一些。
“婷婷,下次得什么时候来看姥姥了”
“明天就来”
姥姥1949年9月12日生,2023年6月2日与世长辞,享年75岁。
病因是肺癌,对此我们只字不提,希望她可以轻松度过最后的时间。但听妈妈说,瞒不住,还是将事情坦白,自此三天,姥姥便病逝了。我深知,不是身体机能到达临界点带走她的,是她自己决定走的。对此我眼睛泛酸,难以言表。
葬礼繁缛而聒噪,农村的葬礼大多如此,会有知客负责联系专门操办各个环节的"专业人员"。有些是本村人,有些是外村的。这是他们的工作,而人们对待工作的态度有目共睹。所以在伤心之余,还需要转换一点情绪用于操心。
葬礼上来了很多人,大部分我都不认识,我如此,我想,姥姥亦如此。应是生前相识,不常相见;亦或无奈相识,不必常见。
来者需要向逝者行礼四鞠躬,不过这可能着实有点难为一些例行公事的人。他们点着烟向灵堂走来,不忘朝周围的熟人点头微笑又致意,好似上来领奖一般。进了灵堂也不舍掐灭烟头,礼毕,又吸着烟,晃晃悠悠远离。
应该如何,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不必如何。
席间,偶有散散几人,啜啜几声,应是心里也装了个再无相见的人。
芸芸众生总是需要被保佑,被慰藉,被赋予希望,被减免痛苦。人类用婚礼互道恭喜,又用葬礼接纳失去。故而这场丧葬仪式既不为逝者,也不为到场的大多数。它为旧屋槐树旁,抬头空空望天的人;为静坐在床榻边,轻轻摩搓旧衣物的人;为久跪棺椁前,沉默着泪湿衣襟的人。
灵车在前,载着姥姥的遗体,我们在后,一路撒着纸钱。阴与阳的距离还很远,希望过路的孤魂野鬼可以帮忙开路打点;阴与阳的距离也很近,我在她身边,她不在我这边。
火葬场人很多,这个年头,连死都要排队。广播中播放着已逝者的名字,催促家人前来领取骨灰。说是仪式,更像流程,平常的让人不好意思掉眼泪。
姥姥的遗体被推进了一个隔间,用于亲人瞻仰。舅舅特意说了句,咱们人多,我加钱升级了大包房。世间万物无法无中生有,但谎言和孝心除外。既然如此,谎言向来比比皆是,但孝心为何仍是个稀罕物件。因为付出时间精力、经济成本、真挚感情是为孝心,费一点口水,也是。只要白布条浸泡在了染缸里,自然会变得有色彩,对于具体是什么色彩,没什么所谓。
房间放着哀乐,遗体被放在中间的瓷台上,主持人深沉且熟练的说着逝辞,我们低头默哀,这绝不是什么欢快的场合,但真正悲伤的人不多。
礼毕,才允许绕遗体瞻仰,我踱着步,尽量走的慢一点,眼睛一刻不离她枯黄的脸,那样子并不美观,有些变了形,但我并不觉可怖,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相见。倒也不对,相互才为相,那双紧闭的眼,再无相见。一圈闭,我接上最后一个人,随在他身后,多走了一段,主持人开始催促:“请亲属不要停留,尽快离开房间”。我心里一阵火气,什么时候,我看自己得姥姥,还要听别人的指示了?
出去后,我想,她已经无法称之为她了,她成了一个物件,这个物件交予了别人,就再也拿不回来了。
"张德霞,张德霞,请家属前来领取骨灰"。张德霞是姥姥的名字,我不由得想,这个名字第一次被喊出声音是什么时候呢,或许是太姥姥在医院看着襁褓中的婴孩,亲昵的说"德霞,德霞,以后你就叫张德霞了"。这是她在人间的第一程。
到了墓地,小小的骨灰被放在大大的棺椁里,而棺椁,连同她的灵位,一同被埋在了厚厚的土堆下,这是她在人间的最后一程。
遗照用的照片是姥姥身体健康时,自己跑去照的,这个小老太太带着喜欢的首饰,还专门穿了身红色外套。当时我们还觉着不吉利,怪她自作主张。现在,这张照片安安静静印刻在她的墓碑里,照片里的她穿戴整齐,笑意盈盈,和蔼又熟悉。只是变成了黑白的,没能再看出外套的颜色。
我把遗照拍了下来,看着相框中的人儿,仿佛又听到她满心欢喜的对我说—“呀,婷婷来了呀”。我又删掉了。
姥姥家中有很多本旧日历,也不能说旧吧,毕竟每本日历在新年伊始,都似婴儿般崭新,旧是因为新年已过,日历便成了日子的灰烬。翻翻看看,前面有许多姥爷写下的备忘录,从哪天开春、收拾院子杂草,到哪日儿孙放假,回来吃团圆饭,再到何时记得买药,多久后出院,最后到姥爷架上老花镜,寻到6月2日那一页,在背面写上——老伴去世。手颤颤巍巍,字迹不算清晰,我望着他的脸,沟壑深邃,泪光闪闪。
日子踱着步子,不紧不慢的又走过一年。除夕我才拖着行李箱往车站赶,出了公司,夕阳已经落下,余晖只剩尽头的一点,大片的深蓝萦绕头顶,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华灯初上,三两人影,只剩行李箱摩擦路面的声音。这是北京新年的声音,这是异乡人回家的声音。
下了高铁,无数烟花在眼前爆炸,我拿掉耳机,看见了天上的月亮,享受着眼前的嘈杂。此刻我感到迷茫,亦有些后悔。我问佛祖,为何世上从无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佛祖说,新年快乐。
家里面的习俗,老人去世,不可张灯结彩,初六才可回祖拜年。承蒙照顾,大年初六的天气出奇的好。
等我们到了姥姥家,二姨已经在屋内做饭,妈妈也赶去帮忙,她们也用不上我,我乐得清闲。这个空挡,我就搬个马扎坐在门口,戴上耳机陪大黄晒太阳。大黄是姥爷养的狗,如今已经五六岁,很亲人,不声不响的趴在我脚边,我换个面,它也跟着换个面。我喜欢狗狗这种细腻的情感,认为比大多数人类更值得奖励一块骨头。
饭菜的香味从屋内飘出,带着些过年的温馨气息,此刻的平常让我感到惊愕,如果我并不刻意捕捉姥姥的身影,她的离开似乎并未影响她仍存在这件事,她仍然可以坐在里屋的床头,一边抱怨饭菜做的太多了,一边摇晃着站起身来,拿一件自己的棉袄,走向窗子旁,嘴一张一合的冲我挥手。而我背着身,什么也没听到。
“喵”
此时一只梨花猫竖着尾巴磨蹭着大黄,我大喜,问姥爷,哪来的猫咪。姥爷答,你姥姥走后,我养的。抱来两只,死了一只,只剩下它,可以和大黄做个伴。猫咪已经两个巴掌大,我恍惚,从姥姥离世,我已半年有余没再来过这里。猫咪陪伴的,到底是谁呢。
大年初六的好天气,似乎是想给这个春节假期画个完美句号。我准备起身,此时的大黄在我脚下,深深的叹了口气。我有些想笑,狗狗有什么心事呢?
狗狗有什么心事呢,狗狗没什么心事,狗狗目光所及就是全部。狗狗不会在乎明天的太阳还会不会升起,狗狗只在乎今天主人能不能早点回家。
似乎我也是个不值得被奖励骨头的人。
“明天就来”
我脑子里回想着最后见姥姥的那个傍晚,夕阳已经落下,余晖只剩尽头的一点,大片的深蓝萦绕头顶,没有月亮,也看不见星星。我安慰着她说明天还会来,然而我没有,因为工作,我回了北京。我是从母亲电话中得知姥姥去世的消息的,母亲还专门挑了个不早不晚的时间,说是怕耽误我上班。
我喋喋不休的批评别人少仁义,欠真诚,又义愤填膺的责怪他人寡情义,无孝心。反观自己,亦同样自私、愚蠢、昧不可及。
而我背着身,什么也没听到。她手里拿着的,应该是那件钟爱的红色外套吧。此刻耳机里传来歌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
总以为还有时间,所以那天没有好好告别,而死亡向来都是告知,从不征求意见。它将我们身边重要的人儿带走,作为安慰,回馈些泪水和遗憾,再用后知后觉的心痛告诉你,没有明天了。
那个爱你的人儿还在吗?停在原地多久了?
我将再无法回头,那么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