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寒冷的冬天(一)

盖着白布的棺椁停在灵堂正中间,两幅黑白遗照挂在墙上。一对慈眉善目的老人。遗照旁垂吊着白布,以及纸扎的花圈。长长的白蜡烛,蜡泪在桌子上凝结出一个圆,忽闪不灭。一群人跪坐在棺椁旁边,穿着白色的丧服。

父亲带着阿粥和弟弟回来的第一幕,就是这个。门口的管事抬头看看了,张了张嘴,看到是父亲,闭口不喊。只是注视着父亲走进去,同原来那群人一起,跪着。那天一直没有听见父亲的哭声,父亲一直沉默的跪着,阿粥和弟弟也就一直没哭。

以往客人吊唁的时候,棺椁旁跪着的人要陪哭。可是这天,灵堂的哭声从未断过,根本不像阿粥之前见过的那样,有人来了才附和着哭两声。

晚上的时候,奶奶叫回家吃饭了。阿粥戳了戳弟弟,想让他叫父亲回家吃饭,但是弟弟不为所动。阿粥没办法只能靠自己。

“爸,回家吧。俺爷跟俺奶奶叫吃饭了。”

“恁两个先回去吧。”父亲只是稍微抬了一点头,但是阿粥看到了父亲通红的眼。和那天接到电话的时候一样。

阿粥只能拉着弟弟走。父亲就呆在灵堂一整夜。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因为去世的只是父亲的爷爷奶奶,也不是亲爷爷奶奶,不过是爷爷的叔叔和婶婶。最主要的是两位老人家生于一九二几年,现在也八十多岁了,五个女儿都各自有了孙子,儿子最小,现在儿子的儿子也二十多岁了。儿女双全,子孙满堂。两人又相伴一生,也没在晚年得什么重病,被困在床铺之间。在农村,这可以称得上喜丧。前几年阿粥母亲的爷爷去世的时候,大人的神色就很正常。阿粥还记得和表哥们一起叠金元宝,大表舅还开玩笑,说老爷子这一辈子真是顺顺遂遂,在下面也是个有钱的老爷。

可是,今天跪在这里的人,是真实的悲切。阿粥总觉得,跪在那里的几个姑奶奶,是随时就会倒下的。她们几个都是随了老太太的,瘦高个。虽然一个个也都五六十岁了,但丝毫不显老。但如今,跪在那里,形容枯槁。时不时就爆发一阵让心纠在一起的哭声。那种哭不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嘶吼,是由于心绞在一起,喉咙被扼住,只能发出的气音。这哭声很容易让人共情,委屈,后悔,绝望。

阿粥在第二天才理解为什么。从隔壁邻居的只言片语中。

阿粥一直以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只是文学作品的夸张,是戏剧性。现实中,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但如今真真实实的发生了,比文学作品更具有戏剧性。

爷爷奶奶说,那天晚上隐约是听到了声音的,旁边另一家邻居也说,听到了几句喊声,就在没有声响了,听到声音的人都觉得周根(去世两位老人唯一的儿子)去看了老人。但是第二天早上,大家就听到丧钟响了。两位老人相拥着坐躺在地上,蜷缩着,全身青白。乡下的床大部分是很高的,这个年岁的老人摔下来几乎没办法靠自己上去。于是另一个也一起从床上下来。想喊人帮忙,却没有得到回应,屋子的门被反锁了,也出不去,索性放弃了。

国家这时其实倡导火葬,村里还是不能改变一直沿袭的土葬,讲究一个入土为安。一个令人十分难过的事是。寒冷的环境下人会不自觉的蜷缩,而死后,身体会保持很久的僵硬状态,蜷缩的僵硬的身体是无法正常收敛到棺椁里去的。

“那是怎么收进去的?”阿粥问爷爷。

“唔,就那么收进去了。”爷爷支支吾吾,并没有给一个确切的答案。

“那为什么他们不把被子从床上拉下来,也可以保暖啊。也不至于……”阿粥又问爷爷。

“谁知道呢?唉!”爷爷拿着他卷好的烟,伴着长长的叹息,出门去了。

谁知道呢?是年纪太大,想不起来可以把被子扯下来?还是,觉得这一辈子,就这么结束吧?年迈的身体着实不想再残喘,不如留一份清净给大家。

阿粥听过很多老人说,“唉,我还活着干嘛呀。老了,没用了。”特别是很多重病缠身的老人,常年困在床上。往往看到一个人就泪光闪闪,“我这活着太难为人了啊。”

阿粥一直觉得,也不过是说说罢了。人怎么会甘愿死呢?人的求胜欲那么强。

可是如今,活了八十多年的太公太婆,自愿离开了这个寒冷的冬天。

阿粥随着众人参加了后面的出殡和入土。两口棺椁并列在土地里面,被扬起的土一点点掩盖。两位老人终将在一起,也终将离开我们。阿粥在这一刻才想到,她和这两位老人之间也是有很多故事的,那些早已被她遗忘童年,都曾有两位老人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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