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在所有我乘坐过的交通工具里,我最怀念的是火车。
汽车的空间太逼仄,哪怕是车皮外标有“豪华”二字的大巴车。设计师也许是受了商家的蛊惑,恨不得把车上所有的空间都设置成座位。中间的过道总是那么的狭窄,仅容一人。前后座位间的距离近乎没有,往往是欠着身子拼命把自己塞进去才能得到些许的活动空间。一上车便如同进了监狱,不但顿时丧失了人身的自由,连气氛都是那么地压抑。如果碰上内急,更无异于雪上加霜、生不如死了。
我在汽车上唯一的念头就是期盼早点到达,以便离开这个鸽笼。然而这往往并不能如愿,因为司机为了多赚些钱并不那么守规矩,不但行驶时间不定,连路线也是随机的。乘客最多不过嘟囔几句“师傅走吧,人差不多了”,此外别无他法。我只能暗地里长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之奈何。
长途大巴车的座位倒是宽敞一些,上下两层,有可供躺下的卧铺。我曾经坐过一次,留下的印象只是提心吊胆。
那是一个夏天,我和驴友于半夜黑暗中上车,车在傍着悬崖的盘山路上颠簸,人心也跟着颠簸,几乎一夜没睡,直到车窗发亮我才合了一会儿眼。上午醒来还是听到昨晚有客车失事冲下山崖的新闻,心里也跟着后怕。带队的哥们儿毅然决定在接下来的行程中改换交通工具。
飞机虽然快捷,但对于习惯了在陆地行走的我,飞在半空时顿觉失去了根基,缺乏一种心理上的安全感——尽管统计数字告诉我飞机出事故的概率是所有交通工具中最低的。
除此之外,赶飞机也是一种让人心塞的经历。两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往往要赔上额外三四个小时用在去机场和离开机场的路上。让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赶早上7:30的飞机去北京看男盆友。大概是前晚定错了闹钟,等我醒来已经6:10了。来不及体验看到时间时受到的惊吓,放弃了洗漱,我拿起包就冲出了教工宿舍。真是老天有眼,楼下不远竟然有一辆早起的的士在等活,我拉开车门冲上去:师傅,我7:30的飞机,现在还来得及吗?司机不知是被我渴求的眼神打动,还是艺高人胆大想自我挑战一番,沉稳地回复我:试试吧。从临海校区到路桥机场的路上有没有闯红灯我已记不清了,我只清楚记得到达路桥机场航站楼的时点是7:15!
这段经历除了成为我在朋友聚会时偶尔的谈资之外,还给我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此处求心理阴影的面积)。我此后坐飞机都要强迫自己比正常时间多一个小时出发,因为我觉得我的飞机人品在那次经历中不但耗尽,而且已经透支了。
等到有了自己的车,也会开车去较远的地方旅行。没有了坐大巴车时的压抑和被动,没有了赶飞机时的急迫和不安,有的是愉悦和自由,自我掌控的自由。然而旅途的愉悦伴随着的是到达目的地之后的疲倦,那是连续几个小时全神贯注于方向盘带来的。
火车就不一样了。若干节长长的车厢连在一处,如岳飞打仗时常用的“一字长蛇阵”,威风凛凛。磨盘般大的轮毂一组组前后衔接,扎实厚重。最重要的是火车有自己的专用道路。长长的铁轨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虽然看不到目的地,但你知道它的方向,这常给我以无比踏实的感觉。
火车虽然也要赶,但并不如赶飞机般让人心理压力大。因为你知道,哪怕只剩一分钟,只要你手握火车票,还是有可能上车的,尽管你在铃声响起时才火急火燎般上车的姿势并不那么赏心悦目。
登上了那节车厢,往往会长长的出一口气,接下来的动作里便可带些许的悠闲了。车厢里空间虽然并不十分大,但跟汽车比起来无疑是可以称作“宽敞”了。过道可容普通两人,座位间也可不用再蜷曲双腿,久坐生烦可以起身,随意四处走动或观赏沿途风景,内急有厕所(尽管经常需要排队且并不十分清洁),腹空有餐车(尽管价格不菲且质量参差不齐),困倦有卧铺,无聊可看书,可自娱自乐,更可与周遭的陌生人聊天解闷,偶尔还会有惊喜发生。
尽管大家从检票口奔向车厢的时候如赛跑,是对手;踏上车厢后找到座位前如打仗,是敌人;然而及至笛声鸣起、火车驶出站台,车辆与铁轨间“咯噔-咯噔”规律的碰撞声如一双抚慰人心的手,把所有人的急躁和戾气轻轻拂去,等到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安稳的坐下来,他们便卸去了敌意,显露出善意和宽容。这也让彼此间有了成为朋友的可能。
如果以生活方式作比,公共汽车像一种普通生活方式,讲求实用但常感拘束;飞机像一种白领生活方式,表面光鲜实则压力山大;轮船像一种情怀生活方式,随性浪漫却缺少依靠;轿车像一种品质生活方式,自由愉悦但偶尔心累;而火车,则像一种经济生活方式,实用为主但又给人以空间,使之不易感压抑。
然而,残酷的现实经常会无情地推翻以上略带牵强附会的比喻,尤其是在这个铁轨长度和乘坐人数之最的国度。
就说说我记忆中坐火车的两次俗常却难忘的经历吧。
学生时代,我坐过最长的一次火车是从台州到北京。那是一个暑假,我和一位同学去北京旅游。上车之前准备了大量的方便面和火腿肠。那时还没有动车,更不要提高铁了。我们买的是卧铺,刚上车时的新鲜很快就被无聊取代。随身所带的杂志不久便翻到了尾,昏昏沉沉睡去再昏昏沉沉醒来,三顿方便面吃完再也不想看见方便面碗了。
正如歌词中唱:“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车厢里无聊的人们很快便因无聊而熟悉了起来,买了扑克牌以打发时光。上车之前互相陌生的一群人,转眼间就成了可以勾肩搭背插科打诨的朋友。正合了“朋友”之本义:志同道合——我们都需要互相的帮助来摆脱三天两夜的无聊。
工作以后,我坐过最有趣的一趟火车是去八达岭。那是北京至八达岭的旅游专线,在五道口上车,全程一小时有余。车厢较为老旧,是很传统的绿皮硬板座位。然而车速很慢,人也不多。大家都略带闲情逸致,沿途观赏北京郊县的风景。爬完长城,下午回来的时候日头开始西沉。冬日的阳光透过车窗映在脸上,温暖而不刺眼,时间瞬间就如静止了一般,妙不可言。
从第一次坐火车开始,到现在想来坐火车已不下百次(广告语:火车轨迹连起来可绕地球XX圈),其他经历虽有差别但也大同小异。短短的车厢聚集了素不相识的一群人,长长的旅途让他们短暂摆脱身边琐事,在这节车厢营造的氛围中获得接触陌生人的体验。尽管下车后各奔东西,谁又能说这种天然的随机性不会给生活带来哪怕一点点重量呢。
从动车开始,火车速度变快,移动电子设备日益发达,每个人上车后便陷入自娱自乐,火车上发生在人与人之间的奇闻趣事便也少了。恐怕新一代人的记忆里,关于火车的部分也会淡了很多吧。
我总在告诉自己,要想长时间的拥有一个梦想,必须要将自己放低在一个安静的角度,并且拥有技术高超的孤独。
有个歌手唱着: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事实上,对于追逐梦想的人们,风雨都是奢侈的东西了。我们的生活被大多数的孤独所占据,挨过去的人便能成为英雄。
比如一件小事:曾有不下一百个人问我如何学习写作,我真是惭愧,自己半吊子的水平也不敢指导别人,但我坚信我们如果做到每日一记,总能水滴石穿,大有精进。
有时,面对看着自己不甚理想的成绩单气急败坏的女儿,我还会问她:你知道绿皮火车么?
“那是什么东西?现在还有人坐那个东西吗?……它那么慢,为什么我们不坐嗖嗖的和谐号动车,多浪费时间。……”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面对书店显要位置上马放的各种“28天突破各种考试”的参考书,我总觉得有些滑稽。没有谁能在28天里突破一个考试,我们买的其实不是书,买的只是精神的慰藉而已。
每当遇到桌面上摆着各种突破各种秘籍的年轻学子,每当看着他们的失望和懊恼,我都想给他讲一个绿皮火车的故事,但我手中并没有这样的故事,也编不出来。
于是我只想问:你坐过绿皮火车么?
真希望有一个孩子若有所思的理解了我的意思,其实我们的人生,就是一列慢吞吞的绿皮火车。
最近在读《坛经》,使六组慧能法师顿悟的一句话是:无所住而生其心。意思好像有点唯心,但这并无妨碍,如果什么时候我能想破这句话的真谛,并且甘心被它引领,便是人生的幸事了吧。
我猜,它讲的意思之一,便是一种安静的生活态度,了无杂念也旁无他物。世俗之人若取不得其中的“清净”,至少能让自己对生活耐心一点。
耐心看待生活的人总能看出生活的侧面,看出生活其实并不想掩盖,却被我们忽略的真实之物。
我们都坐在一列绿皮火车中,只是我们总在幻想自己能开的快些,于是下了车,希望能赶上那辆D字或G字开头、无比英俊的列车。这样的人大多会以生活的失望告终,在等待的过程中,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一起变老。
其实世界变化的很慢,所谓风云都是虚无的,其实时间也行走的分秒不差。波涛汹涌的,恐怕只有被技术和商业统治的人心了。
真想把自己的生活比作长长的旅途,
这样一来,我便愿意搭上一辆慢吞吞的绿皮火车,
在旅途上,把周围的每个乘客都仔细打量一遍,
和邻座的孩子使唤着眼神逗他开心,
偶尔和驴友在不大的长桌上密密麻麻摊开两副扑克,
举起相机,记录下在过道里抽烟的男女老少。
车开的很慢,偶尔经过一个村庄,还能在轰隆隆的相声中,闻见随风飘过来的饭香……
这时,我与我的他,都满足地打了一个饱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