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时候是母亲节,我老妈乐得牙齿全跑出来。
归因于我老爸重拾久违的萨克斯,我弟的cosplay美少女战士,我妹绢细的前苏联民谣。
我?自我感觉良好的跳了支兔仔舞。
“自我感觉良好”的不只我一人。老妈前仰后合的笑,说老爸弟弟妹妹全是“自我感觉良好”。二流子半桶水,登不上大雅之堂。
老爸夹一块酸甜猪扒给老妈,夹一块咸鱼茄子给自己。笑声颇赖皮,“你是猪扒,我是咸鱼,咱凑一对,顶他个牛郎织女罗密欧朱丽叶!”
弟弟掖掖他的美少女裙摆,指着他俩,“你们这两只妖精,我代表月亮消灭你!”
妹妹清清小嗓门,小胸脯昂起,小蛮腰一转,一开口却是女革命家附身,“别闹!我们是社会主义家庭!”
我已摊倒地上,浑身都是笑穴。“求你们行行好,放过我,也放过自己。不然邻居还以为这家人脑子抽筋了。”
2
第二天回校我跟同桌说起这事儿。同桌就差没下巴掉地上。
“你们家好怪啊。”他困惑了半会儿,说不上来怪在哪。
我马上邀请他来我家玩,见识下什么叫有趣。
他满嘴地“好啊好啊”,却又摇摇头。
“不行,你是女生,我得征求我爸妈同意才能去你家。”
我感到惋惜,这么漂亮的男孩子,却漂亮得如此身不由己。倒是我,爬树摘果子、郊外骑行、杀价杀鸡的样样玩个遍。我像班里幼稚兮兮的男生那样告诉自己:反正我长得安全,鬼见了都得绕弯。
于是班里那些缺安全感的女生一个劲勾搭我。和我一起手牵手上学放学,散步逛街,她们自信心会得到激增。
偶尔老妈为我打理头发时,对镜中的我,会吁口气,“如果不是当年家里经济不允许,现在你也是人见人爱的漂亮姑娘了。”
我认真端详镜中的我,除了兔唇,还有不规则分布的雀斑。这脸挺正常的!
我妈的手沙沙的,越握越有力量。我在耳朵上方左右地竖起“V”字,水灵灵眨眼,“像不像兔女郎?”
同桌把笑躲在巴掌后面,说我是个特别的兔女郎。
“特别!”我表面假生气,内心真高兴。“特别”好哇,这个世界几十亿人,多少人是傻傻分不清,多少人渴望做别人,多少人排斥自己。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哪个意思?”
“‘特别’是个褒义词。”他越说自己越糊涂,于是索性换了茬,问,“我可以去你家玩吗周末?”
3
于是约定在本周日。
可天气预报周日是黄色警报。我将电视捺灭。去书房挑了《仲夏夜之梦》,我一边看一边没来由地沮丧。那时虽然十六岁,可心动这回事我没任何经验。
周日我是被老妈喝醒的。不去街边卖相声她对得起这门好嗓子吗!按她吩咐,窗户窗帘,凡是屋里暴露的地方必须裹严实。她也太小瞧我们这房子了,一个暴雨还能闹得家里水灾不成?
我三两下做好措施。做家务这事儿我有近十年的经验,你要感兴趣,下次来我家我泡好红茶,将干货全授予你。
忽然间我意识到,至少今天没人会作客我家。至少不会是他。
所以响门铃、打开门时,我狠狠掐了把大腿。不是梦。
“你怎么来了?”
“不是说了我今天来你家玩吗?”幸亏雨势还轻,只沾了些雨粒在他的毛发上。
哪长的这么温驯的眼睫毛,一副又乖又怕失礼的模样。像怕我忘了彼此的约定,像自己到访只是自作多情。
“开玩笑的啦!等你好久了!欢迎!”我礼仪小姐的架势已铺展开。有些疑问我不打算知道,比如“大暴雨你怎么会来?”“你父母准你过来吗?”
我请他坐沙发啃水果。沙发怎么他了?只那臀部小范围蹭到,其余全靠他挺胸收腹两手放膝盖。我支支吾吾。心想,糟了,我怎么比他还拘束。
“等等,你先坐会儿!”我先发制人,一双拖鞋被我走得像高跟鞋踉踉跄跄。老爸老妈弟弟妹妹这时各自在房间里,我一个个诱导。
他们一听,眼珠一滚,发出了不谋而合的笑。
我爸说冰箱刚入购火龙果、黑加仑、哈密瓜和车厘子。我妈说厨房有披萨,培根芝士味的。我弟回房出来递给我一副塔罗牌,很能娱乐时光。我妹究竟年轻,不懂他们仨在笑什么。我摸摸妹妹的长发,妹妹嘴唇一瓣一瓣的,饱满多汁,樱桃样的。
他们仨的笑我明白:当电灯泡的亲人不是好亲人。
但我感觉那天表现得透顶失败。尽管他全程都很欢乐。第一次看我跳舞,第一次尝我的水果沙拉,第一次发现我会占卜。他的手主动伸向我,充满惊喜地闭眼,想知道他会遇见怎样的女生,展开怎样的爱情故事。
这是一双男孩的手,半成熟,淡淡的茸毛,悬在空气中。我却不迎合它。
只是说,“你会遇见一个美丽的女生,与你相称的美丽,你们将会走入青春里最引人瞩目的爱情。”
离开时暴雨已经过去,他谢谢我今天的热情款待。又似乎鼓足了勇气,拍了拍我肩膀,“学校见!”
闩好门,他们都现身了。这熟悉的面孔们充满着阳光,但我感到的是受伤。
他们听见一鼓作气“咚咚咚”的脚步声,会听出些意味深长吗?听出一个要与缺陷不得不厮守到底的绝望呐喊,一腔地雷式爆发的自卑,一份必须坚强的脆弱。
我饮泣地想,要是没有兔唇,也许会有人愿意喜欢我吧?朋友都愿意与我玩是可怜我吧?家人十分疼我是真心可惜我吧?这么个普通的姑娘,竟还敢有不普通的缺憾,得多强大才能做到一笑而过呢。
4
哭饱了,睡爽了,第二天我依旧吊儿郎当地骑自行车上学去了。
雨后的世界,眼前一亮,哪都像新鲜的风景。
老妈老爸活了大把岁数,什么没看透,为这“不漂亮”我又不是第一次哭,他们说虽然不漂亮,但不会错过生命中的任何风景。他们从来不小瞧我的“不漂亮”。越是对我的“不漂亮”无动于衷,越让我感到这“不漂亮”不那么重要。
在一次又一次的自我伤痛愈合中,我烦透了,“不漂亮”得罪我了?我还非得揪着它不放。
快到学校时,自行车溅出小水花,污染在朋友的校服上。
我赶紧刹住车,朋友却凑近,问眼睛怎么肿肿的。
对眼睛下显赫的缺陷,似乎他们一点不感兴趣。我两眼巴巴望他们,莫名的一份感动。
又到了周末,我去开门时,笑他准时得可怕。
他依旧腼腆挠挠耳朵,意思是:不是早约好的这个点么......
尔后他嘴唇好玩地又绽开又闭合,眼睛的光像发现了新大陆,“兔小姐,这裙子很适合你。”
我神秘耸耸眉毛,表示这裙子大有用途。
为了送他一个surprise,我家人早在就绪当中。老爸这次搭档老妈说相声,弟弟表演刚学会的调酒,妹妹这次突破自我,要唱“呀啦索”的藏族民谣。
我?
我苦练一周,将兔仔舞完美升级。脚尖一旋,一拧,脚踝一压,一跃,腰肢自行托起,身体对折,形成一个“兔儿飞跃”的弧度。
事后几天,他意犹未尽地希望我再邀请他作客。
青青的校园,水灵灵的校服,灿灿的嬉闹声。他问,我是否还记得他的塔罗牌:遇见一位美丽的女生,展开青春里令人瞩目的恋爱。
我抬头望向他,说“记得”。忽然一刻,他的微笑没有了,只是让我别抿嘴。
我的心跳擂得两只耳朵发鸣,我只好死捏住校服的裙摆两边:镇定,镇定,无论接下来说什么都别暴露出失望。
这样一来,双唇缓缓不听使唤地张开,畸形,塌陷,破裂。树影摇曳下的他在说什么?
他竟说好美丽好美丽。
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