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我们这群绍兴游魂不可用常理来横量。
听很多人说过:这群人脑子有毛病,整天游手好闲的,这种观感又是从何而来呢?
我们讨厌无趣,一本正经,伪善,就像你们讨厌叛逆,嬉皮笑脸,真挚。
但二元论只能证明自己的狭隘,也许一个游魂也有一颗海纳百川的心。
如今乘风破浪在各个海域的其中一位人民子弟兵是我的兄弟,他外号叫王阿炮。
好好的军队里竟然混进了这么一颗独头,是他不在的这段日子我们经常调侃的话题。
曾经的我们一起把好事做尽,坏事做绝。
说起他为什么叫王阿炮,嗨,这可大有来头。
一个宁静的下午,微暖的阳光从外面射进窗户照在课桌上,老师在讲台上认真讲课,学生在窸窸窣窣的记着笔记。
瞧这损色,在哪?
课堂里突然飘过一股芳香,同学们和老师的眼睛像侦察机一样四处张望。
角落里的他竟旁若无人的吃起了香炮。
你在干什么?老师走到他面前敲敲课桌。
你说我在干什么,我在吃香炮。头也不抬。
课桌一晃,自觉的站了起来,准备去罚站。他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过头来:要不我给大家表演一段散打。
吓的老师头缩的比乌龟还要快。
这货和我认识的时间比徐伟还要长。
曾经,上小学时,我也是鼎鼎大名的三好学生,我爸天天逼着我锻炼身体,那时有体育考试。
早上六点我就被无情的从被窝中惊醒,拖着昏睡百年的身体在小区里慢跑,有时还打打羽毛球。
就是一次打羽毛球,被我爸虐的七零八落时,我很不幸的遇到了他。
到现在快15年了吧。
他是我一生如鱼得水的玩伴。
打羽毛球时就像两军对垒。
我们都不喜欢耍手段,打高球,拉短球,或忽左忽右。
只是一味的对扣,在进攻中势均力敌。
把汗流完。
就像两个肝胆相照的知己。
小的时候,王阿炮就是那种街头巷尾口口流传的坏小子,抽烟打架个个粘,但他不屑于在别人背后耍阴谋诡计,总觉得正面管教才是他的必要手段。
为了让那些脑子不灵清的人灵清灵清他付出过巨大的代价。
七,八个人的场子,他一声不吭就敢往上冲。和别人打架打不过还不跑,使劲的抓着一个人不放,非要把人给弄出血来,简直惨烈。
进过两次派出所,鼻梁被打折过一次,身上到处都布满了乌青和伤疤,回到家里被他老爹教训时还攘攘着:君子报仇,明天就报。
而打架的原因一般都很简单,看到有人恃强凌弱,或者看到另他不爽的事情。
就这样,他也算是历尽沧桑,坎坎坷坷走过了几年。
那段时间我去了诸暨读高中,离家甚远,只有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和这帮小区游魂在绍兴转转,无聊的封闭学校让我觉得几乎每次回来都能碰到有趣的事情。
我们会半夜三更穿过成片的墓林爬上香炉峰,会在深夜沿着天台外壁翻上世贸头顶,我们会钻进儿时的学校听听震耳欲聋的动静,也会揣着啤酒走过半个绍兴。
走在路上王阿炮会突然间放声大喊:徐伟,小区之王,给那些平庸的绍兴人脑袋灵清灵清。
/我一辈子都喜欢跟着有趣的人,在我心目中,真正的人都是疯疯癫癫的,他们从不疲倦,从不讲些平凡的东西,而是像奇妙的黄色罗马烟火那样,不停地喷发火花,不停燃烧,燃烧,燃烧。/
很怀念那时天台看到的夜色,楼顶喝过的啤酒,路上遇到的姑娘,和曾经的自命不凡。
记得有一次放假回家,王阿炮带着一个女的傻乎乎的站在我面前,嗨,叫嫂子。我真是没想到,这样一个只知道打架,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竟然也能找到女朋友,让我感到万分诧异。
女的名字叫梁茵茵,从此我们这群小区游魂队伍里多了一朵还没长开的花。
我们在一起干净各种坏事,鸿鑫哥去超市会背一个包,再出来就是负重累累,在世贸头顶看着万家灯火消化完烤鸡,啤酒,零食。然后啊正打开楼顶的消防水管,让走在路上的朋友享受属于夏日的清凉。深夜我们一起走进香炉峰的大雄宝殿,让菩萨的贡品变成我们的战利品,鲁迅故里水池里的硬币日渐减少,也多亏了小卖部有卖强力吸铁石。
梁茵茵一直跟着,跟着。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才习惯这个小尾巴。
(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多女的都喜欢跟我们这些自言不残的坏小子呆在一起。
难道和我们在一起,原本乏味的生活才能无处遁形?)
日子就这么过。
百无禁忌,百无聊赖。
那年的暑假发生了很多事情。
徐伟变了性子,杵在西小路一家路边摊迟迟不换;鸿鑫哥被警察抓包,偷了2只手机在看守所里呆了一夜;阿正在环城河上滑皮划艇,被迎面而来的船浪掀翻,在河里开怀畅饮,老帅哥玩老虎机欠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一万。
而王阿炮,迎来了他,最为难忘的一段岁月。
那年的夏天格外的热,除了晚上,白天我们都不想出去,职高那会还会安排学生去签约的厂里实训一段时间,熟悉环境,也能提升一下学生的技术水平。
阿炮万分无奈从家里走了出来,到一个更加热的建筑工程公司。
他学的专业是工程造价,每天会去工地风吹日晒,和工人兄弟一口锅里吃饭,回到公司还要测算CAD,预估清单预算,日子过的颠三倒四。
梁茵茵去工地看过他一次,工人兄弟聚一起起哄架秧子,阿炮低过头踱步走出工地,和梁茵茵在工地旁的绿茵处散散步,聊聊天。
工地里呆的久了,也就知道了一些在学校不知道的事儿。
社会没有想象中的美丽动人,早上六点工人就得收拾利落去项目部报道,早饭匆匆扒几口,酸臂乏力在烈日下干一天,浑身脏的像个泥猴似得。
工地上还很危险,各种钢筋承台交错,有一次就在阿炮面前,一块偌大的水泥块直直掉了下来,猝不及防。
就在阿炮实训快满30天的当口,一个建筑工人爬上了塔吊,以死相逼包工头把他应有的一万六千元工资如数奉还,仔细一打听,原来都欠了5个多月工资了,熬到8月,坏消息从老家那传来,老婆得了重病,没钱做手术,这才心一横爬上了塔吊。
但没成想非但不管用,还被警察以扰乱公共秩序带回了所里,7天一过他被放了出来,包工头见到他竟笑着对他说:“反正不赶工期,随便你闹,摔死了承建商会赔钱,你那口子钱我早花光了,谁让你打算给我使绊子公示入货单。”
阿炮在角落看的清清楚楚,回到家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一个劲的拍桌子发闷气,QQ上和梁茵茵说这件事,话还没说完,梁茵茵知道他的脾气,急急的说:别管这档子事,里面不知道多少门门绕绕呢,说不定那时警察都已经交代好了,千万别管。
阿炮听完,长吁了一口气。
第二天回到工地上,听见工人兄弟在说这件事,急忙凑了过去,原来那工人因为讨不到钱去了政府部门,已经被安排送回湖北老家了,其中有一个人说,这事也蹊跷,我们的工资都按时发的,为什么就他的工作拖欠这么久?
阿炮在工地里匆匆吃完饭,到建筑公司里打开电脑,开始核算清单预算,这才发现入货单的数目与粗估预算根本不对,差了好几万多,其余的有一些虚目报账,包工头以为自己做的很隐秘,却想不到这在仔细核算上,一清二楚。
阿炮想起梁茵茵和他说的话。
唉,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这样一个人,又说什么呢。
他拿着粗估的账目表直接去找了项目主管。主管对他说,你先别管这些事了,我们会处理好接下来的事的。
而后的事情更加鲜为听闻,项目主管竟只是在晨会期间提点了包工头一下,就没做什么了,好像工人讨薪那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回到家和父母说起这件事,阿炮他爸说:这样的层层相护,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和梁茵茵一样说道,接下来的事情你别管了,就当已经过去了,那工人都已经回家了,你再插手下去就是你的事了。
别管,别管,都他娘叫我别管,老太太倒地上叫我别管,看到小偷叫我别管,恃强凌弱叫我别管,连这种恶心,鲜为听闻,厚颜无耻的事情也叫我别管。人是走了,不错,但是难道这就可以作为我袖手旁观的理由,避祸就福的借口。
人可以搬弄是非,但是绝对不可以分不清是非对错,去他娘的欲患无词,去他娘的理所应当,去他娘的假言令色,我都已经安分这么久了,今天,老子非插手不可。
第一次,阿炮拿着账目表又去找了项目主管,项目主管说:不是跟你说过叫你别管了,你怎么还要缠着不放,再搞下去我直接开除你。阿炮立即放下账目表,猛地摔了一下门。
第二次,阿炮直接找到那个包工头,跟他说明了所有事情,包工头又笑了笑:他都拿我没办法,就凭你个小孩,能搞出什么花头来,再闹,找几个人把你打一顿。
两只手握着拳头,紧紧的,微微颤抖,突然,猛吸一口气,翻江倒海的气焰在王阿炮心里喷涌而出,伸开手抓住包工头的头发,把他的脸拽到半身以下,抬起右腿膝盖,狠狠的砸在包工头脸上,另一只手也丝毫不停顿,不停的勾打他的下颚。
包工头回过神,连忙叫工地里的人帮忙,七八个人在阿炮身上招呼,阿炮就是不躲,死死的拽着包工头的衣领,说,你会付那工人的工资,两只眼死死的盯着,包工头没回答。
继续,一拳又一拳的打在包工头背上,呼吸越来越沉,拳头像雨点般在他身上着落,硬撑着,没有松开,那锐利的气势,就像一个势不可挡的死神。
好久,好久。
倒在工地上,四肢张着,呆呆的望着天。
一碧如洗的蓝天,云层折射着阳光,照的亮堂堂的。
真漂亮啊。
后果很简单,阿炮无故殴打工程监理,建筑公司处开除处分,并与职高通报批评。
走的时候,工人们远远的站了一排,冷眼旁观。
没有一个人敢,说一句再见。
回到家里,
父亲坐着看着满身是伤的阿炮,你就应该吃吃这种苦头,以后就不会再这样冲动了。
梁茵茵打来电话:出来走走,我有一点话想和你说。
走在环城河的边上,两人沉默不语,梁茵茵开口:有意义么。
刚说完这句话阿炮突然就火了:你以为我在干嘛?
梁茵茵:还不就是打架,把自己弄的遍体凌伤,你怎么会这么幼稚啊。
阿炮:幼稚?
梁茵茵:对,就是幼稚,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仅凭你的一己之力能改变什么?
阿炮:你希望我管住自己,那我告诉你,我做不到。我知道,我这样做,也改变不了什么。
梁茵茵:幼稚。
阿炮:你为什么总要否定对我很重要的东西啊。
夏日,粘稠的汗贴在身上如鲠在喉,就像走在绳线上,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烈日炎炎。
心如深渊。
我不会知道那时他们真正的感情,旁观者迷,但我很清楚一拍两散后的心悸。
那些天,我们陪着阿炮从城北走到城南,从世贸走到银泰。
却总感觉,没了尾巴显得空落落的
2012年8月23号,阴历七月初七。
王阿炮从徐伟那问到了几家路边摊的地址。
像所有的绍兴老流氓一样,他骑着一辆电瓶车,车里插着一只茶杯,车速保持在20到25码不等,两只眼睛像波音雷达一样东张西望,瞪的像铜铃。
开到一家正合他意的店,电瓶车的速度降了下来,干净利落的停在路边,趾高气昂的走上前去。
老鸨从店里,悄悄的走了出来,阿炮上去问:敲背多少钱?老鸨四处张望了下:进来说。
粉红的光晕渐暗,门虚掩:小背100,大背150。
他看着一个20多岁的女子目不转睛,指了一下:就她了,敲大背。
鳞比栉次的隔间里有过一个个不为人知的往事,2月的天还很冷,隔间里的小太阳发着昏黄的光,此起彼伏的声响预示着人类最原始的欲望。
让爱情都去他妈的吧。
9月,我读高三了,升学的压力再加上距离,那段时间很少和游魂们接触
听说阿炮躲在健身房里一个劲的健身,练习散打,像是在发泄什么。
再然后见到他,我已经上大学了,而他即将踏上五湖四海,成为一名英勇的海军战士。
那晚告别宴上,我们都喝的稀里糊涂。唏嘘畅晚,人生苦短,一杯一杯又一杯,这些年的无耻在我们各自嘴边垂涎。喝醉了,在街上放浪形骸。回忆起我们这帮绍兴游魂,从初中起,就赤身裸体在这条街上游荡,有我们的脏话,我们的尿液,和冲动的血。唱,歌唱。is this the start of something wonderful and new,这究竟是一切美好即将降临的某个预兆?or one more dream that I cannot make true?还是又一个终将成空的黄粱梦晓?转瞬即逝。
阿炮走了以后,我们这伙人竟也渐渐散了,十字街头横生出无数岔路口,越隔越远乃至分道扬镳。
几天以后,我开始独自一人游荡在街上。
一个人步行有点奢侈,有时,骑着我妈的电瓶车,碾过人群,驶进记忆。
那无比熟悉的几个地方,西小路,移动公司,城市广场,如今只留下了人额窜动的漫漫黑夜。
为什么告别毫无预兆,怀念总在某一刻汹涌澎湃。
突然想起阿炮。
他在部队里过的怎么样?新兵连里有没有被老兵欺负?有没有交到新的朋友?
嗨,像他那操性估计在里面有的罪受了。
告别宴那晚,他咬牙切齿的说,我,王阿炮,将来,绝不会成为循规蹈矩的人。
说完这句话他仰头喝下两瓶喜力。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片海域晕眩?
三年,时间就像四倍速的影碟机飞快的在人生中涂抹。
三年,我学了很多电影的故事,也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经历过非常多的人生选择。
却越来越难体会到在街上游荡的那种随心所欲。
三年,也该回来了。
当英勇的海军战士从陌生的海域起身归来。
当一丝不苟已经成功的刻在了他骨子里。
当每一个转身的动作都如同机械般精确。
觥筹交错间,我们之间的玩笑变的无比尴尬。
在我们以前经常来的亿捞自助火锅,身体僵硬的如同别人。
2017年1月,几个大老爷们,再次走在他们从小熟悉的街道上。
勾肩搭背,神态各异。
醉眼朦胧处,却没有一间熟悉的店铺,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
走在路上,一个个沉默的像怅然若失的孩子。
隐隐约约好像听到阿炮在喊:“吁,徐伟,小区之王。”
没什么过不去,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一去不复返
晚上我和他像往常一样,从胜利西路拐进移动公司后面,准备走回家。
快走到西小路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尖锐的刹车声。
我们一起抬起头看着前面。
车门打开,下来了三个人,两个人手里拿着西瓜刀,左手拿了一个麻袋,另外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砍柴用的斧头。
一步一步,向我俩以前经常去的小店走去。
刹那间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但是,我心里升起一道强烈的祈盼
阿炮,求求你别去,千万别去,拜托了
斧头猛的敲在小店的窗上,玻璃渣子撒了一地,没有一句多余的“抢劫”,一刀劈在收银台上,把麻袋甩在了店长脸上
我用余光瞄了一眼阿炮,平静的脸上没有一点波澜,我终于吁了一口气:先报警吧,躲一躲,别让他们看到了。
突然间,耳边传来一声大吼:我,我,我去他娘的。
接下来发生了我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的画面。
阿炮向小店迅速的跑了一起。
用尽了他在健身房日夜苦练的力气,用尽了他成为海军年复一年的力气,用尽了他曾经为了工人一意孤行的力气,用尽了他面对世间所有不公固执己见的勇气。
冲了上去。
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么?
那是真正的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突然想起我以前看过的一个电影。
充满雾气的清晨,六爷骑着三八大缸略过北京街头,与鸵鸟并行飞驰。颐和园野湖单刀赴会,风雪连天下白鹭,冰面被侠士的剑刺出长长一道口子。
不就是这个顽固迂腐,不识好歹,辜负女人,茬架成性的王阿炮么。
小店的门敞的老开,正准备起身走人的抢劫犯迎面就挨了一肘。
紧接着阿炮把柜台上的刀和斧头一拽,朝门外扔了出去,抬起一把高脚凳,转眼就给几个人开起了酱油铺子。
一下,又一下,猛烈的撞击像是在回应那些人:我还是这个屌样,随波逐流仍旧无法改变我心中坚持的道义。
酣畅淋漓,像是要把曾经的一些的一些都拿回来。
那些不被理解的正直,那些几乎消失的真挚。
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几句
一人下,万人上,纵使前方千万马
不自量,必难忘,去留生死去他娘
结束了一切事情,快到家上楼梯的时候。
我突然停下了喃喃自语:唉,是的,他没变,他还是那个自由,理想,刚正不屈的王阿炮,现在他能海纳百川的包容所有的未知,还是不允许自己有视而不见的心。
他会一直幼稚下去的,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