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村事之二十五:宝寅
杨府/文
宝寅在三兄弟中排行老大,他和老二都是木匠,因此,村人多称呼他为“大木匠”。老三在队上当了十多年的会计,很有根基。
宝寅的大女儿,高挑的个儿,皮肤白皙,长得十分周正。宝寅做主,把她嫁给了公社干部的侄子。那小子有些二球,人也矮小畏葸,宝寅的大女儿并不愿意,但宝寅觊觎他家族的权势,强行嫁了。有了这些行势,宝寅在村上说话办事,总显露出些霸气。村人概括他是:有理不让人,无理强三分。
队上有织罗的副业,是手艺活儿,原是罗匠一家的专利。罗匠与他是家门兄弟,没出五服,两家住南北院,中间只隔一条大路。一段时间,他经常去罗匠家串门,貌似关心罗匠家织罗的营生,偷学了技艺。罗匠原本认为,他是木匠,隔行如隔山,因此,也不曾提防。其实,有些生意的技巧,就是一层薄纸,一点就破。在漫不经心地交谈中,罗匠也便把销售上的事,断断续续向宝寅透了些底。
宝寅认为,这比做木匠省力,又赚钱。于是,就偷打了一张织机,也开始了织罗的营生。
织罗的原材料:细纱,由集体采购供应。罗匠家织出的罗纱,每月都规定有数量,交给生产队,由集体统一销售,一部分零售给农村的面粉厂或磨坊,一部分销售到城市的粉末冶金厂等。个人是不能私自销售的,罗匠家是以工分制的形式,参加集体分红。由于市场有限,宝寅的参与,等于生生从罗匠碗里,分出半碗粥来。罗匠自然有意见,两家也自此生分。
住南北邻,免不了有些鸡子尿湿柴的磕碰,过去不算啥,现在心里有了疙瘩儿,就会小题大做,借机发泄怨气。我那时在村里,常常看到他们叉腰吵架的情景。
罗匠织出的罗细密,网眼匀称,且是祖传的老手艺,信誉度高;可木匠家有行势,他要强出头,队上也没办法,就搞平衡,也按罗匠家的标准,供给他原材料,收购他织出的罗纱。
这样大概持续了两年,终因宝寅的私心自用而寿终正寝。
宝寅把织出的上好的罗纱,暗中售卖,而把次等的罗纱,交与集体。这不但影响了罗匠家的声誉,也使多年的老顾客另投他处。不但社员们意见纷纭,罗匠也极愤愤然,常指桑骂槐地暗讥他是老鼠屎。驻队干部就找他谈话,但终于没有惩罚,也就不了了之了。
不久,生产队新买了磨面机,组建了磨坊。
宝寅的二闺女,叫改女的,被安排到磨坊上班。磨坊共三人,除改女外,还有一个张家小媳妇,一个刁姓的老鳏夫,是队长的亲哥哥,任组长。
那时,农村经常拉闸限电,也没有个准时,多半是半夜来电。这样,他们三人便不得不住在磨坊。那张家媳妇的老公有生理缺陷,结婚三年,媳妇都不曾开怀。为了延续香火,那媳妇便与老鳏夫勾搭在了一起。有时在黑夜中亲热,也不避改女。那老鳏夫甚至有意将淫邪之语,说给改女听。改女正处于青春的躁动期,在老鳏夫处心积虑的挑逗下,也便半推半就地与老鳏夫滚在了一起,三人有时候还做连床之戏。改女是黄花大闺女,肚子日渐隆起,村上的流言蜚语,如飞刀一样,嗖嗖地扎到高家的大门上。
刁家也是村上大户,其势力与高家不在伯仲。村上最有势力的两姓飙上了,村民们各怀心态,等着看一场好戏。宝寅虽强悍,但面对强敌,也不敢轻易挑衅。而面子又比天大,只能在言语上强横,这是他退无可退的底线。他的门前是一条村路,村民们下地干活,多从此过。宝寅一天到晚,攥了把铁锹,似怒容满面地在路上徘徊,恫言,若碰到老鳏夫,非打断他的一条腿不可。这威慑很见效,有二年时间,老鳏夫都躲在家族聚集的大院内,不敢单独出门。改女也无颜在村庄待下去了,就偷偷地坐上火车,偷跑到她在青海工作的舅舅家。
那时正是九、十月间,天气渐寒。改女还是一身夏装,在兰州转车时,遇到一个瘦弱、白皙的高个儿小伙子。那小伙子见她衣着单薄,瑟缩蜷曲在空荡荡的候车大厅里。都是旅人,寂寞独对,那小伙子便主动与她搭讪,互通款曲。彼此始知,原都是故乡人,虽不同县,但两人的村庄相隔也不过三十里地,心理瞬时便亲近起来。那小伙子自我介绍叫白铁,在市里齿轮厂工作,这次是到新疆出差返回。听了改女逃婚的遭遇,深表同情。并佯装关心地恫吓道,现在青海很乱,又极寒,还是回转的好。其实,白铁是江湖客,多年浪迹在外,颇能察颜观色,又巧舌如簧,一番云遮雾罩的话,使得改女顿生依赖,如羔羊般,驯顺地跟着他回到了白铁的家。
回到白铁家一看,只有两间破旧的草房,和一个干瘦如柴的老母。改女心里就有些不乐,后来又从村人口中得知,白铁也并非城市工人,而是一个乡间的二流子。但人在难中,又和白铁有了夫妻之实,而怀中的孩子又将临盆,总不能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吧!聊以慰藉的是,白铁并不嫌弃她怀中的孩子。因此,改女叹息了一声后,也就认命了。
穷日子过了几年,改女已是三个孩子的妈妈了。终归思亲心切,就和白铁带着孩子,带了重礼,回娘家认亲来了。宝寅始知道,改女并没有失踪。看到改女儿女成群,宝寅夫妇抱着女儿、外孙,泪飞如雨,痛哭了一场,好酒好菜招待白铁,算是认下了这门亲戚。白铁夫妻住了几天,也算其乐融融,自此他也成了丈人家的常客。
起初宝寅对白铁确是待之如婿,后来渐渐了解了白铁的为人和穷得徒有四壁的家境,大为不满。而宝寅的几个闺女,出嫁时都陪了许多彩礼和钱财给宝寅。就撺掇改女与白铁离婚,甚至留改女长住娘家,白铁来叫,宝寅就甩着脸子挖苦,瞪着眼睛拒绝。改女先是不贞,后又自找婆家,也深感对养育自己的父母亲有愧。因此,对宝寅是畏惧顺从。半年后,宝寅干脆托了媒人,在河西给改女另找了婆家,在收了不菲的彩礼后,就把改女嫁了。
宝寅虽强势,在村中无人敢惹。但也有一件逆心的事,横亘胸间。就是宝寅家都是一溜儿清一色的闺女,六个,年岁等差排列,没有儿子。而家中无子,在乡间,不但被人耻笑,还被认为是坏了良心的现世报应。小日子过得再怎么滋润,也没人羡慕。宝寅为此很苦恼,常找过路的算命先生卜卦。也多不准,第七个孩子还是姑娘。村人明着赞扬,实在是语多揶揄,说:宝寅家是七仙女之家啊!
北山有一个老道,是世外高人,方圆百里名望甚著。宝寅备了厚仪,前去打问子孙荫庇,请教仙方何觅。老道问宝寅身怀何技?
宝寅答:木匠。
老道说:以此行善,事无有不谐。可于夏日始,做八百个小木桶,见井就放,以方便行客汲水,消解渴饮。
宝寅依言而行,果然在第二年夏天,其妻生下来了一个大胖小子。
自此,宝寅收了焰势,对乡邻无不和善,似脱胎为新人。凡村人起房盖屋,红白喜事,宝寅都主动前去帮忙,分文不取。又二年,膝下又添一新丁,一家欢喜无比,认为是善施的结果。他便愈加相信了冥冥中神灵的存在。俗语云,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确如此。大凡人在世间所做的事,莫谓恶小,亦莫为人不知,实在是,每时每刻,天在看着。
农闲时节,农人常袖了手,在牛屋或禾场,拍说古今善恶。而宝寅往往套了牛车,去到河里挖沙,把它卸在几条村路上。每每下雨之后,他又带了铁锹,把沙子均匀地散在路上,以方便村人出行。而平时也常以修桥铺路为己任,我曾多次见他肩扛铁锹,在路上转悠,见哪里道有不平或路有坍塌,就紧忙把它修治平整。村路因为他的养护,也绝不亚于水泥路面。
我侄子在广州打工,因为夜里修剪指甲,伤了人神(这是农村的迷信说法),一直腐烂,到医院治了很久,罔无效。他听说后,就用农村的火纸,剪了二个小纸人,交给我母亲,嘱她寄到广州。烧了灰,冲水喝。说来也怪,居然一剂就痊愈了。此事虽涉迷信,但可见宝寅的热心。
宝寅七十多岁时死去,临终留给子孙的遗嘱,是:“多行善事,救人急难。莫与人争,让人三分。”
而他的儿孙并没有恪守他的遗训,如他前半生一样,有些强梁。他的大儿子盖房起屋,为了扩大自己的庭院,竟把屋基的一角砌在邻人的宅子上。邻人打工回来,见自家的宅子被占,忆起前事,想着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霸道,就以硬对硬,既不同意调换,也不同意赔款,非要叫他把房子扒了不可。其子输着理,无奈只得扒了另盖。损失惨重自不必说。其二子出外做生意,也遗传有得理不让人的基因,与人一言不合,即起纷争。一次与人争夺摊位,强横相向,不料竟被人捅死。
假若宝寅还活着,看到子孙这样行事,有这样的结局,不知该做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