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秋,清晨,医院,神内科病房。
“九床,你的住院收费单。”小护士从手里的一沓单子中抻出两张交给了九床的病人家属,又逐一分发给各病床的人,急匆匆离去。
“快看看,又花了多少钱?”九床女病人连忙起身,着急地伸手要看老伴手中的单子。
“别看了,啥都看不懂,一天就整进去四千多,这还没完呢。”老伴嗓门大,说话憨声憨气,盯着单子看完,顺手放在小桌的抽屉里,与女人对面坐下,无语对视着。
桌上摆着刚从外面小吃摊上买回来的早饭,塑料袋盛着的小米粥、馒头和榨菜。小米粥很稀,像兑了水,馒头面挺白,挺喧腾。女人说不如家里的面香,不禁饿还没有饭味。但总比医院食堂的饭便宜些,两个人一日三餐还能凑合。
这是一对老夫妻。男人72岁,高高的个子有些偏瘦,两鬓飞霜但身板还算硬朗,家里有三亩地收拾着,老伴有病住院就一直昼夜不停地陪护在身边。女人,就是九床的病人,75岁,身材瘦小,衣服穿在身上宽松地逛荡,不知是有病还是天生的,佝偻着身子猫着腰走路,并且走得很快。女人爱笑,精神状态也不错,如果不是躺在病床,根本看不出是有病的人。
他们的家在离医院百里之外的农村,住院有一周时间了。女人经常眩晕,血压忽高忽低,来院初步诊断是脑血管有问题,究竟哪里的毛病,医生说还要做几项检查才能确诊。
说起住院,老夫妻喋喋不休,互相埋怨。这些天,女人时常犯眩晕,天旋地转折腾得难受,在村里的诊所打了三天点滴,症状有所减轻,但村医建议应该去大医院查查。正巧村里的乡亲要到市医院去看病,老伴就带着她搭车过来挂号检查。没想到一同来的乡亲病情没啥事查完回家了,医生却把女人留院了,说需要做进一步检查。并告诉他们,住院检查治疗费用可以在新农合报销很多,如果在门诊的话很多都是自费的。
医生的话没错,也是为他们着想。老俩口迟疑着,又怕花钱又担心真有大病,就和家里人电话商量,儿女们也同意住院,就是都很忙没时间过来陪床。老头子痛快,陪着老婆住进了病房,开始一项一项进行检查。谁料想,钱像流水一样无声无息,带来的三千押金四天就没了,护士通知催着交钱,老俩口商量半晌才给儿子打电话,送过来五千,寻思着这下钱够用了。
其实女人早不想再住院了,要回乡里的个人诊所治,说家那边看个病也就一、二百元,这里太贵了,治疗效果也不明显。
“我说不来你非要搭车来,这下好,车钱倒是省了,住进来几天一下子把卖猪、卖玉米的钱都糟进去了。”女人轻声地埋怨着老伴,眼睛低垂着,手里不停地摆弄着买饭带回来的塑料袋。
“我哪知道你的病这费事啊,不就是迷糊点血压高吗?咋还脑袋里的血管有事了?”老伴嘟囔着,怕自己声大吵着病房的人,压低着嗓门说。
“今天还要做两个检查,一个叫啥磁的,还有一个脑袋造影,大夫说差不多五千块,咱手头又没钱了,咋办?”
“下午姑爷说来看你,问问他懂不懂,再商量做还是不做吧。”
“那也中,说好了,可不能跟姑爷张嘴,闺女他倆日子过得不轻松,儿子要娶媳妇,闺女上高中,都等钱用呢。”女人悄声嘱咐着老伴。
“知道了,咱也不能让儿子再掏钱了,他盖房子还拉着饥荒呢。你别着急,咱们自己再想想法子。”老头子笑着安慰着女人,那笑里的苦涩和勉强看着很无奈。
临近中午,老俩口的女婿来了,干干净净的一个壮年男子,中等身材,长得粗眉大眼,话不多,挺随和。他拿着检查单去找了主治医生询问了丈母娘的病情,又去大厅收费处续交了五千的押金,带着老俩口出去吃了一顿午饭。临走时嘱咐她俩听医生的话,别心疼钱,治好病再回家。
老俩口很感动,看得出心里特别不落忍女婿给掏钱治病。他们有一儿一女,都在农村,而且已经成家。这几年儿女们日子过得都紧紧巴巴,老俩口心疼孩子们,帮不上他们什么忙,也特别不愿意拖累他们。地里的庄稼两个人打理着,平时小病小灾就在村里打针吃药,很少麻烦孩子们。没想到这次住院,交费这么多,真让老俩口吃不消了。
”九床的奶奶,您的钱不够了,要续交押金,要不医生没法下单开药。”进来一个小护士,声音好听,嘴也甜,微笑着对老俩口说。
“催、催、催,就会催着交钱,没钱就停药,催得人心惊肉跳的。”没等老俩口接话,躺在十床上的女病人一脸的不满意,语速特别快,冲着护士嚷嚷着。
“阿姨,这是医院的规定,我们也没办法。都是电脑控制着,不交费医生根本开不出单子来,啥都做不了。”小护士脸红了,委屈地看着十床的女人。
十床女人是突然发烧住进的医院,边检查边治疗已经6天了。家里没人陪护,每天自己躺在病床上输液四五个小时,烦闷焦躁。昨天护士就通知她续交押金,她丈夫答应着回家取钱,到今天都没露面,心里着急,看见小护士进来催款,虽然不是对她说,但她还是有点控制不住情绪,冲着护士抢白着。
她是退休职工,单位不景气,退休时劳保工资不到两千,这几年每年调整退休金,已经涨到快三千了。按说也算不错,让她闹心的是儿子早就离了婚,女方扔下三岁的孩子再婚去了东北。吊儿郎当的儿子也没个正经工作,把她辛苦攒下的十四万元养老钱拿去投资买什么原始股,上当受骗赔个精光。她是又悔又恨,怕儿子想不开办傻事,又惦记着可怜的孙子。
现在孩子养到十五岁了,吃喝拉撒上学费用都是她负担,日子过得也是捉襟见肘。老伴病病歪歪顾及不了她,儿子每天来一次医院,呆不上两分钟,搁下买来的饭就走,每次有病都是她自己照顾自己。
这次住院,她交了三次押金还不够,各项检查治疗花费了不到两万,护士催了好几次。老伴来医院只要一听交押金就跑,惹得她十分窝火,经常发脾气,同病室的人还得经常安慰她。
“奶奶滴,这是啥医院啊?不交钱就给停药,我小时候有病上医院根本不收费,现在可好,交一筐钱了还不中,忒有气!”十床女人越说嗓门越大,两手不停比划着,本来就黑红的脸庞一下成了酱紫色。
年初时,她因轻度脑梗住院半个月,检查治疗共花费了两万四,虽说医保报销大部分,但自费掏的八千多元让她心疼到至今。现在又躺进了医院,已经交了一万五千多了,想想钱,让她着急不安起来。
九床女人见状,急忙陪着笑脸哄着小护士走了,转头轻声对着十床女人说:“大妹子,别发火,你比我强百倍啊,你有退休金,还有医保,不会花太多。你好好养着,有病最怕上火了。”
“就是啊,你有退休金,得病也不发愁治,像我们这庄户人,不敢得病,我们没钱,但我们有牙,咬咬牙兴许就挺过去了。有那么句话,"小病拖,大病杠,病危等着见阎王"说的就是我们啊!”九床老伴半说笑半愁苦地劝说着。
“老哥哥,赶紧拿着医生开好的检查单排号去吧,等着排队的人太多了,这个造影检查我就排了三天才做的。”躺在十一床的女人输着液,笑着提醒九床病人的老伴。
“对、对、对,我赶紧去,要不干等着,净是病床费杂费一天就59块,我们老俩口子在家半个月的菜钱都够了。”男人急匆匆拿着单子出去了。
来了半个月,这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为了妻子的病,愣是跑熟了医院里的各个功能检查的科室,楼上楼下、新楼旧楼,挂号、排队、带着妻子做检查,交费、取药、自己学着在取片机前打印影像胶片,俨然轻车熟路。十一床的女人看了又惊讶又佩服,羞愧自己来了医院好多天还在转向,经常找不好病室的方位。
十一床的女人五十六岁,刚退休一年,因心脏不舒服和眩晕住进了病房,来了五天,各项检查刚开始。眩晕的病症找到了,是耳石症,经过仪器治疗很快复位,就是心脏室性早搏折腾得比较难受,医生说需要进一步诊断治疗。好在退休前单位效益不错,退休金五千多,医保报销比例也不算低,目前的治疗费用即便自担部分高一些也能承受。
但九床的病人就不乐观了。虽然说现在农村有了新农合,看病能够报销一部分,尤其是住院费用,报销的数额相对门诊治疗要多一些。可毕竟水涨船高,一部分高昂的费用对于她来说就是很大的包袱,很难负担起。
现在看病,不是三、五十块钱就能解决的了,只要进了医院,即使是感冒发烧,这个检查、那个化验,没有一两千块钱恐怕出不来。就说做那项需要往血管注入碘佛醇的CT检查,检查费用全报销的话,自费必须负担的小小针管钱就三百多,对于九床的家庭来说,这笔钱不是小数目。所以,农村人,尤其是农村的老人,有病拖着不治,不是不想治,真正的原因是治不起。“十年努力奔小康,一场大病全泡汤。”“救护车一响,所有猪白养。” 不是玩笑,是实话,心酸又无奈。
九床女人又等了两天,终于做完了最后的检查,躺在床上输液,等着最后的结果和治疗方案。老伴陪着她输完,商量的口吻对她说:“估计明天就有结果了,今儿咱俩出去吃点好的,中不?你想吃啥?”
“中,咱去对面饭店吃吧,就吃凉面。回头去批发市场给你买件褂子,这么长时间也没带换洗的衣裳,闻着都有味了。”女人的眼神柔柔的,冲着老伴开心地笑着。
“中啊!这半个月咱俩净吃街头小摊上的饭了,今天也下把饭馆。”说话间,老俩口一前一后出了病房。
傍晚吃饭时,老俩口回来了。九床女人手里拎着吃剩下的凉面和一点拌海带,男人手里拿着一件T恤衫。许是累了,女人上床就躺下了,脸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老伴拿过毛巾给了她。
“老妹子,你看看这件褂子我能穿不?是不是忒花哨?”男人在身上比划着这件上衣,有点不好意思地问着十一床女人。
十一床打量着这件T恤衫,劣质的化纤布料,不透气,还带有一种怪味道,蓝灰相间的粗格子配上粗糙的手工,真正的地摊货。她知道老夫妻为省钱没去商场,而是在小摊贩手中买的,怕说实话伤了他们的自尊,笑着附和说:“能穿啊,挺好看的,老哥哥穿上显年轻,洗洗再穿吧。”
“是嘛? 老妹子说好看就好看。不用洗了,这是新的,赶紧换上吧,花了十五块钱,讲了半晌价老板才卖给我们的。”九床女人很开心,好像淘到了宝贝一样,看着老伴高兴地穿在了身上。
第二天上午九点,主治医生来到病房叫走了九床的男人,说诊断结果出来了,与脑外科专家进行了会诊,需要向家属交代沟通一下。九床女人坐在病床上,不安地看着老伴跟着医生出去了,眼神有些茫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隆起的驼背像个小山包。
十床的女人好像察觉出了什么,说话连珠炮一样:“老姐姐,别发愁了,走哪算哪吧。”
九床女人转过头,勉强笑笑,手里不住地拧着干毛巾。“我都七十五了,没啥怕的了,大不了回家养着。”其实从今天医生严肃的表情中她猜到了自己的病情不是输液吃药就能解决的,不然仅仅就是血压高和眩晕不会住院这么久,具体怎么回事她心里也没底。十床女人的话,倒是像一针镇静剂,让她安定了好多。
半个小时后,九床的老伴回到了病房,坐在凳子上望着女人,脸上失落低沉的表情让病房的人都关注起来。
“去这半晌咋说的?”女人着急地问。
“大夫说你脑袋里的血管都堵得厉害,其中一条已经到95%了,病都是这个引起的。要想治好就得下支架,八万一个。大夫建议给你下个支架,要不然,不定哪会血管堵严实了命就没了。”男人说话的语气语调特别肯定,显然是几位会诊医生的诊断结果和治疗方案用最直白的话跟他解释清楚了,让他听懂了,不再执拗地认为老婆的病没那么严重。
“啥?下个支架就八万?还不算以后每天跟着吃药的钱吧?”十床的女人躺不住了,一骨碌坐起来,不住地叨叨着,说明天赶紧出院回家,怕再查出啥病来受不了。
十一床的女人看到老俩口低着头默默无语,轻声地开解他们:“老哥哥老姐姐,人家得了癌症都想尽办法救治,何况老姐姐的身体还挺壮实,这个病也好治,手术挺简单的,别拖着了。”
“中,我俩商量商量再说,谢谢老妹子了。”九床女人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苦笑。
晚上,十床和十一床的女人输完液都回家睡了,安静的病房里就剩下九床女人和她老伴。老伴坚持说就是把房子卖了也要下支架给老婆治病。女人态度非常强硬,根本不听老伴劝说:“房子绝不能卖,那是咱俩的老窝。支架也不下,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八万块钱,我这病不值这么多,再说也不会死那么快的,我命硬着呢,在家吃药维持着挺好。”
最后老俩口商量,把药液输完就出院,告诉孩子们病情见好,不碍事,医生允许回家吃药观察就行了。
两天后,九床女人出院了,怕孩子们来接时见到医生说出实情,悄悄联系村里过来拉货的卡车回家了。
十床女人肺炎基本痊愈也出院了。临走时她丈夫前来办理出院手续,老头跛着脚,手里抖落着收费单据,脸拉着好长,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得个肺炎输点液,又败光了家里六千多。”气得十床女人冲着他直翻白眼,啥话没说,一个人径直下楼走了。
十一床女人网上预约挂号了北京医院的专家门诊,丈夫带着她自费到北京医院去治疗。
病人都走了,很快病房又住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