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声,呼吸声,声音先行,画面延迟进入,窗外列车停靠,响起警铃,喝水声,牙齿嚼碎冰块,城市的噪音在此时悉数灌入,画面淡出,出现片名,《惠子,凝视》。
声音,作为导演三宅唱的重要武器,为其作品提供了相当一部分的情绪表达与符号意义。《无路用的人》中配合北海道的雪景,将声音压扁做闷,与故事中行将毕业的地元青年们的烦闷心境所匹配;《你的鸟儿会唱歌》的基调轻盈而颓丧,外部世界的所有烦恼都与故事中的三位主人公无关,选用jazz hiphop自然是最好的选择;2015年上映的《驾驶舱》更是直接将摄影机与收音器带入说唱歌手omsb的录影棚中,展示其创作历程。如此热爱音乐的三宅唱导演,在《惠子,凝视》中却几乎放弃了所有配乐。一个拳击手,在比赛前摘掉了自己的拳击手套,赤手空拳走上擂台。
室外风雪的环境声,运动鞋和地面细微的声音将观众引入整部电影的核心场所——拳击馆,跳绳继续摩擦地面,伴随从细微处慢慢被放大的推动拉力器的声音,周期往返,不停重复。惠子进入拳馆更衣室,一串白色字幕出现在画面正中央——小河惠子出生于东京荒川区,她一出生便患有感音神经性听力损失,两耳都丧失了听力。2019年她成为职业拳击手。
这意味着电影中出现的那些细腻如音乐的声音,惠子都是听不见的,但是,她以身体的其他部分去感受整个城市的律动。所以,并不是《惠子,凝视》没有配乐,而是三宅唱将惠子的每一个动作化作音符,她日复一日的迈出脚步,奔跑在荒川河的两侧,声画关系慢下一拍,城市的声响被错开。不断跳动的惠子,就如同一位演奏四套三节奏的女鼓手,在城市的地平面上敲击出自己的鼓点,歌唱着自己的歌谣。
拳击馆的馆长认为惠子其实是最不擅长打拳击的那一类人,她身高不到一米五,臂展很短,最致命的是,作为一个听障人士,惠子接受不到任何来自教练的指示。在拳馆里,关于惠子的非议虽然没有集中展现,但作为观众的我们,其实也是能感受到的。电影进行到一半时,三宅唱借惠子妈妈之口向惠子提出问题:“你为什么喜欢拳击呢?”
第一场比赛,惠子拿下胜利,却身心俱疲,甚至写好了退出拳馆的告别信;第二场比赛,惠子被对手ko,瘫倒在地,赛后却露出了释然的表情。在这部电影里,输赢并不重要。片尾,击倒惠子的对手脱下安全帽向惠子致敬,随后转身走入一片水泥海洋之中——这个诗意而坚决的动作完成了这部平静如水的拳击电影的最大反转,惠子在凝视中意识到自己对抗的对手不再是一个个具体的面孔与身体,而是生活本身。惠子作出了选择,她又一次迈出脚步,跑进被暖黄色的阳光填满的河道中,回到日常,生活继续。
荒川是条河,雨水,生活废水,工业废水源源不断的从四面八方汇入,垃圾和死鱼漂浮在荒川河的表面,发出阵阵恶臭。城市与河流一同衰败,一如片中年迈的拳击馆会长不断衰败的身体。但仔细听,慢速列车划过轨道,运动鞋摩擦地面,荒川河一刻不停的呼啸着,奔向远方。生活如河流般冗长乏味,终有一天你会被卷入其中,但挥舞起你的拳头,迈动双腿。这个行为本身,就是最大的乐观主义。
生活如河流般冗长乏味,但它永不停歇,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