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酿酒,能饮一杯无?

来一碗冬酿酒吧?

文/拾眠

“天冷了呐。”

“来一碗冬酿酒吧。”

“我喝过了。”

“来一碗冬酿酒吧..”

“儿子回来了吗?”

“来一碗,冬酿酒吧........”

一声叹息,穿破黑夜,直至幽深巷尾。

听说,老妪在冬至夜走了。

那个独居的老妪,整条巷子里只住着她一个人。一个大庭院,种着三棵桂花树,两层楼的老房子,木地板踩上去,总咯吱咯吱的响,总给人一种下一秒就要坍塌的恍惚感。那是这片街区里最老的房子了——其他人早已搬出了小巷子,房子也都翻了新。老妪一个人,不爱说话,无处可去,大概是考虑到这个,政府倒是一直让她住着了。她,走了。

我穿过喧闹的菜市场,走过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走进那条寂静的,黑幽幽的小巷子。满脑子都是这一句话“走了,这冬至夜啊。”泪珠滚落脸庞,许是掉在了青石板路上。这么黑的天,谁知道呢。若不是有人加了班嘟囔着没赶得及去买冬酿酒,想去向老妪讨要一些,她走了,谁又知道呢。

第一次路过她的庭院,是秋天。都说桂花香飘十里,那日天刚放晴,我出门遛圈儿,循着桂花香找到了这条小巷子。我停在那一头,小巷大概早已没什么人居住,青石板的路面,因为前些日子淅淅沥沥落了几日的雨,有些墙角处已经生了青苔。不知谁家的小狗儿摇摆着尾巴从旁边跑过去,此后再无什么声响。我在巷子的那一头停住,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桂花香,到了这里,却愈加浓了。到底谁家的桂花开在这小巷子里呢。“还有阳光呢,不怕。”如此想着,一脚踩碎了洒在路面上的阳光,跑到了那一头。这一脚踏入,便是年年岁岁,一回又一回了。

进门时,老妪正在摘桂花,树下安放着小桌子,桌上摊着一块蓝色碎花布,摘下的桂花都放在那儿,一只大黄狗围着她转来嗅去的。她该是见着我进去了,大黄狗望着我,猛地站起来,嘴里发出唬人的吼声。老妪低头望它一眼“不叫。”前一秒还凶神恶煞的大黄狗,又粘到她脚边使劲蹭她的裤脚。老妪穿的还是旧时的衣裳,大概是自己做的吧,裤子宽大,走路像是能带起风来。衣服上还打着补丁。

“呀,奶奶说的那会做桂花糕酿冬酿酒的婆婆,就是她吧?”我像是发现了什么小秘密,兀自在一旁开心起来。老妪见着我,始终没说话。我亦不敢大声吵她,只自己在这庭院里四处晃悠着,逗一逗大黄狗,闻一闻桂花,总想着偷偷藏一把黄灿灿的桂花进袖子里带回家。我猜我那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模样,早已暴露了我的心思。老妪忽的折了一大枝桂花递到我面前。她依旧没说话,见我接了桂花开心的样子,又折返身回到屋子里。不一会儿,端了个碗出来给我。水里飘着些桂花花瓣儿,原来是一碗桂花泡的清茶。接过碗喝了一口,却被入口的清甜冲撞到。不知她在茶里放了什么,桂花的清香还晕在嘴里,又添了一股甜进来,极好喝。我忍不住夸赞道:“真好喝。”捧着碗,舔了一圈。老妪第一次看着我笑了一下,虽短,却是被我看见了。打破沉默的,或许就是那一碗桂花蜜茶吧。

老妪教我摘桂花,折下一小枝来,细细的把小花瓣都落下来,还要将随着花瓣一同落下的叶片跳出来,只剩下桂花,黄嫩嫩的铺在布上。

“婆婆,这是收起来做桂花糕吗?”

“是,晒干了,做桂花糕。”

老妪的桂花糕做的极好吃,名声传遍了这一整个街区。听说她的桂花糕,用的是最传统的手法,自己搓的粉团儿,蒸笼蒸熟后切成长方形块状,撒上干干的桂花花瓣儿,甜甜的,香香的。老妪的桂花糕里,倒真的有桂花粉,她教我将桂花洗净了,捣碎,研磨成粉末,做桂花糕的时候,便将那粉末洒进糕点里,因此格外的香。

那日傍晚,老妪自己做了一些桂花糕,熬了白粥,再放了两个小菜,

“吃吗?”

已到饭点,我的肚子早就饿了,却惦记着家里,不敢逗留。

老妪也不勉强,拿着碎花布,将那香喷喷的桂花糕包好了,全塞进了我怀里。带着一大枝刚折下来的桂花。

临走时,她忽然叫住我“几岁了?”

“十一岁。”

“跟我家丫儿,一样大......”

她说完这句再没理我,眼睛望着巷口的方向,出了神。我走了很远回头,发现她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晚我带着桂花糕回家,奶奶便知道我去了何处。

“你这孩子,就爱胡闹。”她这么说我。

“奶奶,那婆婆一个人吗?”我问她。

这一问,打开了奶奶的话匣子。

原来老妪有一对相差十岁的儿女,儿子二十岁那年跟人打架,打死了人,对方家里权势大,使了手段,至今还被关在在牢里。老妪不知道他关在哪里,也不能去看他,有人说,他在牢里被人打死了。久而久之,再没人提起他。

老妪的女儿,小时候便被人拐走了。那时大概是十一岁的模样,出门玩,到了夜半也不曾归家。老妪打着灯一路嘶吼着喊她“丫儿,丫儿。”女儿终究没寻得回来。一年之间,老妪成了孤家寡人。除此之外,再无亲人。

奶奶说老妪的丈夫年轻时从军,早早地死在了战场上。她辛辛苦苦养大了两个孩子,如今一个丢,一个也相当于没了。奶奶说她命苦,她做的桂花糕是甜的,可是她这个人,苦进了心里去。

“奶奶,我以后能常常去找婆婆吗?”

“去吧,陪她说说话,也好。”

那以后,我得了空便跑去她那里,一声一声婆婆的唤她,奶奶也时常做了些吃的让我带去给她。有时清早帮她把做好的桂花糕拿出去卖,不需走远,只在巷子口便有许多人排队来买。有时帮她扫扫院子里的落叶,有时,和大黄狗一起坐着,看她缝衣裳,听她说话。

我从未见她酿过桂花酒,她说的最多的一句却是:“来一碗冬酿酒吧。”

她说这话时声音变得很低,浑浊不清,头两次我甚至听不清。但她一直说,一直念,我终于听清了那句“来一碗冬酿酒吧。”

奶奶说,婆婆的女儿丢了时,她正在屋子里给女儿做冬酿酒。临近冬至,家家户户都准备起冬酿酒来,小城的习俗是冬至大如年,一家团圆,在冬至夜喝一碗冬酿酒——桂花酿的米酒,此后一整个冬天都不怕冻,也少生病。

女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姆妈,来一碗冬酿酒吧?”笑嘻嘻的,立在门口。

之后再也没见到。

我于是从不敢接她这句话,我怕接了话,她会哭吧。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手都在抖,唇瓣也微微颤抖着,脸上的皱纹仿佛,都跟着在颤抖。

她一定,一定很难过。

那个时候,我什么也不敢说。

秋天过去后,迎来了冬天。

冬至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天愈发冷了。院子里的桂花树叶还绿着,门前的屋檐下,挂着几袋干桂花。她没拿出来用过,却每日都有新鲜的桂花糕做出来。

我一直在想,那桂花,是不是留着做冬酿酒呢。

冬至前一日出门前,奶奶拉住我。塞给我一个大包裹,我打开来,里面是些她早早置办的年货。“拿去给婆婆,你烦了人家这些日子,该谢谢她。”

老妪收了包裹,愣了很久,说了句“冬至啊”。

那一天,她只说了这三个字。

第二天冬至,我心里挂念着她,趁家里人围在一起聊天打牌时偷溜出了门。跑去寻她,远远地一个人影靠在门边上,吓了我一大跳。

近处看,却是她裹了件破旧棉袄,靠在门边出神。

“婆婆,热饼。”我将奶奶做的饼举给她,她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忽然哭了出来。眼泪顺着她脸上的沟壑留下来,她哭的没有半点声音,但整个人,都耸动着。

她边哭,边吃我带给她的饼,噎着了,咳得停不下来。

等她哭完,抱给我一瓶冬酿酒。又拿出一个碗来:“天冷,喝一碗冬酿酒吧,暖暖。”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很难过,又不知道如何说。

我走的时候,她一直乐呵呵地冲我挥手。

那晚我死活赖着奶奶,要跟她一起睡。我和奶奶说“我觉得婆婆真可怜。”奶奶没接话,她摸摸我的头,轻轻叹了口气。

那年冬至后,很多年里,我都是老妪那里的常客。院里的桂花开了又落,大黄狗生了一窝又一窝小黄狗,年复一年。我长大了,老妪也老了。我不再每天有时间去找她,只在周末时提些东西去看看她,陪她说说话。奶奶有时笑我:“你这孩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你家奶奶呢。”许是玩笑,长大后的我听出了奶奶话里的悲悯。那一年后,老妪在我们家的帮助下,开始卖桂花糕和冬酿酒,还有一些其他的糕点。

糕点时时都有,冬酿酒,却只在冬至夜卖。她老了,起的越来越晚,糕点也越卖越少了。耳朵变得不好使,与她说话渐渐要用吼得。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也意识到了,她的话也越来越少了。有时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慢慢的,我还发现,她越来越喜欢搬个板凳坐在门口,面朝巷口的大路,路口时不时地走过行色匆匆的人们,但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小巷深处的她。也没人,踏进这条巷子。

“我不走,妈在这儿等你回来....冬酿酒啊,冬酿酒,回来喝冬酿酒。”

她常常那么倚在门边,如此自言自语的,直至恍惚间睡着。

看着心疼,又无可奈何。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

我长大了,离家读书,到家放下行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却是说,她走了。

我记得她在睡梦里嘟囔着跟我聊天,

“天好冷呐。”

“来碗冬酿酒吧。”

“我喝过了。”

“来碗冬酿酒吧。”

“女儿..冬酿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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