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庵歌
唐寅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电视剧《秋香》播片尾曲,听到《桃花庵歌》。秋香与唐伯虎那点事能演绎出几十集的故事,不知兑过了多少水,没有耐心也没有时间去看。片尾曲的音乐里,先是一段童声齐诵: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句与句间首尾接连,形式齐整,妙用连珠体,韵律回环复沓,意蕴连绵。听着听着就想跟着吟唱。关了电视在书架里翻找出原诗,细细地看,这诗晓畅如话,琅琅上口,特别有音乐的节奏,吟诵出来,才能感觉出味道。
也亏了三笑的故事流传,要不是晚明的冯梦龙写了《唐解元一笑姻缘》做底本,后世没有那么多的传奇、戏曲敷陈,唐寅估计只会是治画史、治文学史的学者们熟悉们人物,远不会有如今三教九流皆能说出一二的知名度。《桃花庵歌》,作为唐寅的代表作,知名度也跟着作者的名气窜升起来。
在古典词章里,桃花的名声有点复杂。别家花,比如梅洁菊傲兰幽桂香,一言以蔽之,都是有品性的花。桃花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诗经•国风•周南•桃夭》),“人面桃花相映红”(崔护《题都城南庄》),“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李白《山中问答》),算是颜面上的褒奖,更多的却是骨子里的贬抑,“天教桃李作舆台,故遣寒梅第一开”(苏轼《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其二),“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流”( 杜甫《漫兴九首》其一),“ 桃李卖阳艳,路人行且迷。春光扫地尽,碧叶成黄泥”( 李白《赠韦侍御黄裳》其一),“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刘禹锡《玄都观桃花》)。时间长了,桃花给人的印象,多少带了点艳而无品的轻浮水性,使得看桃花的眼睛里面,隐约暗藏了几丝鄙夷。桃花么?就那样呗,不谈也罢。平和的语气,淡淡的不屑。
唐寅不管人家怎么想,他在桃花坞里安家,用桃花庵给宅院取名,用桃花庵主自号,他的许多诗句里都有桃花,“中间有甚堪图画,满坞桃花一醉人”(唐寅《题画廿四首》其十五),“ 野店桃花红粉姿,陌头阳柳绿烟丝” (唐寅《题画十首》其二),“ 只见仙人种桃树,未闻仙人看花红。……花中不知日月短,岂料世上已千年”(唐寅《桃花庵遇仙记》),如《桃花庵歌》所唱,他更用桃花营造了一个读书人的理想世界。
桃花坞的世界舒畅自在。种桃树,摘桃花,以花换酒,饮酒赏花,酒醉卧花荫。桃林如霞似锦,桃花片片飞。一丛桃林,一重天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这么任性自由地活着。这般活法,让桃花坞外的人羡慕,同时,也可能不解。
日子,这么单调,这么重复,真的有趣味么?能撑着过一年、两年甚至十年,还真的能撑过三十年甚至一辈子?
一个寻常人能过得么?
如唐寅,画、书、诗、文兼擅,才华横溢,风流自赏,苏州府秀才考试的第一名,南京乡试的解元,真的安心于桃花庵的日子么?
任何行为的背后,都有思想和情绪的影子。半醉半醒的桃花庵主,在桃花树下也有说辞。“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一在平地一在天”,“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看穿之人,无所谓疯不疯癫。未看穿时,不只不疯癫,且是正经得不得了本色书生。
唐寅是苏州人,出身商贾家庭。明代的苏州,城市繁荣,经济发达,商人慕雅,多与文人密切交往,论诗刊文。江浙一带的许多商家都培养出了出色的文人子弟。与唐寅同时代的庆阳府人李梦阳,也是商贾子弟,李不仅中举入仕,更为当时文坛领袖。李梦阳的路,是商贾家庭培养书生的梦想之路,也是年少就显露出聪慧才智的唐寅理所当然的梦想之路。
虽然多遇不幸,20才出头,家境就衰败了,且父、母、妻、妹相继去世,短暂的彷徨后,唐寅听从朋友的劝勉,加倍刻苦攻读,潜心向学。已经考过两次第一的才子赴京会试,数场考过,感觉太好,甚至说过第一属我的狂话。然而,命运偏偏带他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
一场由徐经引发的“贿赂泄题案”横空劈下,唐寅也牵涉其中。本来已被主考程政敏所录的徐经、唐寅之考卷,又由另一主考李梦阳牵头重阅,重阅结果是徐、唐二人均不录选。科考舞弊案历来都是重案要案,天下瞩目,虽然经过锦衣卫的审讯,贿赂案查无确切实据,朝庭却仍以徐、唐二人曾经的细微言行对案件予以了重判,告瞎状的华昶被降职,出于礼节接了点徐经见面礼的程政敏被罢官还家,赴考书生徐经、唐寅却被终身削除仕籍,只可当小吏任用,再无实现文人士子 “修齐治平”奋斗理想的可能。愤郁返乡的程敏政不久就发疽病亡。徐经做书明志,且反复打听,希望有赦免入仕的机会,机会始终没有,郁郁失志还拖垮了他的身体,年纪轻轻就去世了。他的次子名徐洽,徐洽有曾孙名徐霞客,徐霞客终身不仕,壮游天下,集30年功力著60万字长书《徐霞客游记》,照旧传名青史。可见仕进之路也未必就是理想之路,只是,当事人囿于时代,陡然痛苦。
唐寅走了另一条路。“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小吏,不可为,也不屑为。家乡商业繁盛,有商人舞文弄墨,也有文人弃儒经商,自家本是商贾子弟,仕路既绝,回归祖业,又有何不可?“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唐寅《言志》)“立锥莫笑无余地,万里江山笔下生”(唐寅《无题》)。卖诗画书文,唐寅选择以职业化创作解决生计问题。这条看着潇洒的路其实不容易走,唐寅的收入并不稳定,“信是老天真戏我,无人来买扇头诗。青山白发老痴顽,笔砚生涯苦食艰”(唐寅《贫士吟》),有一回竟要扶病作画来卖。第二任妻子不堪这样贫苦无望的生活,离开了他。唐寅把家从城里搬到了城北近郊,他给新家取名桃花庵。“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贫者缘。”人家过人家的富贵日子,穷日子也有穷日子的乐趣。有版本以“隐者”易“贫者”,私以为不佳。贫者才显出诗人的当行本色,“隐者”有溢美之谀嫌。日日有酒喝,时时有花看,醒时花前坐,醉了花下眠。何等地悠闲适意,自由自在!俗人只知道嘲笑我什么都不管不顾、不会过日子、不知长打算,他们却不知道那样忙忙碌碌、战战兢兢地经营谋划,身心都累得要死,万般驱驰所换的一切到头来也终归会成一场空,他们只顾了奔波劳碌,竟没有停下来看看,就是五陵豪杰墓,也都早被犁成田地,种满了庄稼。那里没有酒,也没有花,名利不见了,富贵不存在,他们什么也没剩下!反倒是我,手中有酒,身后有花,年年如此,及时行乐,才是真过活真逍遥啊!不过,这末一句的意思,唐寅并没明说,读诗人可自领悟。
及时行乐,不是什么新鲜想法。早在“古诗十九首”里便有苗头,“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但“十九首”里的及时行乐是因忧生畏死而起,及时行乐,缘于不知道生命的意义与价值。这与唐寅大不相同。
唐寅的及时行乐,恰恰是想通了生命空无的本质而选择的度过生命的方式。
在唐寅,及时行乐,是明哲保身。正德九年,宁王礼聘唐寅到南昌做幕僚,唐寅很快发现宁王有谋反的意图,他马上装疯,裸奔于闹市,巧妙地从宁王府脱身。宁王后来谋反被诛,可见唐寅见事明白。
及时行乐,是洁身自好,安贫守趣。从南昌回家后,唐寅继续过着“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的及时行乐的生活,哪怕这种及时行乐常常需要向朋友借钱,靠亲戚接济,他也不去“鞠躬车马前”。
在明代,市民文化获得了很大的发展,世俗趣味开始流行,唐寅生活的年代,也是王守仁“心学”大兴的开始,张扬个性,肯定人欲,复苏人性,这些胆大包天的主张,在思想界都显露出端倪。及时行乐,强调自我的感受和个体的独立意志,摆脱高大上的道德价值判定,真实地表现人的心灵,时代的变迁也必然影响到唐寅的价值选择。
在桃花坞,桃花庵主的及时行乐是悠闲自由的生活态度,也是聪颖睿智的人生选择。
但是,“穷则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始终是中国士人的人生理想和坚定信念,唐寅的底色始终是文人,以丹青自娱,鬻画谋生,是不得不的无奈选择。他和世界,始终有难以和解的一面,他与世俗的握手之下,也始终有一层愤世嫉俗的颜色难以脱去。比如眼前的这首《桃花庵歌》,逍遥放旷的另一面,也许是极端的激愤悲慨。不然,唐寅何以有“此生甘分不甘心”(唐寅《漫兴十首》其二)之叹?
《秋香》和三笑之类的种种故事,都是才子佳人终成眷属的喜剧。唐寅本人的真实一生,其实充满了悲苦之调。听人提到三笑姻缘,心情总是有点沉重。一场意外改变了唐寅的整个人生,然而意外又偏偏是生命当中必然的存在。说命运无常,大概就是指意外的各样性质以及性质的不可解释吧。抗拒,或者接纳,命运从来不管人的态度,它只是兜头摔下。然后,它默无声息地呆在一边,看着那个被命运选中的人,成为这样一个,或者那样一个。没有那场科考泄密案,唐寅肯定不是画史和文学史上记载的样子,他的书画他的诗文都会有变化,而《桃花庵歌》或许也没有存世的机缘。
世有唐寅,也有《桃花庵歌》,一切,都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