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年寒假时隔四年得以回一趟老家之后,一直想再带陈先生同回一次,既让他全程感受一下北方过年的气息,又和老家做个告别,内心只觉此一去,未来便可对故乡了无牵挂,从此不再记念。
在等待中,等待这最后的,不为人知的告别,与狭隘自私又热情豪爽的人儿,与朴素方正又泥泞荒芜的大地,与情意绵绵又肝肠寸断的孤情。
近几年,“我操”之风盛行,高低不齐、粗细不一的“我操”充斥于耳,仿佛唯此不能表达心中的爱恨情仇。大街上,商场内,校园里,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无所不及。
小区楼下空地,经常会有一群人撒欢作乐,从抱在手里的婴幼儿,到人高马大的高中生,也不乏一些成年人,羽毛球、篮球、足球,兴之所至,不亦乐乎,而其中的不和谐屡屡让我恍惚。有一阳光帅气的高中生,在练习篮球时,不管投中与否,无论手段好坏,伴随着手上的动作势必有一句优雅的“我操”夺口而出,或喜悦,或不满,或惊呼,或哀叹,语调随篮球的走向而或长或短,或扬或抑,有的急促低沉,恨不得三步起跳直接挂在框框上;有的山路十八弯,弯不过球落在框架上三弹四起的惆怅;又有的狠重粗暴,忿不能把球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憾的无奈咆哮;还有的高亢轻狂,仿佛此一举便成为姚明第二从此叱咤中国篮球战场、唯我独尊的肆意辉煌。是他,让我认识到原来这一“神话”可以运用在各种不同的情形,传递说话者千姿百态的真实感受。都说中国语言汉字文化博大精深,想必这也是其中一个重要体现吧。
一个夏日午后,蝉鸣清脆,清风沁脾,童声稚嫩,人语婉柔。仍是他,与一二三年级的小女生对打羽毛球,一来一往,一张一弛,虽比不上奥林匹克的精彩激烈,也颇有可看性。只是那“我操”就像是长在他嘴上一般,不管球接的如何,凡一球,必一“操”。终于,与之对战的小女孩忍不住,细声细语地问:“你为什么老是说‘我操’?”他不答,也不改容,不知内心有也无风起云涌般翻腾。四肢的动作仍继续着,嘴上总算安静了,好一会儿,没听他张口说话,以后也没再听到他说话,甚至没再见过他,或许是工作忙碌很少有机会在楼下闲步,也可能是我的有意躲避。小学生都知道的廉耻,不至于高中生的大哥哥没一点是非荣辱观念。
如果这话是潮流,那这股潮流之风刮得确实猛烈了点儿。有位帮带娇孙女儿的奶奶,张口闭口都是“我操”,毫不避讳仅一周岁有余还在蹒跚学步的小孙女儿。我深感恐惧,照此下去,这张洁白无瑕的纸上将绘出怎样的水深火热,山高水长。
我特别反感“我操”,确切说特别反感脏话,也容不得学生出口成脏,他们不经意的一句话可能都会在我的淫威之下变成几百字的说明书或者严厉斥责。一个人,不管之前如何仰慕,只消一句“我操”便可让这尊敬荡然无存,进而变为轻蔑。相较于一张张冰冷的纸上,一个个生硬的数字,我更关注一位位活生生的人的言行。诚然知书达理、语出有方的更合我意,虽然也有看错眼的时候。曾经在教室说到这个话题时,我满怀自信又豪迈地说班级某女生“被老师们公认为大家闺秀,她肯定不会说这种下流的脏话。”言毕,很多人竟不约而同发出不以为然的笑声,还有些脸上露出难以言说的表情。我明白自己轻率了,未免尴尬,但更多的是心理的破防。这怎么可以?事实让我认清现实,现实让我在破碎中迷醉夕阳余晖。
许久未见侄子,一次在老爸那里“偶遇”,甚是欣喜,这卑微的欣喜还未被温暖,就化为深深的针尖芒刺。爸爸为他捉了几只蚂蚱,装在袋子里,拿出把玩的间隙,或蹦或跳,或一不小心被踩成一滩烂泥,他直嘹亮而不间断地“我操我操”,好像除此二字,他不会再说其他。正在我忍无可忍要厉声制止时,只听一直站在旁边充满好奇伸头观望的小树苗脱口而出“我操我操”。我惊呆了,这是小树苗啊,说起脏话来毫不含糊。三年来,我严格谨慎地防范她接触污言秽语的环境,当然也不允许她爸爸说脏话,唯恐她长成我讨厌的样子,像现在的大多数人一样。而我这些努力,在侄子言传身教的熏陶下功亏一篑。我为什么没有早点出口制止?
我躲得了小区里的那位高中生,却不可能回避这骨肉至亲的人。后来周末的爬山,小树苗会盛情要求带上尚奕葛。见到他后我总会首先声明不许说脏话,否则就要打。上周末,妈又要去看她亲爱的孙子,小树苗嚷着要一起去。我鬼使神差般地带着最后的期待一同去。到了,只觉阴冷,一派混乱,毫无烟火之气。侄子侄女自由散乱着,“无人问津”。妈忙着做饭,还见缝插针给他们整理家务,时不时教育或叮嘱一二,侄女侄子轻则大叫大吼作为回应,重则奇言怪语加上值十巴掌五拳头的语调和神气。妈习惯了,爸也习惯了,随他们造次。即便不习惯又有何用,一不舍得打,二不能长时间束在身边管教,偶尔为之也不能弥补为其父母的所有欠缺疏漏。饭后去附近的公园玩,放风筝、打水枪、羽毛球、氢气球,只觉无趣。广场上人那么多,我却看不到灵魂。日暮天寒,返,小树苗不小心绊了一跤,侄子马上走上前抱起来。暖流流过,孺子可教。正在我重唤希望之时,反复的“你活该”袭来,浇灭所有热切。当真活该吗?目睹着,体验着,心灰意冷。等晚饭,等吃饭,等妈替他们收拾妥当,终于可以回去了,互道再见,他偏补上一句“下辈子再见”。
在他俩面前,妈就是召之即来甚至不请自来,挥之即去的存在。需要时,或刷鞋做饭,或想念,只消一条信息一句话,她便不辞辛苦,骑四五十分钟的电驴屁颠屁颠赶过去;一句话、一件事惹得他们不开心,便赶出房间撵出家门,扬言“等你死了我也不来看你”。我替至尊至爱的妈妈不值,甚至抱怨她一次次热脸去贴冷屁股,人家又不领情,何必呢?妈有时气得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也换不回他们的回心转意,一次次发誓般说“我以后再也不来看你们了”“再也不来给你们做饭了”,一次次好了伤疤忘了疼,到了“下一次”又屁颠屁颠,骑四五十分钟的电驴过去,甘愿操劳。这廉价的一厢情愿的“爱”情。
妈时不时会说:你哥厂里又买了什么大机器,添了几个人,每天怎么忙得“夜不归宿”,起床后怎么电话不断;你嫂子又在哪里租了个多大的店面,每天忙成什么样。听了,“略无慕艳意”,只觉沉甸甸的负重。孩子不济,事业再好不还都是浮云?不管吃,不管穿,不管学习,不管教,真的个连句正常的人话都不会说,怎奢望尊长敬老?身为亲兄妹,平时疏于联系,乍然指指点点,也是突兀。再说,观念不一,追求不同,我亦不是典范,没有指手画脚的资质,到时候反惹一身骚更不值当了。
欢喜而去,落寞而归。我期待着告别,与腐朽不堪的老家告别,与自我心中微不足道的乡情告别。不期这最后的希望却在只言片语中被动零落,畏缩,退却。这提前的,蒙昧无知的,漫不经心的,不情不愿的,被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