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有两个生日:脱离母体那日、遇见玛丽那日。她是塞缪爱过的第一个女人,是他的妻子,是儿子的母亲。
他失去玛丽两次:她爱上了别人、她死于那个别人的拳下。
她叫作玛丽,四十一岁,肤色如洁净的衣物般白皙,披落着一头黑发。深夜的某些时刻,她会戴着夏叶与蓝紫色小花编的细花冠。她总是穿着那件洋装,宽松,长袖,布料是绿色的天鹅绒,那是件带着印度风情的洋装(一款印度女子会穿着的洋装──印度制造)。
她会赤裸着双足,吸烟。她不需现身,她就在那边,在我双脚旁的床沿,双眼始终凝视着我。她不需要移动,便径自显影在每一个我眼神触及的角落。她认得,她认得白昼,但仅于夜深时分前来,在清晨将临时离开。她会认得时间、季节。她会歌唱,在一片寂静里,低喃旋律。她不再记得那些歌词,大部分人的名字,城市以及旅行。她会珍视眼前的一切、每一位无可取代的人、每一分喟叹与轻息。她会微笑。
妳来了吗?我没有真的睡着,但我想我做了梦。我在找我的气息,寻找我曾丢失的空气,妳知道那些空气去哪了吗?我呼吸别人的呼吸,移植空气。但妳知道那不一样,来自他人的气息不会那样纯净、清新。在那之后我的身体像缺了水般燥热,在哪之后?妳走了之后吗?不,妳是空的存在,即使妳会在深夜时分到来。
在一片荫满枝桠的树影下,妳曾说过我是对的,人并不善良。我们自生下本就无爱,妳相信吗?爱是拥有还是落空?爱真的存在吗?我爱着一个女孩,因为如此妳出现在这吗?其实,我正想起身晃晃。城市。气喘。妳来跟我作伴吧。
总之我只是想路人看着我走在街上喃喃自语。妳知道,我习惯回望人群。那些尿渍宛如云朵,形似某些事物。尿液自人行道上消散会成为什么?云吗?尿就是尿。而云朵,只是一摊水。我迟早会杀死某个家伙,为他们实在丑恶的面容。我不会杀掉那个杀了妳的人。烂命一条。但我很想痛扁他一顿。就像上回和R走在路上,以为那个坐在该死的蒙马特该死的露天座椅上的是他,我像疯子一样地跑过去,死命地喘,胡乱地抓了一把破椅,想劈开他那颗挂着耳环的该死的脑袋。但那不是他。
整座城市遍布水井,地面湿滑。路人彼此相似,像云朵像尿水的形状。如果我能重置一张脸,我会请求长得状似一朵花或是一泡尿。有时候,我为拥有鼻子、一张嘴以及一双眼而感到羞耻。拳击,被啃啮的指尖,在相互毁伤的举止中充盈着爱。我凝视的不是那些扭腰摆臀的姿态或碧绿色的瞳孔,而是那切割的尖锐,划开的伤口,皮肤上深邃的窟窿。
妳不是第一个来到我房间的女人。我不是指那些有着美丽瞳孔与臀部的女性躯体,而是魂魄。到底是谁说逝者比生者来得美好?得要像神父般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大概只剩不死之人才能告诉我该做些什么,确实存在永生之人,我遇过一位,那时他也不过活了一千多年。关于这件事,他要求我缄口保密,但我对妳說了,因为妳已死去而我在颤抖。总之那位活了千年的男人和我说了一些该做的事。不要背对风口。我想当孩子手上的一纸风筝。
外头下着雨,是妳正偕着雨水散步吗?我不讨厌下雨天,落雨稳重而且来自天空。此刻妳在哪里生活?妳见过耶稣吗?我见过一次,在梦中。梦见我们彼此牵手仰着身躯游过水面。隔天我去了泳池,独自泅泳,哀伤难过。那些人都不友善,或者太过迷信。死掉的人会做梦吗?对于生命,还存有遗憾吗?会迅速遗忘生前记忆吗?妳会感到饥饿吗?而我,不再想出门。下着雨,那些人就不会看着我喃喃自语。雨滴,整座世界倾斜。阳光让一切事物温热,但我不太喜欢。我会融化,会灼伤。我也不喜欢人们开心的模样,我宁可他们痛苦、折磨。
妳是来看我的吗?我们的儿子睡在楼上。我跟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他现在长得比妳叠在我肩上还高大。这些日子妳都在哪?妳还抽烟吗?让我看看妳双脚的模样吧,我知道,它们不再一如以往地美丽。反正,心灵困乏的人才需要美,尤其有双美丽的脚最重要。何况,我们的儿子见过其他部分,他见過妳皮表下的内在。我从来不敢提及,怕他勾起回忆。妳是如此地美丽,以致整座世界在顷刻间显得丑陋无比。
妳的心是否仍旧跳动?若可以,我想录下所有我爱的人的心跳。不是照片。影像。发丝。而是心跳。声音。脚步。孩子的笑。奇迹在哪里?我常常寻找妳,尤其在一开始,我寻找着妳,分分秒秒,透着玻璃窗,在飞驰之际,时速三百公里让人看不清介乎尼姆与巴黎间的乡村人群,让人看见那些不存在的人影。
我有颗宽阔包容的心,妳似乎这样说过。还有一次深夜走在路上,走在杜果街头,走过拉法叶百货与巴黎以外的省区,妳就在我背后,我没有转过身去生怕妳就在那里。以前都是我跟着妳,以前我们生活的时候,妳出门走走而我依附在后,我跟着我的妻子与蓝色购物袋。
妳想泡个澡吗?活着的人牵挂死去的人比死去的人牵挂活着的人多。我们有钟声有庆典,而你们什么也没有为我们做。至少,我是这么觉得。只有痛楚与占据地下的幽晦。哀伤与痛苦之间有什么分别?我喜欢感到痛苦,它让我觉得靠妳很近,这是妳害的。我想撒尿。
我现在要跟妳說些事,让妳知道妳死后都发生了一些什么。我先是成为了世界泰拳冠军,我很想让妳看看他们给的奖杯;但我因为非法贩运钻石被关进美墨边境提华纳的监狱,那时用它换了两包KENT牌香烟。我在格陵兰生活了五年,吃钓来的鱼维生,我们的儿子搭雪橇去上课。我重新为瘖哑者发声为盲人开电影院。对,我做了这些事。
妳呢?妳都做了什么?妳看了电影吗?我看了几部妳应该会喜欢的作品。妳知道柏格曼和费里尼曾宣布会合作拍片吗?他们后来拍了吗?内容在讲什么?还有继续吗?我的脚边好热,妳不愿将压在被毯上的身子挪开一些,是妳让我感到窒息。妳是第一个在我身旁睡在这一侧的女孩。我还维持这个习惯。不过我现在爱的女孩也睡在这一侧。我们暂时睡在一起彼此交叠,有时候会太热,但我们爱着对方。总有一天,我会滑下床,留给她我的位置。但我不会给她任何承诺。有些事似乎不要说出口,这是妳教会我的。
「我曾经随时都对妳說我爱妳,随时随地。」
对,但它不具意义,重要的字眼都不具任何意涵。一块面包就有意义,我们切开然后吃掉。吸一根烟也是,点燃然后抽烟。但是爱就像新年新年快乐然后呢?没有意义。你们那里过圣诞节吗?妳离开后的第一年,儿子想要妳当作礼物。他收到一套蝙蝠侠装和一台脚踏车,我教他怎么骑。这,就具有一些意义。一台脚踏车,我们骑在上面然后奔驰。妳不具意义。如同爱情,妳不带任何意思。如同时间。血。希望。空气。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