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总是比现实还真 ”
正在自言自语这位的是我的房东,人称“毕加索”的非著名画家。医院病床上的他身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各种输液针头和监控探头,床边监控仪器闪烁跳跃,随时关注着这个坠楼事件的主人公。
“您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我弱弱地问道,尽管这里面客气的成分更多。
“毕加索”先生年逾七十,湖南怀化人,平时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窝在这栋三层小楼里潜心创作,得益于对素描和油画技法的独有心得,业界对这位草根画家给予了“毕加索”的雅号。昨天午夜,“毕加索”先生糊里糊涂地错开了位于小楼三层的一扇通往房外的门,于是重重地摔落到院子里,据医生说他的内部脏器受损严重,随时可能一命归西。
病床上的老人用浅浅的微笑给了我回复,或许这是病榻上的他用以安慰探病者的方式吧。
“您昨晚不小心从三楼跌落到院子里,还好抢救的及时~” 之前的主治医生说过这种程度的摔伤对于七十岁的老人可以说是致命的,能够恢复神志清醒已经是一种奇迹。
“非也,非也。不是不小心跌落,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老人还是伴随着淡淡的微笑。
“您是说,您不是意外跌落的?可这又是为什么?您有什么事情想不开?” 我有些诧异,自杀这件事在我看来压根和这个极富涵养与世无争的老人挨不上边。
“时间不多了,谢谢你过来看望我,就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
“毕加索”先生示意我将床头抬升了些许,调整了些姿势后娓娓道来:
“梦境总是比现实还真,每个门的后面都隐藏着一个梦境。近几年,我或是在作画,或是在休息,或是在阅读,身处不同房间的我总是会出现幻觉,如同进入“清明梦”一般,而且是各色各样不同的梦。”
我租住在画社小楼的一层,平日很少上到二层和三层,那是属于“毕加索”私人空间。有一次趁“毕加索”出差参加画展,我终于抵御不住内心的好奇,偷偷地蹭了上去,二层楼上布满各式各样的门,门后面大概都是画室和陈列室,而三层只有一个大陈列室,其间只陈列着二十一幅人物油画,大概是画家本人最得意的作品吧。
“那段时间里,我常常在刚刚睡着的时候惊醒,惊醒之后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已经醒来。时间久了,我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界线,以为在吃饭作画其实才是梦,梦中才是清醒的时候。我觉得梦才是真实的,而真实生活其实是个虚构的梦。
在梦中,我遇见了一个女孩,她的一颦一笑都让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仿佛天地间都失了颜色,视界中只剩下一个她。
她在我许许多多的梦里出现,我在不同的时间或清晨,或中午,或黄昏,或晚上看到她;我在不同的岁数或孩提,或成年,或中年,或老年看到她;我在不同的地方或草地,或山间,或集市,或小道看到她。我看到她快乐,看到她悲伤,看到她生气,看到她发呆。
有时候我是年迈的耄耋老人,在黄昏的时候看见这个女孩在一片草地里天真无邪地玩耍。有时候我是放牛的牧童,在清晨的田埂上看见这个已经成长为丰腴妇女的她在山间锄地。有时候我是尚在襁褓里的婴儿,在中午喧闹的集市上看见已经老得白发苍苍的她和抱着我的妈妈擦肩而过。有时候我是一个采药的中年医生,在太阳下山后顺着小道回家时看见一个陌生人抱着还未满岁的她迎面走来。
无论她在什么岁数,在什么地方,我只要看一眼就能分辨出那个人到底是不是她。她的眼神,她的眉毛,她的气质,她的呼吸从来没有改变过。仿佛她能散发一种昆虫才能发出的气味,而我瞬间就能感应到。
这些似幻似真的梦境,是我想起这就是我曾经历的前世,前世的前世,以及更多。我能够回忆起的梦境共有二十一个,也就是说,我和这个女孩认识了二十一次。再后来,我才记起我在这二十一世的前世之前就开始寻找她,可总是错过,有时候即使近在咫尺但终归迷失在茫茫人海中。于是我每一世临终之前,决定下辈子一定要弥补缺憾,一定要找到她。”
老人喘了口气,眼睛迷离地看着前方,似乎一直在回忆。我透过老人的眉眼,看得出这是一段幸福的思恋。
“为了弄清我为什么喜欢她,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她,我终日使劲地回想,寻找着超越前面二十一世的记忆,想起了更久之前我还不是人身的时候,想起了我以前还是牛是狗是马的前世。
那一世,我还是一条溪中青鱼,她跟随她的父亲在溪边抓鱼。不幸被鱼叉戳中的我痛苦不堪,用尽全力也无法挣脱。她的父亲抓到了我,打算把我开膛破肚投入汤锅,做成美味的汤给孩子们分而食之。我当时害怕极了,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善良的她却执意违背父亲的意愿,执意要将我埋葬。当她将我埋葬在泥土里的时候,那一时我感觉再也感觉不到痛苦,感觉不到恐惧。
之后我转世为人,我每一世都能记起前世,每一世都能梦见我是一条青鱼,被鱼叉戳中后痛苦地扭动身躯,最后被她双手捧着埋葬到泥土之中。
每一世,当我恢复前世记忆之后,便到处寻找她。有时候我想起了她,可是自己已经老了,即使找到她也不能打扰她。有时候遇到她的时候我自己还小,大人们以为我胡言乱语,于是与她相认的机会错过,此后再没有见到她。我总是因为类似的原因与她匆匆见一面又错过,其后的寻找便如竹篮打水一次次落空。
这一世的相遇是在三个月多前,偶患小恙的我一踏进那个医院,就立即感受到只有她身上才能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气息。病榻上的她虽面目苍白,但侧面的剪影让我一眼就能分辨出是她,怎奈命运弄人,从人们口中我知道了她已经命不久矣,医生的诊断是她的生命至多只有三个月到半年。”
“悲剧啊!”我感觉心中如巨石落下,心情随着老人的故事而沉入谷底,而老人的声音到此毫无波澜,如苍松看惯了风云变幻,岩石见惯了人鬼殊途。
“在得知这一世我们注定又要错过之际,我已经做好了准备。”老人此时的面色看起来竟有些许红润,说话的声音也不似刚才那般有气无力。
“既然我已经知道她的归期只有三个月到半年,那么我可以在路上等她!
在我的老家湘西有一首民歌:‘连不连,我们相约定百年,哪个九十七岁走,奈何桥前等三年。’我现在先上路,不立即转世投胎,我要在黄泉路奈何桥前等着她,等她来到我身边我们一起走共赴下一世,如果命运眷顾。。。”
老人的脸上再次展示了那谜一般的微笑,伴随着我们两个人泪水充盈而下,老人决定不再多说一个字。
仍是午夜,老人安然地离开了。
几日之后我回画社整理衣物准备搬家,忍不住爬上小楼三层,最后一次欣赏老人珍藏的二十一幅人物油画。画中的场景有乡村的田埂、有广袤的草地、有熙攘的市集、有村落的小道,不同的场景不同的人物,但隐约总是能找到那双清秀的眸子,若隐若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