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并不是村上春树忠实的粉丝。他早年的作品,比如《且听风吟》《挪威的森林》等都错过了,直到《没有色彩的多岐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出版。但是,一读之下有些失望,那套《1Q84》就被我束之高阁了。
不过,村上春树的散文写得真好!《与小泽征尔共度的午后音乐时间》我翻来覆去地读了四五遍,深深佩服他将难以用文字表达的音乐感受,能呈现得那么恰切又感人至深!以为是他占了资深古典音乐乐迷的便宜,就又去读他的《大萝卜和难挑的鳄梨》《碎片,令人怀念的1980年代》《无比芜杂的心绪》等散文集,跑步也好、怀旧也好、日常生活也好,村上春树总能用他独有的轻捷笔调,将风云变幻里的感悟写成了时代的小确幸。
散文优,小说一般,已成了我对村上春树作品的个人判断。假如没有那样的造势,我会阅读村上春树的新作《刺杀骑士团长》吗?他在书里对南京大屠杀做了客观的描述,日本本土因此掀起了轩然大波——《刺杀骑士团长》就是一部二战题材的小说吗?这让我有些意外:村上春树擅长的,不是再现中产阶级的精神世界和生活状况吗?
还是一本试图为中产阶级的生存焦虑寻找出路的小说。 “我”与柚的婚姻进入第6年时,柚突然告诉“我”,打算结束与“我”的夫妻关系。此时,从美院毕业以后在创作上找不到自我的“我”,正打算从求生存转型到实现职业梦想,柚这一将军,让快要中年的“我”,陷入事业与家庭的双重窘境。 以上,是《刺杀骑士团长》在开篇里为读者做的一个局,读者诸君会不会有这样的疑惑:这个局跟骑士团长能有什么瓜葛?这就是《刺杀骑士团长》比《没有色彩的多岐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丰厚的地方:任何一个微末人生,都被天地玄黄的力量密布在了蝴蝶的翅膀上,这只蝴蝶的翅膀不知道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微微一抖动,谁的命运都不可逃脱地会发生震颤。且,在村上春树的构思里,这只蝴蝶不仅仅是空间概念,更是时间概念。有了这个构思,“骑士团长”就从遥远的过去一路跨越到当下“我”猝不及防地跌入人生低潮时。
村上春树让“我”喜欢按部就班地早起工作、下午悠闲、晚上与柚享受生活,让“我”喜欢咖啡而不是茶,喜欢意大利面而不是寿司,喜欢古典音乐和西方流行音乐特别是爵士乐而不是日本演歌……熟悉村上春树的读者都知道,这都照搬了作家自己的生活习惯,所以我会冒昧揣测,那是村上春树在假托一个画家为自己的人生做总结。
其实,这样的尝试,在《没有色彩的多岐作和他的巡礼之年》里我们已经读到,只是,那次尝试的结果过于单薄。想必,村上春树也嫌《没有色彩的多岐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不够尽意,这些年他一直在思考怎么来增加自己作品的厚度?《刺杀骑士团长》的确让人非常吃惊,只用了7年他就让自己的作品长出了令人瞠目的厚度。
这种厚度,是让“我”住进著名日本画家雨田具彦独居的老宅来实现的,后者,因为老年失智进了养护院。 这个安排,让“我”有可能看到雨田具彦从未发布过的作品《刺杀骑士团长》,也让“我”有可能寻着午夜铃声找到旧宅院子树荫下草丛里那个洞穴,更让“我”结识了姓氏奇异、人生更加难以捉摸的男人免色涉和疑是免色涉的女儿、13岁的邻居真理惠。一幅画、一个洞穴、3个主角,拧成了一股悬疑、年代、穿越、家庭伦理、青春偶像等等戏码夹缠在一起的五彩绳,很村上春树,是吗?但,是最丰厚的村上春树!
所以,小说开始时已经分不清锅盖和唱片的雨田具彦,是《刺杀骑士团长》的灵魂主角。这个灵魂主角,贡献给小说两个关键道具,一幅画和一个洞穴。不过,老宅院子里树荫下杂草丛中那个精心挖掘的洞穴,到合上书页我还没有找到答案:谁挖的?挖来干吗?这倒也不是最让我疑惑这个细节的地方。让洞穴里出来一个“理念”,能显形为雨田具彦画笔下的骑士团长和长面人,总是在关键时候相助于“我”和真理惠,村上春树新作里的这一小出穿越剧,真让我讶异和不解呀,可一点儿也不能伤害作为小说的灵魂主角雨田具彦的深意。 这个人,根据莫扎特歌剧《唐璜》的情节,创作了一幅在“我”看来堪称杰作的《刺杀骑士团长》, 可画作完成以后为什么要束之高阁?是为悬疑。为解疑,村上春树不得不带领读者回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在这一段年代戏里,我们获知,画《刺杀骑士团长》是雨田具彦的宣泄手段,什么样的情感冲突得用这么浓烈的画面来宣泄?画家在维也纳留学时与纳粹正面交锋后留下了难易平复的情感和肉体创伤,以及最爱的弟弟、音乐学院的高才生参与过南京大屠杀后自杀身亡带给他的巨大打击。其实,就以雨田具彦为主角写一本小说,也不会差,但是,村上春树对《刺杀骑士团长》似乎有着更远大的期许,于是,他让“我”日趋衰竭的创作冲动,被老画家的旧作重新激发,这个构思,发散出多元的解读途径,我首先想到的是,日本政府怎么否认南京大屠杀对中国人民造成的伤害,都是徒劳的。时光流逝,创伤却会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改变着我们。 改变了“我”的《刺杀骑兵团长》,成就了“我”的转型,媒介是免色涉的肖像画。
为什么是免色涉的肖像画?刚刚年过半百就发如雪,这个总是衣冠楚楚的男人,有豪宅豪车,也有过轻狂的过往,免色涉是时代的弄潮儿、新经济的受惠者。这个成功者,在与“我”相识时,与“我”一样也掉进了人生的洼地,两个人缺失的东西不同,却同样被《刺杀骑士团长》救赎了。 由雨田具彦到“我”到免色涉,村上春树勾连起来的这一条纵贯线,让人信服又无力:谁又能不随着煽动的蝴蝶翅膀而震颤?那个才13岁的少女真理惠,不也是蝴蝶翅膀上的一个点吗。 读过《与小泽征尔共度的午后音乐时间》的读者都知道,理查·施特劳斯并不是村上春树最喜欢的古典音乐作曲家,可是,他却选择了理查·施特劳斯的音乐来串场他的新作《刺杀骑士团长》,第1部的第111页出现了他的《玫瑰骑士》,第2部的第47页再度提及《玫瑰骑士》,第187页出现了理查·施特劳斯的《双簧管协奏曲》,到了小说快要结束的第249页,村上春树又让“我”和免色涉听起了《玫瑰骑士》。
理查·施特劳斯是一位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德国作曲家,世界大战让靠音乐过上优渥生活的作曲家一度捉襟见肘,二战结束后更是因为其与纳粹合作过而受审,最后只好蛰居在家乡苦度余生。一个说过“纵使一把扫帚,我也能用音乐精确描述出来”的音乐狂人,人生的结局竟然如此苦涩,我们能说村上春树频繁地让理查·施特劳斯出现在小说里,是信手拈来吗? 著名乐评人刘雪枫先生在评述歌剧《玫瑰骑士》时这样说:“这个剧情并不伟大,所描写的爱情也不崇高,但是剧情背后与当时的时代有关。当时的贵族认识到过去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而对于未来既向往又恐惧,剧情所表达的其实是对于一个时代逝去的忧心。”有着丰富的聆听古典音乐心得的村上春树,是通过理查·施特劳斯的《玫瑰骑士》来强化一个永久的命题,“知我者谓我心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