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近天气热得让人犯起了迷糊，常常一觉醒来，仍犹笼在梦里。

有时候，正做着一个很沉很沉的梦，闹钟响了。顺手一关，再翻个身，把脸压在枕头上，心里气恼被叫醒。

为了寻找残留的梦境记忆，我一深一浅地调整呼吸试图模仿睡着时的呼吸节奏，好让身体以为我还在睡觉，再将我带进那场未完的梦中，将最后的情节补上。

正要再次入梦，忽然脑袋像被人敲了一下，腾得坐起，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糟糕，要迟到了。”

慌乱中，匆匆跳下床。还好，夏天需要穿的衣服不多，随便几件往身上一套，趿拉着一双平底凉鞋就出门了。

下了楼，才发现既忘记了涂防晒，也忘记带上遮阳伞。可时间也来不及容我再跑回去一趟。于是，心想：好吧，晒晒也好，最好把潮湿闷重的心绪都晒干。

看看表，14:05，飞机15：30落地，打车一个半小时到机场。还好，来得及。

2

上周六，接到初中同学小由的电话，她告诉我今天要去日本，在北京转机，希望见我一面。我问她去日本做什么？她说见面再聊。

于是，就有了我们这次时隔近十年后的第一次见面。毕业后，我们都去了不同的城市上学，生活轨迹不同，除了生日和节日问候，我们鲜少有联系。

小由是个很奇特的女子，初中时的她非常热衷于搜罗各种款式别致、样式新颖的包包，并不见得有多贵，但都十分与众不同。

每次跟着她和她的包包出街，准能吸引和我们遇上的人的目光，从不点儿大的小学生到拄拐的老爷爷，都会向我们投来注目礼。

她长得并不十分好看，宽骨架、宽鼻梁、柳叶眼、厚嘴唇，在当时那个年纪，好像过于沉重和超龄了些。但这些并不妨碍她拥有少女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经过一番打扮，她那张并不十分少女的脸总能重获新生。

她最喜欢的头饰是黑白格样式的蝴蝶节发卡和各种颜色明亮的捆发皮筋。初中三年，她坚持只留齐肩发、齐刘海，并且从来不散发。

她总要将那些不很长的头发在脑后正中的位置绑出一个小揪，再在脖颈处散下些碎发来。小揪旁再夹上一个很小的蝴蝶发卡，或者戴一个鹅黄色的宽边发箍，头发就算装扮完毕。

再看她的衣服，她最喜欢穿绣着大片花朵的马卡龙色短袖，有时候她也会穿一件白T恤，上面画着自己设计的卡通形象，一个留着齐刘海，戴安全帽，背粉色书包的肉嘟嘟的小女孩。

在她的众多包中，她最喜欢的是她自制的一款透明PVC果冻包，包里会整齐地摆着她精心设计过的各种图案的小小包、彩色的本子、形状各异的笔来协调小包整体的色彩和风格。

当这种PVC材质的透明包包在多年后大火的时候，我才惊觉朋友那时就有的如此前沿的审美能力。事实上，现在很火的一些元素小由在初中时代都用过。

她最喜欢问我：“今天我可爱吗？”但凡我夸她漂亮时，她都会有点生气，然后嘟囔着嘴说：“难道不可爱吗？”

她的确很可爱，我从没见过一个女生如此执着得收集所有可爱的元素，并将它们以一种非常舒服的方式搭配起来。一点儿也不矫揉造作，反而清新自然，甚至淘气别致，让人想要亲近。

那时，我总惊奇于她奇特的审美和奇怪的想法，比如，有时她会假装成比我小一届的学妹用幼稚的字体写信给我，甚至有时会用信纸抄上好几页心理测试题给我做，并承诺做好了会在下一封信中告诉我答案。

她寄给我的信纸上的图案从来都是她自己设计的，自己打好格子，有时候是横线打底，有时候是格子打底。旁边总会有她亲手设计的系列卡通人物，她后来告诉我，那些小卡通人物都是她。在她的心中，她希望自己永远都像她画的那些卡通人物一样可爱。

3

十年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是那般可爱，是不是还在坚持要做一个可爱的女孩。

15:30，飞机落地，我在到达层的接机处有些不安地分辨着一个个提着行李来到这个城市的人。

十年了，我怕我会认不出她，也有点怕她已经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那我该对她说什么？我该以什么样的方式与她交流？

手机响了，一条短信，是她发来的：请稍等，我们正在取行李。

我们？

原来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吗？那个人是谁呢？

我又等了一会，正当我踮着脚，努力在人群中搜寻她的身影时，发现有个女生正冲着我招手。

她穿一身素净的白裙，挽着一个不高的男生，快走进我时，她松开男生的胳膊，向我这边跑来，我也立即朝她挥手。

我们走近后，我才看清这个冲我招手的女生。她比初中清瘦了很多，齐刘海消失了，头发也变长了，披散在身后。

我们相互拥抱，她兴奋地看着我说：“幸好这次要在北京转机，才有机会见你一面，我有好多话非见面跟你说不可。”

我要帮她拎行李，她笑着拦住我：“没事儿，有他呢！”我抬头看看小由，再用疑惑的眼神看看她身边的他。

小由立刻挽起我的手，走在他前面，告诉我：“他是我未婚夫。”她尽量压制着自己喜悦的情绪，接着说：“我就是要告诉你，我是去日本结婚的。”

我有些吃惊：“今后是要在日本定居了？”

她笑说：“他是个厨师，我们打算去日本开个中国饭馆。”

“为什么要去日本开，中国不是一样能开？”

她打断我说：“你不知道，听说现在中国菜在日本很受欢迎。而且他家人也都已经移民日本，这次我也算是跟着他回家。”

我点点头，问她的父母是不是会一起去日本？她表情突然僵了一下，但随即又换上欢快的表情：“父母可能暂时不会去，但我以后会回来看他们的。”

4

我没有再细问。

我们找了一处露天的餐馆，刚落座，一名年纪约五十上下的妇女突然冲到我们桌前，一把抓住小由未婚夫的衣领骂道：“你还没离婚，就想把我女儿骗到日本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还没等这位惊诧中的“未婚夫”做出反应，小由已经飞快从座位上站起来，绕到这名中年妇女身后拉着她的胳膊说：“妈妈，我对不起你，你就让我走吧，别管我了。”

正当我差不多反应过来点什么的时候，小由的妈妈突然转身拉住我的手说：“你是小由的朋友吧？你帮我劝劝她，她已经走火入魔了。她现在是小三，你知道吗？”

小由突然大吼一声：“我就是爱他，一辈子做小三我也愿意。”

这一句立刻成功地引来了周围人的目光，大家齐刷刷地望向这边，等待故事继续。

这时，小由的父亲也到场了，小由话音刚落，父亲便狠狠地扇了上去。

我立刻冲过去扶住快要摔倒的小由，她稳了稳身体，轻轻地把我的手从她身上推开，一手捂住被父亲打过的脸颊，一手拉起行李向外走去。

小由的母亲正要追出去，这位严厉的父亲大声呵斥道：“你别管她，让她走，她走了就永远别回这个家。”

小由顿了顿，转头向这边喊道：“你还坐那干什么，走啊！”这时小由的未婚夫哆哆嗦嗦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跑向小由。

经过小由父母身旁时，他停下来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赶快跟了上去。

5

我有点无措，在没有太搞清楚前因后果的情况下，我卡在这个故事的分岔路口，既担心朋友的处境，又无力知道太多。

就像某个下午，我闲来无事打开电视，却被一部正好演到第20集的电视剧吸引。我并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而事情为什么又会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

我和那些旁观的人一样困惑，只能借由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一切，去猜想整个故事的脉络。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我的这个可爱的朋友，她已经不能再期望自己像那些她曾经画过的卡通人物般可爱下去了。

作为曾经一起分享过青春快乐的同伴，我曾多么期望她能如她所愿。

所以，她现在如她所愿了吗？

我不知道，我不能为她做一个定论，我不能体会到这段感情为她带来的出走的勇气和决绝。我也无法想象要用放弃所熟悉的一切来换取的这样一段感情对她的价值。

当朋友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父母辱骂和抛弃，她感受到的绝望和窘迫该是多么难以磨灭的痛苦啊。

这些痛苦会让她更加笃定自己的选择吗？还是会让她在幸福之余，痛苦不堪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心疼我的朋友，我曾经那么那么可爱的朋友。

她一直想要生活在可爱里，她想要守护她的可爱。可是生活却讽刺地将她带进另一个方向，让她去体验和经历完全另一番人生，而后，再去质问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生活从来不会给我们想要的所有，它要让你做出选择。想要一样，必然要舍弃另一样。

我不知道我的朋友是不是为了守护她的梦想，而抛弃了其他，或者她遇到了比她的梦想更重要的东西，于是她抛弃了梦想。

我看着朋友离开的背影，觉得自己已不能再去找回曾经那个可爱的她，又或许今天下午的一切都只是夏日午后一场还未醒来的梦。

而我的朋友还是那个脑后梳着小揪，小揪旁夹着黑白格纹蝴蝶发卡的可爱女孩。

下课铃响，她背着最近淘到的可爱包包，蹦蹦跳跳地向我走来，问我：“今天的我，可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