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长安的雨,绵绵的下了一夜。天明时分空阶上落满了杏花。
我拾步而下。空落落地望着门庭桂树下的那局残棋,对鸢儿说道:“他,不会再来了吧?”
【一】
那日见他,还是在茗品阁宴会上,初时,春雨微霁,青瓦树梢上都挂满锃亮亮的水珠,在阳光的掩映下,宛若珍珠般的光芒。
他,一袭白衣,坐在暗暗角落里,一语不发。只顾低头饮那杯中残酒。
宴席上歌舞不歇,吵闹得我头疼不已。我以手扶额,烦躁地挥挥手。舞姬们便知趣地退了下去。
顿时,丝乐管弦声止,只闻得清风阵阵,吹过凉亭,吹过满地的落花,吹过明澈的碧波涟漪。
宴下的宁王赔笑地端来酒壶,亲自给我把盏:“妹妹想听什么,玩什么,跟皇兄说。”
我摇了摇头,放下酒杯:“每日都听这些陈辞滥调,烦躁的很!”
宁王抿嘴一笑,合掌一拍,早有宫人抬来一把琴,那琴通身绯红,透着紫檀木的清香。且周身闪烁着锃亮的光泽,让人见之忘俗。
“顾公子,可否为公主殿下弹奏一首《长相思》?”
他,放下酒杯,浅显一笑。
而我故作姿态地皱了几下眉头:“他,又是谁?”
其实,我何曾不晓得他。
那个,三岁能文,善诗会画,五岁通音律,十三岁便中了状元的顾长风。
前太尉之子,因前朝的政治风波,阖家被流放,从此音信全无。
这个消失于民间的神童,为何今日忽然现身于公主府?
“呵呵,妹妹,这位是顾长风,顾公子。”
“公主,献丑了!”
顾长风拂袖坐于琴旁,伸出白净的一双手,指尖如跳跃在波光粼粼的湖面,那琴,好似很听话一样的发出和谐的音调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他的白衣,逶迤落在一簇簇粉色的花瓣上,阳光柔和,落英不绝。
痴了。
此人,此曲。都只应天上有。
【二】
我正摆弄雕栏旁的花草,宁王嘻笑着步入殿中。
我眼睛都不抬一下。
“妹妹,觉得顾公子如何?”
我脸一红,很快便转了身。于是庭前花草也变得很是眼花缭乱了。
“不怎么样,只是个罪臣之后罢了。”
“那好吧,那我只好给妹妹另请师傅。”
说完宁王步履匆匆而去。
“等等。”
宁王回头,脸上漾出清浅的笑容。
于是,顾长风便成为了我师傅,每天教我弹琴,书画,下棋,练剑。
他很少说话,安静得像我殿里的一件摆设。
每当,我看书倦怠了,想让他陪我去花园走走,他也只是杵着。眼神里透出波澜不惊的情绪。
不知道为何,每当他出现这种情绪的时候,我就特别生气。于是不是怒气摔琴,就是乱砍花木,亦或搅乱棋盘。
而顾长风只是默默地在背后为我收拾残局。活得像一个奴才。
可是,我不想让他只当一个奴才!
【三】
我叫曲凤萧,是大燕朝皇帝唯一的女儿。
在我十六岁那年,遇到了一个人。
他是我的师傅,也我这一生,悲剧的开始!
父皇给我选驸马的那天,我正跟鸢儿并其他几个宫女玩蹴鞠,正热得满头大汗之际一头撞进了父皇的怀里。
“凤丫头,快仔细你的脑门。”我捂着发烫的额头,定睛一看,撞的正是父皇前襟的一排龙扣上。
父皇亲切地把我搂在怀里,轻生慢语道:“怎么样?疼了吧,快让朕瞧瞧。”
我躲在他怀里假哭,逗得他哈哈大笑。
“凤儿,看来父皇还是把你嫁出去吧,可以让为父少操点心!”
我一愣,差点没发应过来。
“我的小凤儿,告诉父皇,你喜欢什么样儿的?”
我嘻嘻笑着,却莫名其妙地红了脸。
“凤儿不说,那父皇可要自己做主了!”
“兵部侍郎的爱子今年……”
“不要!”我气愤填膺,“我不要那个死胖
的书呆子。柔弱的连只鸡都提不起来!”
“可……”
“父皇,您别说了!”
我一眼瞥见俯首拜倒在棋盘一侧的顾长风。用手指道,“若真要嫁,我就要嫁像我师傅那样的,才艺双绝之人!”
顾长风的白袍在风中瑟缩地抖动了一下。
我心里竟有种戏谑他的快活感!
【四】
“大胆!”父皇气得在大殿中来回踱步,花白的胡须都翘了起来。
“把那个小子给我关起来,打入死牢。”从小到大,我都没见过父皇发这么大的火。所以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但是听见他要拿下顾长风时,便慌了神。
赶忙跪下道:“父皇,都是儿臣的错,求父皇,放过我师傅。”
“你住嘴!”父皇向我咆哮了一声,“堂堂大燕的公主竟跟奴才厮混。不是这小子引诱你,你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不关师傅的事,求父皇放了他,让儿臣替他去坐牢。”
“公主……”第一次,我看到顾长风的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那双眼睛,温润而明亮。
忽然,我的内心竟有柔软的一片,如雪化过后的晴天般温暖。
“忤逆之子!”父皇狠狠甩了我一记耳光,愤然离去!
果然,天子就是天子,在权威面前,亲情便像一盘散沙般稀碎。
我哭了好几天!
可是父皇最终也没有关顾长风,每当我躲在黑暗的房间里不吃不喝之时,顾长风便在花园的长亭里吹箫。
轻柔地箫声,拂过十里荷塘,惊起白鹭一群一群地飞过,飞向那碧蓝碧蓝的晴空。
父皇终是拗不过我,我的婚事暂缓。
那个时候呀,我就暗暗在心里想,要嫁人,就一定要嫁自己喜欢的人。
可现在,我心里喜欢的人,是我师傅!
【五】
知子莫若父吧。
公元737年,就是我刚满17岁那年。父皇忽然调任我师傅做了礼部郎中,可是看出来,他好像并不高兴。
接圣旨的时候,他毫无表情的脸上似乎隐藏着无以言状的情绪。
藏着的,偏偏我都能看见。
师傅要离开公主府了,可是我知道不久我们必将再见。
果然,第二年春天,父皇的第二道圣旨就是赐婚。
这年,我十八岁了。
也终于和顾长风有了一纸婚书。
我是天之骄女,大燕国皇帝唯一的女儿,有名噪天下的美貌,还嫁给了自己最喜欢的人。
权利、财富、美貌、运气样样占全了。内心却莫名产生了忐忑不定的情绪。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如果人生都如我这般完美,还哪来什么人间疾苦?
没来由的愁绪涌上心头。
我与顾长风都快成亲了,可是我至今都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他愿不愿意娶我,他的心里有没有真正喜欢的人。
月色皎洁,月华如练。我于花园庭前桂树下摆上了一盘棋,叫鸢儿去请礼部郎中。
我在亭前坐了一夜。
半夜下起雨来,雨丝冰凉,打湿在我的棋盘上、裙钗上,脸上。
园里的百花开了,一阵一阵的香气袭来。杏花一朵一朵自枝头缓慢落下,被打湿进土壤里,从此香消玉损。
“顾大人说,他今夜公务繁忙,而且,时下冒然私见,不合礼法,请公主赎罪!”
我微微笑:“礼法?他知道的,本公主从来不遵循什么礼法。”
【六】
我十八岁那年嫁给顾长风,我忘不了他掀起我盖头时的表情。
还是那张带着淡淡冷漠的脸。在与我视线相交的那个瞬间,他的目光迅速地逃离。
他还是不敢看我的眼睛。
即使我们已经成亲,即使往后,我们还有余生相处的时间。
他给自己斟满了酒,一杯又一杯的喝了起来。却完全不顾及我。
我气愤异常,径直走过去,劈手夺过酒壶,用力掷碎在地上:“顾长风,你要是不喜欢我,为何要娶我?你要是不喜欢我,请直接告诉我啊,我肯定死都不嫁过来!”
他缓缓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疲惫与落寞,忽然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了下来。他一把抱住我,抱得那样紧,紧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我有什么资格说喜欢,我只是个罪人,我只是个罪人而已。”
“凤萧,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我彻底惊呆了!
这是我认识顾长风以来他跟我说过最多的话。
却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可是,来不及了。
是我反应的太慢,还是因太过欢喜而迷失了心智。
那个晚上,就在我洞房花烛夜的夜晚。全城都被宁王的火把点亮了!
我忘不了那嘶喊和哀嚎遍野,忘不了那条通往皇城的路上,鲜血如开满黄泉之路的曼珠沙华般美丽诡异。
我被顾长风抱在怀里,动弹不得,他死也不放开我。
答案就这样慢慢地如云雾般聚拢,又如雪过初霁般明澈。
我笑了。
什么天之骄女。
原来,我才是祸水。
【七】
我二哥宁王从小就受父皇器重。弓箭骑射,文韬武略,诗书文采,无不精专。
父皇常常夸他,说他最像自己,有几次喝醉了,还把他强按在自己龙椅上,让他过足了做皇帝的瘾。
可是,真正到了大选之日,父皇却破天荒的把太子之位给了懦弱胆小的大哥寿王。
二哥表面上风平浪静的接受了。还双手递上了自己的兵权。从此歌舞升平,做一个潇洒的二皇子殿下。
他曾云游去天山极寒之地寻找雪莲献给父皇,只因传说它可以延年益寿。
他曾为了一匹西域汗血宝马,深入腹地,九死一生的回来只为大哥曾说想要它。
他冒着得罪父皇的风险寻找失散民间很久的“神童”顾长风做我的师傅,只因我从小就崇拜他。
他为我们做了那么那么多。
可是今夜,他却亲率十万大军直逼皇城,用一把冷到彻骨的长剑,指着他曾经最亲爱的父亲,只因为权利!
夜,凉如水。
空气中还飘着丝丝细雨。
夜晚的花香更浓。
我让鸢儿把满院子的夜灯都点亮了。今夜,在等一个人。
那个人,我曾经等过。可是他没来!
我把棋盘上的每一个子儿都整整齐齐地摆好。
认真真真地听更漏嘀嗒嘀嗒作响的声音。
三更了。
他来了。
脚步声轻不可闻。
我微抬头,朝他笑了一笑。
他屈身下拜,向我行了个大礼。
我咯咯而笑:“驸马,咱们既已成了婚,就没必要这么多繁文缛节了吧,来,陪我下会棋!”
他满腹心思,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轻巧踱步到我对面坐下。
“父皇好吗?”我移动着棋子儿,淡然道。
“皇上他,很好,宁王殿下并没有……”
“你又该挨打了,明儿该改口叫皇上了……”
“公主……”
“驸马,这件事,你们谋划了多久?”
……
“你处心积虑接近我,就是为了今天,你很得意吧?”
“不是这样的,公主……”
“你的意思是,不全是?你还是有一点儿喜欢我,对吧?”
……
“你不回答,我就当是了!”
“鸢儿,拿酒过来!”
“驸马,你敢不敢跟我玩个游戏?”
我撩起裙裾环佩,起身满满斟了一杯酒。娉娉婷婷地送到他的唇边。
“这是杯毒酒,你敢喝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幽深幽深的眼眸,看着他轮廓有致的面颊,竟然有一瞬间的失神。下一刻,还没等我反应,他便抓住我的手,把酒一饮而尽。
没有半丝犹豫!
【八】
我呆立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手中已经干涸了的酒杯。
"那杯酒没毒!"我冷冷笑着。
我怎么舍得杀死他!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我想起初见时,他一袭白衣温润如玉,坐于一株桃树下,桃花落了他一身,粉白相间,恰是好看。
我想起,他落寞地脸上有些许愁绪,随着他的琴声此起彼伏。
弹的正是这首《长相思》。
词美,景美,人更美。
一切天衣无缝相得益彰的东西,果然有点不真实感。
我给自己满满的斟上一杯桃花酿,笑着,喝着,唱着,哭着。
顾长风走过来,拉住我的手,他的手冰凉如水。
“凤萧,我们重新开始,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我转过身,羞赧一笑。
手中的酒杯缓慢滑落风中……
我怎么舍得杀他?
我只是在他夺走我酒杯的那个瞬间,迅速把毒药藏进了指甲里。
然后不动声色地自己吞了下去……
【尾声】
大燕国的皇帝死了!
死在他最爱的儿子手里。
死在他退位的第一个春天里。
有人说是他杀。
有人说是自杀。
但是,谁知道?都没有人关心。
因为天地易主,老百姓总需要一个理由。
所以新帝便给出了理由。
无非就是暴病而亡,亦或其他。多年以后,就再没人关心。
但是,这里唯一让人津津乐道广为流传的便是他的女儿凤萧公主。
这可是先帝心尖尖上的人物,从小便在蜜罐儿里长大的公主,什么稀奇古怪的癖好都有。但就是眼神不太好,选驸马时偏偏看中了当年因为参与谋反而被流放为庶人的前太尉之子顾长风。
别说这个顾相公长的真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还满腹经纶。
但是,好看的皮囊一般都是肚里没好货呀。
就这样,新皇帝便与他暗中勾结,里应外合,在他与公主的大婚之日,皇城戒备松懈之时,轻轻松松地便破了城门。
最可怜的便是凤萧公主,成了政治的牺牲品,刚做新娘便成了亡魂。
有人说,是驸马亲手杀了她。
原因是父债子偿,据说当年太尉大人便死在了先皇的屠刀下。
有人说,是公主刺杀驸马失败,反而羞愧自刎。
更有人说,公主是服毒自杀,因为,她了解自己父皇的下场,害怕自己不得善终。
但是,没有人关注到驸马顾长风,在参与这次事件以后,莫名摈弃了一身功名利禄,卸甲归田,终身未娶,一辈子只做了一个闲散诗人。
多少年以后。这个人,大家都快忘记了。
这段历史也慢慢尘封。
但只有一首《相思曲.寄亡妻》流传于世。
寒梅傲雪凌霜立,
孤松叶落待春归。
夜来忽梦惊鸿影,
一寸相思一寸灰。
【注*文章中诗词出处——李商隐《无题》,温庭筠《南歌子》 白居易《长恨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