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讲一个悲壮的自杀者。之所以说悲壮,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恰恰是因为他默默地死,不为救人救国而显得悲壮。
老胡个子高而瘦,我认识他时就是老人了,脸上皱纹好几圈,眉骨高眼窝深陷,笑起来看不见眼睛。他放了一辈子羊,腰间总是系一条白色宽布作为腰带,夏天穿白色长袖薄褂,冬天大棉袄,脚上布鞋和棉靴轮换,服装样式停留在上个世纪。
春夏秋三季,老胡会赶着羊群早出晚归,我们村东、南、西三面的山都被他的羊群吃过,吃了几十年。秋天的时候要把地瓜秧留下晒干,作为冬天的饲料。小时候去山上的路常被羊屎蛋子铺一层,新旧交叠在一起;羊群从身边经过,有一种特殊的气味,我不觉得那是臭,有时还觉得好闻。
老胡和羊呆久了,羊能听懂他的话,他隔着好远对着头羊喊话,头羊就知道往哪边走,偶尔不听话那就用石头扔它,老胡扔的准。
有次我们在山上见到他,他坐在树下一块大石头上乘凉,羊群围在他旁边散漫地吃草。那代人没念过书,别说大字,小字也不认识,自然无法看书;手机更不用想,老头到死也没摸过那玩意。所以他只是坐着,听着山间的风,看着花开叶落,感受自然四季。
他虽然老了,但眼神仍然好使,两个眼睛散发着生机的光芒,很有精神;常年日晒风吹,皮肤虽然皱但健康地黑着,每一条皱纹里都藏着风沙。他坐在石头上,像石头一样自然伫立,与山的背景没有半点违和。我叫他爷爷,和伙伴们一起过去与他说话,他给我们讲山里的事:
南山有蛇,蚊虫太多,夏天不要去,但是有水也蛮好玩,瀑布那里有燕窝;
东山背阴,草不好,庄稼也长不好,某个洞里有獾;
西山向阳,太阳好也最干旱,蝎子最多;
北山荆棘多,酸枣好吃,但这几年被开荒过头他也不怎么去了……
他对三面的山如数家珍,每个角落都去过,每处的动物植物都了解,山就是他的家,这辈子他在山上待的时间比在家都长。他眼神里的光是平静祥和,安然淡泊。
我很羡慕他的状态,不用考虑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不用听音乐也可以平静,不看书也清楚自己生活的意义。他所想的就是,早上起床吃早餐,赶羊上山,吃午餐,赶羊下山,吃晚餐,睡觉。羊生崽,长大,刮羊毛,卖给屠宰场。最大的烦恼或许是羊生病。
原来人竟然可以这样过一生。或许人们会看不起“放羊的”,说他们无法为社会创造价值,说他们“没有本事”。可我们寒窗苦读二三十年,自觉学一身本领,毕业入职,公司或者公务员,工人或者程序员,金融或者建筑,其实都一样,拧十年螺丝敲十年代码,有几个人能说自己改变了世界?
却几乎都有共同的痛处:背负三十年房贷、车贷,不敢潇洒,不谈理想,小心翼翼而庸庸碌碌;终于什么都买了又操心孩子,同时还奢望浪漫和刺激,想要权力和欲望……这永无止尽的需求,有多少是必须的,又有多少是外界强加给我们的?
说回牧羊人的故事。老胡六十多岁的时候,喘气越发沉重,放羊的时候总觉得喘不过气。去院里一查,气管癌。直到他死前两天还在放羊,老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趁家里人不在,上了吊。
能下定死的决心并且付诸行动,这得有多大的勇气。
老人们为了不拖累家人,不得已迈出这一步,走的决绝而伟大。
人们不会说子女的坏话,大家看得见,他的子女对他很好,要给父亲治病。我敬佩他,大高个子的牧羊人,到死也是那么洒脱。他的一生平凡而匆忙,从小孩到死,只做了一件事,养活了一家人,最后还是惦记子女们,没有拖沓,拒绝无能。
老人得病自杀是很正常的事,人们理解他,称赞他。因为治病要花钱,花的是孩子们的钱,自己还要躺着受罪。
我爷爷刚得病的时候也上吊过,幸好被婶子撞见拉了下来。但后来五年他渐渐无法行动,坐也坐不起来,本来一个大肚子弥勒佛,萎缩成了皮包骨头。大脑也萎缩,从老年痴呆变成两眼无光,子女不认,话也说不出来。
那几年回家看到他,会一次比一次心痛。姑姑哭着对他说:爹,你不认识我了吗,不认识你女儿了吗……
在他痴呆以后,我见他唯一一次眼中有光是我带女朋友回家,我没打算他能有意识,只想带她跟爷爷打招呼,我说:爷爷,这是你孙媳妇。爷爷眼中突然有了光芒,挣扎了一下撑着扶手坐直了身子,竟然还开口说话:“啊,挺好啊!”脸上重新有了表情,他笑了,虽然皮肉松了可依然和善。
我当时惊呆了,不知道说什么,竟然傻傻的走了!
每次回想我都后悔,想打自己,那是唯一一次爷爷有了意识,可我竟然没有跟他多说几句,多陪他一会。
哪怕五分钟!
爸和大叔每天去给他擦身子,奶奶扶他起床,靠在躺椅上,喂他吃饭,晚上扶上床睡觉。他的脸上终日没有表情,眼睛越来越黯淡,全身都不能动弹。
而他痴呆以后,没有意识也不能自己穿衣服,有次奶奶不在家他自己跑出去,光着身子被邻居的恶妇辱骂耍流氓。我好恨,恨不得扇那恶妇五百巴掌,一个老人到此境地,几十年的邻居不帮忙还要辱骂,觉得自己好漂亮所有男人都馋你身子?
后来的爷爷不再说话,嘴里反复喊一个字,刚开始大家听不懂以为他在胡喊,后来才明白他喊的是:
娘。
他四岁的时候母亲就因病去世,老爷爷给他找了一个后妈把他抚养长大,也把爸和叔看大,虽没有血亲但感情深厚。不知道爷爷喊得是哪个娘,但我听到的时候心酸泪落。
一个人无论长到多大,经历过多少风浪,从出生到死亡灵魂深处记着的都是母亲。而最想念母亲的时候莫过于无助之时,爷爷到那时候自觉到了生命尽头,已无力享受生命的快乐,而大脑不死,肯定闪回了一些最深刻的记忆碎片。
那不是他的青春、孩子、事业,不是生命中那些荣光与沉默,而是母亲,只有母亲。
奶奶照顾他五年,头三年爷爷还有意识,经常发脾气,奶奶本是温顺平善的人,对人说话从来是细声细语,竟然会跟爷爷吵架,甚至大打出手。奶奶的手上被爷爷抓破,而爷爷手上被奶奶用拐杖打得淤青。
作为子孙,我们只是劝奶奶忍让,但这日复一日的煎熬换谁能受的了?熬到第四年,奶奶终于病倒了,得了和爷爷一样的病,脑血栓。这个病别处我不知道,但我们村得的人可太多了,六十岁以上得有一半的人得这病。由于血栓堵塞了大脑某处神经,所以身体的某个部位会受影响,必然会留下后遗症。
奶奶“拴住”了腿和舌头,还有记忆。走路没以前那么迅速利落,基本不说话,舌头翻转不来,而对以前的事也忘得差不多。要知道她年轻的时候可是跳水走山路不带休息,和人聊天别人插不上嘴的那种啊!
她整个人看起来像爷爷刚开始痴呆的时候,眼神无光,幸好还没那么严重。可她的病是因为照看爷爷所致,这就是拖累家人的表现。大人们都懂这些事,所以像老胡这样的行为人们都理解,也敬佩。
那时候我看见爷爷,心里一阵阵疼,竟然希望他可以尽早走了,不再受这无意义的痛苦。17年五月二十二那天,我正在济南去做家教的路上,爸爸让我立刻回家,赶去见爷爷最后一面。仅仅是在济南的二环东路上,那十公里我堵了一个半小时。
之所以我如此厌恶济南这个城市,绝大部分是因为交通,我跟别人说因为在车里尿过裤子,那其实并不是主要原因,而是因为堵得发紫的交通让我错过了爷爷的最后一面。
我看见他的遗体时已经凉了,硬了,原来一百五十斤的身体只剩下五十斤,他的脸颊深陷,嘴合不拢,像极了他父亲也就是我老爷爷死时的模样。我没有嚎啕大哭,村里人觉得那不好,得哭出来才显得孝顺。我只是握着他的手,想着过去的记忆,泪落无声。
爷爷走之后,奶奶一次也没有去过他的坟头。对于以前的记忆,她渐渐忘记。
某次从大叔家吃完晚饭我送她回家,那天月光不错,我问她会不会想起爷爷。奶奶说想啊,能不想吗,可就是想也见不到,哪怕让我做梦见一次也行。
她说这话的时候像是讲笑话,我却捂着嘴使劲哭了出来。我想起苏轼的诗: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如果在梦里相见,大概真的是如此,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