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沙丘的狐狸
编者语：
任何事情都是循序渐进的，包括自杀。
根据真实故事改编，对于要不要将这个故事写出来，心中纠结了好久，可决定提笔的时候，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就从头说起吧。
一
那一年，她硕士毕业，学校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学，“双一流”、“985”、 “211”，脑袋上顶着的头衔数都数不清，毕业之际她毅然选择离开这个生活了三年的一线城市，回到家乡，从业一家金融机构。
朋友、同学都不明白为什么，她明明不是这样安于现状的性格，她明明有更好的选择。
她学业好、性格好，长相出众，从小到大都是长辈们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无论是举止谈吐还是与人处事都挑不出错处。她这样的性格、这样的能力，早已适应这个城市的生活节奏，往后只会越来越好。
她对外的解释是，公司毕竟是四大行之一，入职要求极高，笔试、一面、二面折腾得够呛，既然中了便中了，她是个懒人，不想再折腾了。
可她心里明白，最重要的原因，不过是为了父亲的那句“爸爸想你了，要不，你回来吧。”
父母对于她这个决定相当满意，在他们的观念里，女孩子嘛，用不着去大城市打拼，在这个四线小城市里找个稳定的工作，相夫教子，平淡过一生，是最好不过了。
入职后的一年时间内，和所有的银行新员工一样，在三尺柜台度过。每天不停地叫号、办理业务、叫号、办理业务……在这个客户戏称江浙沪最繁忙的网点，她有时忙得连午饭都来不及吃。
这一年里，她经历了从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文艺女青年到“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畜生使”的职场白领的华丽转变。
除此之外，还认识了她的前男友。
因为工作做得好，学习和接受能力出众，业务上手快，她很快成为业务精英，成为同一批入职人员中的佼佼者，好些同事向她请教。
她与前男友就是这样相熟的。
他们是同事，却不在同一片区工作。由于都是做二休一的工作性质，两人尽量让主管安排同一时间休息，即便时间错开，他休息的时候也会来网点门前等她下班，然后两人一道去吃饭逛街。
她问他喜欢她什么，他愣是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她说，你要是再想不出来，我可要被人抢走了，今天还有个客户要把他儿子介绍给我呢！
他气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她打圆场，虽然她美丽大方乐观开朗外加聪明伶俐，可是她跟那位客户说了，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虽然知道她只是开玩笑，可他还是将她手机从微信到QQ所有的聊天记录翻了个遍。
工作第二年，她通过竞聘被调至机关人事部门工作，调离了柜台。而他，依旧在柜台上班。由于是派遣工，他至少要在柜台工作满八年，或许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他萌生了去意。
后来，第一次公务员考试失败，他心灰意冷，毅然决定辞职全力备考。那时，他母亲多次打电话来，希望她劝劝他，好不容易托人找到的工作，千万不要因为一时冲动而辞职，一边工作一边准备公考未尝不可。
她口头上答应下来，却没去劝他。他既已下定决心，她便支持他的任何选择，会一直鼓励他、为他打气。
她欣赏他的勇气和坚持，也心疼他的压力。或许，这种骨子里的坚持和勤奋正是她当初喜欢上他的原因吧，她想。
二
两人第一次吵架是因为一次婚礼。她朋友的婚礼。
婚宴上，新郎新娘深情对望互换婚戒。
她突发奇想，听他们说蜜月打算去欧洲，那里好玩儿的地方多。要不，等我们结婚的时候也去欧洲度蜜月吧。
他说，不行，太贵了。你知不知道去一下欧洲十万块钱就没了。
她是个宅女，不怎么出国旅游，不太知道行情。
她说，这么贵啊？那就再说吧，到时候看，有钱我们就去，没钱就去东南亚好了。
他有些生气，都跟你说了去欧洲太贵，你怎么这么不会过日子！
她不解，怎么会没钱呢，我们工资不低，又不乱花钱，这些钱两人攒一年也就有了。
更何况，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当然要印象深刻一些、尽兴一些。只不过最后这句话她还没来得及说，就被他打断了。
他说，你为什么非要去欧洲？
她也有些生气，我什么时候说非要去了，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到时候再看吧。
没想到他一口回绝，没有到时候，说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那天，两人不欢而散。
她是一个不喜欢把话说死的人，未来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那你如何能在此刻决定未来的事？
那是两人第一次吵架。
后来他哄了她整整一天，虽然期间百般示好，却愣是再没提度蜜月的事。
他终于考上公务员。
两人开始商量结婚的事。
之前她就提过，他不同意，说考上公务员之前什么都不会考虑。现在，他考上了，他说，他想想。
倒不是她着急结婚，而是父母催得凶。在这个生活安逸舒适的江南四线城市，女孩大多很早就结婚了，而她，硕士毕业又工作两年的，早已成为众人口中的“剩女”。
父母第一次见他其实是不太满意的，首先年龄小，比她小两岁，且看起来细皮嫩肉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甚至有些驼背。其次，他来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就空手甩着两个膀子。虽说二老对于这个不太在意，可空手来见未来的丈人和丈母，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事后，她帮他解释，是她让他什么都不带的，而且他还小，可能对这些礼节什么的不太懂。
父亲说，这个倒还是其次，我们就是觉得他看起来对你不太上心。
三
第二次吵架，是因为房子的事。
两人跑了好多也看了好久，他最后中意于城中一个小区，离闹市区不远，房价一万不到，总价一百万。
他说，我这里有两个方案，第一，首付百分之三十我来的话，装修家电什么的你们家来，我们两家出钱一家一半，房子写两个人的名字。第二，首付和装修我来，还贷我来，房子写我爸的。你选吧。
她很气愤，她气愤他怎么把这些账算得这么清楚明白，她气愤他从未事先跟她商量过这些，他把他们这些日子以来的感情当什么了？
原来谈到钱的时候，感情是不值一提的。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说，没必要算这么清楚吧，我父母或者你父母能支持的话为什么不能多支持一点，这样我们也能少一些贷款，就当是借他们的，以后还他们不是一样？
他想了想，说出了一句让她毕生难忘的话。
他说，如果我多出钱，万一以后你要离婚，我不是吃亏了？
那一次，她连续三天没有理他。
可是没几天，她就原谅他了，也同意了他的方案。因为她觉得，只要是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和钱比起来，两人间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
可这样的想法并没有起到多大效果，两人开始频繁吵架。
记得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那天他打电话来说，他母亲住院了。她问了半天，他才支支吾吾地说，他母亲得了精神病，很严重的精神病。
她一下子愣住了，按他的说法，他母亲这次是再犯，可之前从未听他提起过他母亲的病。她也是此刻才明白，为什么他从来不带她回家，大概就是为了不让她看见他母亲、知道他家里的情况吧。
她有些灰心，为何两人在一起这么久，他提都不曾提过。是不信任，还是从来没把她当成亲人？
然后他说，我们分手吧。
这不是他第一次提出分手，在他刚刚辞职的那段时间里，他公考失败没有工作、看不到前途的时候也曾提起过，那时，她信誓旦旦地告诉他，她不会因此而分手，她相信他一定会考上，她会等他。
可是现在，他又来了。
她觉得有些累，可又不忍放弃这些年来的感情，她依然告诉他，如果是怕他母亲成为负担，大可不必，精神病和其他病一样，生病了可以治疗，大不了她陪他一起。
那天回家，她将这件事告诉了父母，其实一开始他们也是犹豫的，哪个父母不希望女儿嫁给一个在健康家庭环境成长的男人，哪个父母希望女儿出嫁后第一个要面对的就是有严重精神疾病的婆婆？可是后来想了想，感情重于一切，他们还是选择相信她的眼光。
四
一个礼拜后，两家人决定见个面，把婚事确定下来。
他是和他父亲一起来的。
席间，考虑到他母亲生病需要花钱，她父母提出，不一定非要在市中心买房，反正有车，偏一点也无妨，重要的是，可以留出很大一笔钱，给她母亲看病。被他一口回绝。
她父母又提出，有空可以一起去医院看望他母亲，毕竟她们家有亲戚在医院，可以找人多关照一些。被他一口回绝。
接着，他将他们家具体情况从头至尾屡了一遍，最后看着她父母说：叔叔阿姨，反正我们家就这个情况，该交代的都跟你们交代了，你们看，能结婚就结婚，不能结，就分手。
这下可好，完全将她父母给气着了，气的差点说不出话。她父亲哆嗦着近乎失去理智地指着他说，你这个小伙子，怎么能说出这样不负责任的话，这还没结婚呢就这样对我女儿，要是结了婚……简直不敢想象！
席间，他父亲几乎没有说话，且在中途的时候，点了根烟，独自出了门。
最终让她下定决心跟他分手的，是两人最后一次出去吃饭。
他突然看着她说，以后别出来吃饭了，省点钱，还要还贷呢。
她一愣，我们一个礼拜就见一次，你又不肯出去锻炼，那只能一起吃饭了，不算过分吧？
更何况，她没说出口的是，考虑到以后还贷，她已经尽量点便宜的吃了，跟从前的她简直判若两人。要知道，她从小就是个吃货，出了名的喜欢搜寻各路小吃甜点。
他说，你看看你都吃了多少钱了。
说着，他拿出手机，给她看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他与她相识这两年来，他吃饭付钱的每一张小票，他都收的好好的，夹在一起。
他说，你知道这里有多少吗，有一万多块钱了，你个败家娘儿们！
她当场哭了，当着所有店员、客人的面，再顾及不了形象，泪流满面。
她想起表姐曾经说过，当年她和姐夫谈恋爱的时候，姐夫家条件不好，没什么浪漫的事情，但每天都想跟她在一起，腻歪着，没钱的时候就逛街，有钱了就带她吃遍大街小巷所有的小吃。
她想起网上那个烂俗的笑话，一个男人有一百万，愿意给你花十万，还有一个男人只有一万，但他愿意给你花一万。你选哪个？
她以前觉得这个问题好弱智，这算什么狗屁问题？可就是这个狗屁问题，她今天觉得问得特别好，特别诛心。
她问自己，她凭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
吃得没从前好，专挑便宜的吃，难得点个贵的还得抢着付钱又不被他看出来。从没收到过他的一份礼物，除了一个手掌大小的玩偶。生病就是多喝水，心情不好就是想开点，想出去见个面他就累了不愿出门。
这他妈都是些什么狗屁逻辑！
从入职相识起已经两年，她觉得自己这两年来就是个笑话。
好在，现在她彻底死了心，终于要解脱了……
只是，每当想到这两年来的点点滴滴、一起走过的时光，都会有种窒息的感觉，仿佛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抽搐，痛到连呼吸都是种折磨。
她得习惯，只有习惯了，一切才会过去。
五
不顺的事情接踵而来。
就在这一年，她受到了人生中第一个处分。
那段时间，省行下派检查组，专门检查内部员工与外部客户资金往来的情况，她就这么一不小心中了招。
那天，他们把她关在一个阴暗的会议室里，一大波人对着她严词厉色，质问她为何单位某个账户跟外部客户、该外部客户跟她个人银行卡之间发生了两笔一模一样的账目。
看着眼前审犯人一样的架势，她一瞬间蒙圈了。不过很快，她回忆起这笔款项的情况。
当时，上级行下达指令，要求他们部门在年底前将这笔款项用掉，可当时接近年末，上至领导下至员工所有人忙得不可开交，哪有时间来管这笔款项。这时她们领导、人力资源部总经理出了个主意，安排她将这笔款项先拿出来放在保险柜里，来年再想办法专款专用。
于是，这笔账就一不小心走她的银行卡“过”了一遍。
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将事情经过仔细说了一遍。
若不是最后他们亲自将她“押送”到保险柜前，看清楚这笔钱一分不少地躺在保险柜里，加上总经理的维护，恐怕，她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背了个“警告”的处分。虽然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是总经理授意的，可谁让她是办事的人呢，这个黑锅只能她来背。
更何况，她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只怪她当时初出茅庐，不懂得做事不留痕迹不留把柄这个道理。
不少同事都跑来安慰她，其中，有个老前辈拍了怕她的肩，告诉她，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慢慢的也就习惯了，不要灰心，加油。
然而，就在这件事快要结束的时候，一把手突然与她们总经理进行了一次秘密会谈。
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就有是非，公司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传啊传、传啊传，就这么传到了她耳朵里。
那天，一把手郑重其事地跟她们总经理说：记住，如果再有人来问起你这件事的时候，你一定的要说，是她一个人做的，你从来不知道这个情况，这件事跟你毫无关系。
她的心，一下子凉个透。
不是没想过被潜规则，也不是没见识过这些大公司里肮脏的一面，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这么狗血的剧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六
在母亲的极力劝说下，她开始了她的相亲之旅。
其实她对相亲是抵触的，刚分手没多久，心情还没缓过来，再加上心中对男性这个物种的失望，若不是母亲苦苦相逼，她是千万个不愿。
第一次相亲，对方同样是某国企职工。
他说，你长得很好看。
她笑笑。
他接着说，听说你在银行上班？坐办公室的？工作挺清闲的吧？听说工资还挺高？那挺好，以后有时间照顾家庭，女人还是得以家庭为先。
她耐着性子冷笑，我相夫教子？那你养家糊口？
他直摆手，不行不行，就我那点工资，和你们银行比差得远呢！
然后，他就侃侃而谈他的日常工作，各种琐碎的事情，各种对领导的抱怨、对同事的抱怨，似乎工作多年来的毫无建树全都是因为大家欺负他这个外地人，而他其实是个被深深埋没了的人才。
接着话锋一转，说起他老家的母亲，说他兄弟姐妹都不在母亲身边，母亲一直希望他回家，所以，最近他一直在考虑要不要辞职回老家去。
什么？不一定留在这里还来相亲？这是在调戏她吧？
第二次相亲，对方是某高校老师。
这一次还没来得及见面，就直接PASS掉了。
介绍人一直在强调他的能力，学术上有多牛逼多不可或缺，学校为留住他这个人才苦苦相求，还尤为照顾地发了他二十万安家费。
后来，她向在同一所学校读博的闺蜜一打听才知道，这家伙之前追过很多姑娘，包括闺蜜本人，也并不是什么多牛逼的留校人才，而是他所在的专业是个冷门，严重缺人，就是发安家费二十万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不得已，学校只能和他签了约。
此人性格浮夸，逮着人就说学校给他二十万，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人知道。
至于闺蜜拒绝他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他说家乡母亲身体不好，要是结了婚，母亲是一定要住一起的，他工作忙，希望对方能多照顾照顾他母亲。
他忙？他忙，别人就不忙了？这是什么逻辑。
第三次相亲，是某国有垄断企业员工。
其实他并没什么不好，真的。
只不过是与她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她外加两个介绍人，一共四人在场，对方头发油光蹭亮，眼睛里还沾着眼屎，一脸胡子拉渣，然后独自买了自己那份吃喝，吃得不亦乐乎，连一片汉堡的生菜叶子粘在了大门牙上都没发觉。
对方介绍人有些尴尬，轻咳两声向她解释，人家昨天上的夜班，今天补了一天觉，估计才起床，还没来得及收拾呢。
她默不作声地帮自己和两位介绍人点了杯饮料。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第四次相亲，依然是某国有垄断企业员工。
这次其实她是带着些期待的，因为对方竟然是他高中同学。虽然同级不同班，但双方都有相识的人。
之前在微信上一直聊着挺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得空就回复一句。直到第一次见面。
他一上来就作势要搂她的腰，她往旁边闪了闪，故意说起别的话题。她不习惯跟不太熟的人这么亲近。
她问他，想吃什么，他说随便。
走到一家店，她说这家怎么样，他说随便。
又走到一家店，她说这个呢，他说随便。
结果那天晚上，他们只随便吃了点小吃。
送她回家的时候，他似乎不太愿意让她走，她以家里有宵禁为由坚持按时回家，哪知刚回到家，就收到他“开房”的微信。
从此，她删了他微信，再没联系过。
第五次，第六次……
到后来，她都不知道是别人的问题，还是她自己的问题。或许，也有她自身原因的吧，她想。
她只不过是没遇着动心的而已，只不过不想将就而已。
七
没过多久，经常被她母亲拜托给她介绍对象的堂姐找她谈了一次话，一场很严肃的谈话。
堂姐说，你以为你还年轻么？你已经是27岁的老姑娘了！你以为你条件很好么？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容貌是会变老的！
她只听着不说话。
堂姐又说，你知道现在男孩喜欢找什么样儿的吗？父母是当官的、年龄小、学历低，你看看这三个条件你哪个满足？就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挑来挑去的？
她心中讶异，原来现在的择偶观竟变成这样了，看来她早就赶不上时代。
堂姐又说，就那个第一个给你介绍的，国企的，人家是长得不好看，家里条件也不好，个子又矮，可你看看你自己，你又有什么好的，在我看来你也就那样，能找到这样的就不错了！别跟我谈什么三观，谈什么理想，谈什么眼缘，老老实实给我嫁个人，嫁谁不是嫁！
那天谈话结束，她很压抑，仿佛一块大石压在心头，胸口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抬头望了眼路边昏黄的街灯，一切看上去就像是被重重雾霾笼罩着，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回去之后她跟母亲说，她不想再去相亲了。
母亲很诧异，你不相亲那你自己满大街地找对象？
她说，这种事情是要看缘分的，怎么能强求，你们不能逼我。
母亲火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积极，我们都是为你好，为你好知不知道！我们这么多人为你操碎了心，你怎么就这种态度，一点都不懂事，真是白养你了！
她说，我怎么积极，我还能怎么积极，我总不能随便路上拉个人就结婚吧？
母亲说，按你那些个要求当然找不到，生活就是柴米油盐，只要人好，嫁谁不是嫁？你看看周围这些人，有几个像你这么大还不结婚的？
她说的话，简直跟堂姐如出一辙。
母亲还在碎碎念，嫁了人赶紧给我生一个，你的任务就完成了。趁我现在身体好，兴许还能帮你带孩子。
任务？她怒极反笑，你的意思是，我的任务就是繁衍后代，你生我出来，就是为了繁衍后代给你生外孙子的？
母亲义正言辞地告诉她，本来就是，不然人活着是做什么的！不然我生你出来是干什么的！
八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
再一次地，她受了处分。
这一次，是因为他们部门负责的行政印章审批表出了问题，部分部门领导签字不全，这原本不是什么大问题，可谁让前段时间某行因为伪造行政印章的事，捅出了大娄子。
这下好了，事情来了，自上而下要求全面、深入、全方位无死角地排查。
既然排查了，是一定要查出些问题来的；既然有问题了，是一定要有处罚的。总不能让资深老员工来背这个黑锅吧？没办法，只能她来了。
事后她笑着开玩笑说，这两年可真是开了挂了，开了挂的往坏里整，一年背一个处分，一年闹一个笑话。
可是好事，似乎从来没降临在她头上。
行里的竞聘她总是排名第二。由于最终竞聘得分取所有领导的平均分，而她是单位大家一致看好的人，为了让那个打过招呼的人成功入选，一把手总会适时将她的分数打成60分，而那个跟她打过招呼的人得90。
上级行的竞聘她想都不要想。单位向来是一把手一手遮天，一个人说了算，她便以缺人为由挡住了所有人的去路。不过事实上，缺人倒也不假。由于一把手的人事政策，新员工来了又走，再来又走，所以一直处在人手不够用的境况。
到手的工资也是逐年下降。她所在的人事部门是后台部门，行里加工资他们不加，行里减工资第一个减他们的。据说总经理曾反映过这样的问题，却被一把手一句话顶了回来。她说，行里的工资，有哪一分是你们后台部门挣来的？
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她想请年假散散心，领导却语重心长地告诉她，你年纪还小，工作要积极一点，又快到年底了，部门事情多可少不了你，来，克服克服，请假的事明年再说。
经历过这些事情，再想想自己手头每日做不完的工作、每周累死累活的加班，再想到一个月工资连车贷都还不上的窘境，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好不值得。
这是一份曾经让她引以为豪的工作，一份曾经想要干一辈子的事业，现如今，褪去它华丽的外衣，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近乎腐朽的器脏。
突然间，那些每天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在微信群里安排做不完的事的领导，那些平日里温和待人、却实则将所有工作推到年轻人身上、然后一身轻松地微笑着告诉她年轻人就要多做事多干活的同事们，一下子变得面目可憎。
这一刻，她突然想到了辞职。
真正让她动了辞职之心的，是看到邮件里中层干部的培训名单，都是近两三年内提拔的干部，一共五个人，其中，一个是某合作企业高层的儿子，一个是单位元老级干部的儿媳妇儿，另外三个，均是现任中层干部的子女。
那一刻，她的心清如明镜。
九
忙完年底，到了来年稍闲一些的时候，她在网上投了好些简历，也被一些HR看中，跑了几趟面试，最终有两家属意的，都在外地。
此时，她才将事情告知父母，意料之中，换来了母亲的强烈反对。
见她去意欲绝，母亲以死相逼。
她大声对她吼着，这么好的工作你到哪里去找，你到外面是要吃苦的你知不知道！现在虽然辛苦点、钱少一点，起码有个保障，你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给我待在家里，找个人结婚生孩子呢！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孩子，这么大了还这么不懂事，我这都是为你好啊，都是为你好！
那晚，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失声痛哭。
她觉得自己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再不像从前那般与人开玩笑，只机械式的任务性的与人交流。工作也不再追求创新、尽善尽美，只求敷衍了事。
她周末不再加班，有时甚至能在家睡一整天。虽然大多数时候是睡不着的，都只是清醒地望着天花板，发呆。
她不能听到“我这都是为你好”这句话，听了就心跳加快全身发抖，每当母亲再说起这句话，她就下意识地逃离现场，或是戴上耳机，将音量开到最大。
她已经无法开车上班，因为开着开着就会想到不相干的事，然后一直发呆，一直发呆，待反映过来的时候距离前面的车仅两三米远，周边鸣笛声不断撕扯着耳膜。
这太吓人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她倒无所谓，可是会连累别人的。
她开始失眠，一开始只是三小时、四小时，后来，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到快天亮的时候才能眯一会儿，然后一整天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
她似乎没以前那么爱干净了，头发两天不洗也不觉得脏，黑眼圈也不再想方设法遮住，口红这玩意儿已经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她开始喜欢上悲剧、压抑的电影，把电影里的主人公想象成自己，对着电脑哭到不能自已。原本是想寻找救赎的，到后来，只想一了百了。
可一想到生她养她的父母，她又觉得自己太自私太任性了。
她不再抗拒相亲，他们让她去，她便去，绝不多说一个字。她再也承受不了母亲口若悬河的碎碎念，承受不了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数落自己半个钟头。
十
这一次，也是她最后一次相亲，对方是个中学老师。
在父母们的择偶观看来，这应该是一个各方面都挺正常的人，除了长相。
形容不出来的感觉，她只觉得有些怪异。
后来，一个阅人无数的闺蜜提醒他，这人面向不好，你看他眼睛呈三角形，目露凶光，眼神不正，游离不定，鼻子还是歪的，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心术不正。你要当心。
堂姐跟母亲说，要是这个她还不满意，那就真没办法了，你们不要一味地挑别人，你看看她自己是什么条件！人家也是硕士毕业，不比你家的差，现在有房有车，多少人排队等着呢！就她这样的，都快三十了，这么大年纪谁会要！
母亲哭着求她，你就答应了吧，你堂姐问过了，人家男方对你还挺满意的，他就比你大一岁，也没嫌弃你年纪大，说只要你答应，马上就开始着手准备婚礼！
父亲竟也难得地说了一句，长相能当饭吃？
父亲难得发表意见，她一直以为父亲应该是支持她的，至少，不会像他们那般随便对待她的人生大事。可没想到，他的想法，竟也和其他人一样。
这一刻，她心如死灰。
她终是妥协在众人的苦口婆心之下，若是再不同意，她恐怕真的成了不忠不孝大逆不道逼死母亲的人了。她心想那人毕竟是人民教师，看起来谦虚有礼、举止得当，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吧。
两个月后，他们领了证，而婚礼安排在四五个月之后。
实际上，这两个月内，他们一共就只见过三四面，她以工作繁忙为由，每次见面就只简单地吃个饭，然后各自回家。
期间有一次，外头突然下起大雨，她开车送他回家。
原本不到两公里的路程，五分钟就能到达。可天不遂人愿，中途在主干道上堵了近一小时。
一刻钟的时候，对方表现出明显的烦躁之意，并且指责她，早说不走这条路了，你怎么开的车；半小时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口中骂骂咧咧，不时用手指敲打车窗；三刻钟的时候，他突然打开车窗，对着前面的车好一阵叫骂。
她绝对有理由相信，若当时开车的是他，恐怕早就不管不顾踩下油门冲上去了。
事后，他诚恳向她道歉，说最近因为工作上的原因、升学压力等等，情绪上有些不稳定，容易烦躁。
她回去跟父母说，她不想继续下去了。她不喜欢这个人不说，现在还觉得他并不像平时表现出来的那般温和，甚至有些可怕。
父母问起缘由，她说出下午发生的事情，父母却一笑了之，这有什么的，谁还没有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别小题大做。
又有一次，他邀她陪他挑选家具，说毕竟是拿来作为新房的，部分家具还是换新的比较好，他问她喜欢什么风格的。她原本不想多说什么，但既然他问得诚恳，便一一指给他看。
然后，他指着她中意的那套沙发说，这哪儿好看了，颜色这么素，一点都不大方宽敞。又指着她中意的那套餐桌餐椅，这么小，家里来了客人怎么办，腿都伸不开，你就这眼光？
最后决定，算了，还是我来吧，早说不带你来了。
她撇撇嘴，没有多说什么。
十一
婚礼前两个月，硕士期间的同学过来游玩，有男有女，顺便找她吃饭，他得知后，愣是要跟着去。
期间，他一直表现得彬彬有礼，不时跟她同学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不时给她夹菜，对自己的工作也是说的绘声绘色头头是道。反正说白了，就是一个温柔体贴居家又有事业心的好男人形象。
同学见他不错，也都放开了话题聊天。
一女同学笑着道，哎呀女神，还是单身好，你看你和原来没什么两样，还是那么年轻，满脸胶原蛋白，真让人羡慕！
另一女同学也跟着道，是啊是啊，想当年不知道多少人追过我们女神，你们说说，今天在场的，有没有没追过的！
在场三个男同学互相看了眼，好像还真是！其中，当初跟她关系最铁的哥们儿笑道，没办法，女神眼光太高，只要女神肯看我们一眼，我们就心满意足了，哪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啊。来来来，听说女神要结婚了，我们一起，敬女神一杯！
吃完饭，送走同学，两人朝地下车库走去。
这时，他问她，你跟那个人什么关系？
她问，哪个？
就那个带着他们敬酒的那人。
就朋友啊。
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
被人这样质问，她有些不快，都这么多年了，就算有什么也早有了，还能等到现在？
他突然停下脚步，仿佛隐忍已久的情绪突然间爆发，你是不是觉得跟我结婚特别委屈，看到当年追求你的人，现在事业有成成熟稳重，现在后悔了吧？
她忍无可忍，你在这乱发什么脾气呢你！
他冷笑，目中凶光毕露，你别老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我告诉你我就是讨厌你这个样子！反正现在证都领了，我看你还想怎么着吧！你要是敢红杏出墙，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惊呆了，惊诧于他的转变，惊诧于他眼中的阴狠，没想到平日里文质彬彬的中学语文老师竟然有这般凶狠狰狞的一面，说出这样一番话。一个人平日里表现出来的和内心深藏不露的怎会是如此天差地别！
她怒极，反而冷静了下来，不就是一张破纸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大不了把绿的也领了！
“啪”地一下，他大力扇了她一耳光，她眼冒金星、头昏脑涨，左边脸颊火辣辣的疼。
这一刻，她突然想到当初闺蜜的话，目露凶光、眼神不正、游离不定，说明心术不正，要当心。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只觉得整个灵魂都漂浮在外，虚幻得那样不真实。
十二
她想了想，还是将那事儿跟母亲说了。
可母亲却数落她，一定是你自己不好，以后离你那些男同学远点儿！跟谁生活不是生活，结了婚就好了，你看我和你爸不也是吵吵闹闹过了一辈子？别老想着别人的缺点，多在你自己身上找原因！
她幽幽地说，婚礼不会如期举行，我会找时间把离婚证办了。
母亲疯了，大吵大闹中直接摔了杯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怪胎！我这是造的什么孽！
玻璃渣扎在她脚裸，溢出一地的鲜红。她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她的失眠又严重了。作为曾经辅修心理学的她，此刻深深地明白，如果现在选择原谅、选择无动于衷，那么等待她的将是家暴，无休无止的家暴。
是谁说过的，家暴只有零和无数次。
她请了年假，她已经没有办法继续上班。
有时半夜躺在床上，视线所及是一望无际的黑，她甚至需要大口大口地呼吸，才能感觉到真正地活着。
她不断地想，是啊，为什么我不去死？为什么我还活着？
母亲说了，她就是个生育机器；堂姐也说了，她这样的人是不配拥有选择的权利，是不配得到幸福的。
她幻想自己走在大街上，望着迎面而来亦或是疾驰而过的车辆，冷不丁地撞上去是一种怎样的情形。
生活不是童话，不会有将沉睡公主吻醒的王子，生活也不是小说，不会有拯救多灾多难女主的霸道总裁。生活就是这样，即便你再努力，也不一定会有好的结果。而那些注定要发生的事情，不管多惨痛，不管你能不能承受，将一样不落地发生在你身上。
生活就是不断地拉低自己的底线。
没有人能够救赎她，连她自己也不能。
人生无望，她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几天后，外公去世，她是所有人中哭得最凶的一个，比母亲和诸位阿姨舅舅哭得都凶。她双膝跪地，双手伏在地上，脑袋枕着手背，哭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祷。
外公，求求你，求求你把我一起带走吧……求求你了，不要留我在这世上受苦……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不知多久，她整天浑浑噩噩的对时间都没了概念，记忆力开始衰退，有时甚至连刚发生的事情都会想不起来。
终于有一天，鬼使神差地，她将股票、基金一股脑统统赎回，将银行卡连同密码一起，放在了茶几上。
然后，开车上了高速。
后记：
她最喜欢的诗句，是李白的那句“轻舟已过万重山”。可当轻舟断了船桨随波逐流，纵然飘向远方，却再过不了那万重山。
编者语：
三四年的事情岂是短短的一万来字能说得清楚的，当中很多细节都不大记得了，所以，情节如有突兀之处，还请见谅。
如果还能再想起什么，我会实时补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