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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1968年结婚,住在母亲机关分的房子里,单独的一间,约二十平米。我跟随父母住到我十岁才搬离。每天在炕上醒来,翻身坐起,看到的就是老屋的南窗,透进来的阳光雪亮澄澈。窗户像房子的眼睛,瞪大眼睛守护一家的安宁。夜里我们睡了,母亲把一道花布窗帘拉上,蒙住窗户瞪大的眼睛,好让守望一天的它安心休息。
我家的窗帘是一条淡绿色的花布,上面盛开一片青竹。曾经在某个早上,幼时的我睁开睡眼,手还抚触着母亲的乳头,窗帘已经透入黎明的曙光,青竹纹样已经能够看得有点清楚了。我醒了,家里其他人还睡着,整个机关大院的人家还睡着,我睁着眼睛,默默看看淡灰的房顶,手依然抚触着母亲柔软的乳房,把乳头轻轻推过去又推过来,有着好玩的柔韧感,特别是乳头在我的手指操作下起起伏伏,盘旋翻转,母亲依然酣睡着没有察觉。外面的天色,从深青转变成了深蓝,又由深蓝色逐渐变得明亮起来,窗帘两侧透出了雪亮的白光,竹叶纹样清清楚楚地飘拂在布上。鸡开始叫了,开始是一只公鸡叫,后来鸡们此起彼伏地应和,连窗户前的铁丝笼子里的母鸡们也开始钻出鸡窝,拍打翅膀,梳理羽毛,准备觅食了,开始“咕咕咕”喊饿,越喊越热闹越急切。母亲醒来,急急穿好衣服,赶紧下地先去外面把鸡食拌好,水放好,再回屋里把窗帘拉开,露出明亮的玻璃窗,光线满腾腾地照亮一屋,她忙着叠被褥、洗漱、生炉子、烧水,弄早饭、扫地……
母亲办公的地方离家才十几步,幼年的我就守在家门口附近玩耍,窗户牢牢地守着家里的大炕、鲜红色的老碗柜、深红色的木头衣箱、蝴蝶牌缝纫机。朝里,它静静地观察房子里的一切;朝外,它顺便观察母亲的气象局大院。我们家没有小院子,出门就是一个更广袤的大院,大院外则是广阔的农田和矮矮的山梁。窗外,往南走十几步,靠墙生长着一排粗壮的老杨树,老杨树下是母亲后来工作的大库房,侧墙上镶着一块黑到地面的大黑板,由母亲单位画画好又有文采的叔叔担任板报员。
我们房子是一排右首的第一间,从右往左,隔壁第一户住着杨叔,他爱人叫宋姨,是北京知青,孩子刚刚出生;第二户住着的也姓杨,他的爱人也是北京知青姓段,家里两个孩子,老大是儿子,比我大一岁,老二是女儿,比我小二岁,叫顺玲。顺玲非常嘴馋,最喜欢吃完自己家饭走到我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看饭菜,又一声不吭。弄得我爸妈很不好意思,菜原本没多少,必须拿碗夹菜给她吃。时间长了,我家一吃饭,姐姐就跑去用棍子顶门,还拉上窗帘。尽管顺玲一个劲敲门,同样是小孩子的姐姐就是不给她开。我们的明亮窗户当然看到了发生的这一切,它能说什么呢?困难年代,家家户户粗茶淡饭,没办法呀,它理解。
窗也会顽皮捣蛋恶作剧。儿时,家里主要讲故事的是姥姥、大舅和三姨。姥姥和三姨讲的故事最民俗,出现的怪物最可怕的只是大灰狼,而狼和狗又差不多,所以我并不太害怕;大舅讲《聊斋志异》《西游记》《封神演义》最来劲儿,活灵活现的花妖狐鬼吓死我,夜里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不敢探出头。窗此时此刻一点也不给我壮胆,反而在北风的怂恿下,拼命摇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好像妖怪要钻进来。我此时此刻非常不喜欢窗子,感觉它和妖怪是一伙的。
而九个月的长冬,每个黝黑冬夜都来得那么早,繁密的星星闪亮在夜空,炉子里最后一堆煤块愉快地伸长鲜红的火焰舔着炉盘,偶尔发出噼啪的响声,红色的光影映在天花板上,像一朵花在摇曳着。我和父母姐妹躺在炕上睡,呼吸的热气以及炉子烤暖的空气飞向窗玻璃,亲热地贴近它,好奇地朝外瞅,而窗户玻璃一只胳膊严肃地推开它们:“不许出去!”外面的冷空气正在粗暴地缠绕它的另一只胳膊,一场搏斗正在玻璃前展开,热空气要出去,冷空气要进来,而窗户玻璃变成了裁判,结果可想而知。
第二天早上,爬出被窝的我惊喜地叫:“妈,快看,霜花和昨天的不一样了。”之后小学四年级的我,写了一篇霜花的日记,幻想窗户上出现了一片秘密森林,各种各样奇妙的树。一个小女孩带着一条小狗走进了森林去冒险,遇到了梅花鹿大叔和狗熊大伯……玻璃窗户给予我的奇妙霜花是我童年的奇遇记。它蒙着白霜,像神秘的魔法师一样,每天夜里变化奇妙的图案,等着我早晨好奇的眼光和惊喜地尖叫:“梅花开了,小狗叫了,精灵在飞。”
二年级以后,我们搬家到二居室的平房。窗户扩大了,有了自家的小院子。母亲因为有安全感而不再给里屋挂窗帘。每天晚上,窗户是如此黝黑,院子里的玉米们黑影摇摇晃晃。我到了青春期特别多愁善感,夜里窗户把一地月光洒进来,皎洁得如同白昼,梦幻一样。圆月到了后半夜浮现在窗玻璃前,又大又明,像好朋友一样微笑,我默默地哼着歌儿时常掉下眼泪来,觉得自己万分孤独而无人理解。
儿时的老房子,早晨的窗户从桔红色渐变成清冽的白光,童话故事一样神秘的霜花,还有夜里房顶上悄悄眨眼的繁星以及厚墩墩的白雪,以及彻夜呼啸怪叫像魔兽一般的北风。儿时的窗,虽然有时让我吓得瑟瑟发抖,却又充满了奇妙的想象和内心的温暖。数九寒天北风吹,小屋的玻璃窗却是贫困年代我唯一的童话故事片。
长大以后离开父母,经历了多少世事,从北京搬到燕郊的楼房,最高时住在33层的房间里。那窗户极大,半圆形,撑满一堵墙,那窗像一只硕大的眼睛,光芒四射。我从33层望下去,整个城市的屋顶高高低低都在眼睛里,窗户是极好的瞭望台。向南望去,对面的一泊湖水有时蔚蓝有时淡白,湖边有一座高高的水塔,塔下是层层叠叠的小径,开满了鲜花,走着的人们小若蚂蚁。到了夜间,那水塔镶嵌着五彩灯饰,通体明亮,在夜色中更加温柔。而秋天,那扇圆形的窗户变成我极好的朋友,它开阔明亮,胸襟博大,使湖边围绕着红色爬山虎远望像一个巨大的花环,让我雀跃不已。
生活并非总是幸福的,这些圆形的窗户睁大默默的眼睛,静静地陪伴我度过女儿生病的艰难时刻,陪伴她去求医问药,陪伴她重新振作起来以画画为专业最终度过高考。窗户眼中的我,时而欢乐,时而悲伤,时而刚强,为了我唯一的孩子,我度过了一生最难受的三年,和孩子一起艰难成长着。
之后我从1号楼搬到10号楼,住在25层,失去了远眺湖水的美丽,而在客厅窗户前赢得每晚远眺夕阳的宝贵瞬间。那房间的窗户依然是半圆形,我能打开的窗户只有一扇。窗户虽然高而窄,但不被夕阳放弃。偶尔会有小鸟翻飞,也会有蝙蝠吱吱叫着从窗户旁边的空调孔里蹿进来,接着它满屋子兜兜转转地飞,企图出去。先生拿扫把左右扑击,希望让蝙蝠飞入水桶里,终于,蝙蝠被水桶扣住,被扫把捂着桶口送到楼道里的窗户前放生飞走了。而每到夏天,进入六月,夕阳变成我的特定观赏。晚上7:30,我放下手里所干的一切,立在窗前,夕阳在楼群之间,逐渐下降,此刻是拍照的最好时机,云蒸霞蔚,光芒耀眼,云彩像五色织锦的缎子,说不出有多么锦绣。而在圆窗的左侧,我每常看见楼下有个寂静的拐角,晚上亮着一盏幽黄小灯,静静地,许久不见有人经过。
近两年,圆窗又目送我反复进出医院,从耳鸣开始又患上糖尿病。住院治疗期间实在是寂寞无事,黑黝黝的楼层封闭,不能随便下去,也不允许家属探望。我只能每天远眺窗外的天空,巨大的云朵像白鲸鱼游过窗前,逐渐地又生出小小的白鲸鱼,游弋的鲸鱼们逐渐长出了翅膀,变成一只大凤凰,夕阳西下,大凤凰染上层层金色,美丽的羽毛覆盖了我的窗……在最孤独难过的养病中,窗贴心地给我送来如此有趣的动画片。
在我的记忆里,最有风格的窗户是我大舅的。他的窗户是老格子雕花木窗,蒙着白麻纸,贴着红窗花。大舅修行多年,院子里榆树成林,最老的一棵榆树高大茂密,立在院子正中,浓荫环抱着房屋。每次探望大舅,我们都喜欢在老榆树下聊天,如果正好是春天,榆钱挂满树稍,我们边说话边摘着吃,味道清甜,滋味好极了。榆树已经越长越多,小榆树支生得满院子都是,榆钱也因此吃不完,变成一件极为寻常、触手可得的东西。大舅童年经历了重大灾难而抑郁生病多年,后信仰佛教最终病愈。大舅一直谋求独立,最终用自己的劳动所得求得这处修行场地。他的窗户很特别,都只是木棱雕花窗框上糊一层白麻纸而已,却要挡严冬的风寒,但炎夏坐在屋里,没有蚊虫叮咬,又说不出的清幽寂静。二十年前的东西还一动不动地放在老地方,连同上面的尘土都蒙着时间的光泽。一次我提议大舅清理一下屋子吧,“你不觉得这才像个山洞吗?”大舅幽默地反问我,我顿时无语。风吹着窗户纸,纸破了洞,大舅也不修补它,风从洞里吹进来,溜哒溜达着转一小圈,大舅面色平静,脸上挂着笑容,继续谈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