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爷爷奶奶同框的回忆,大多是5岁时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那半年。
一件小事就能知道那时的我对爷爷奶奶是有区别的。
一天,在外玩得开开心心的我冲回家,看到奶奶正在拽爷爷手里的一个东西,爷爷不想放,我立刻、毫不犹豫地跑去抱着爷爷,也不知是否帮上,但意思很明白,我是爷爷这边的。
这个动作让奶奶又好笑又好气,她对我叫:“立立,到婆婆这边来!”(我随表哥表姐们叫婆婆)
我嘟着嘴看着奶奶,还是抱着爷爷。这下,爷爷奶奶都乐了。
是的,爷爷的善良温和是显而易见的,相比,奶奶显得唠叨、强势。小小的我吃着奶奶做的食物、依赖着奶奶为我穿衣梳扮,享受着奶奶的悉心照顾,心却向着爷爷。
直到我在人生的道路磨砺后,才发觉我的奶奶一生不易。
1、奶奶的故事
奶奶的老家就在靠近尤头王家边上的新基李家。
1911年,奶奶出生在一个已破败的地主家庭,除了祖上留下的砖瓦宅院,一样是个为了五斗米折腰的家。
奶奶的父亲是个以算命为生的瞎子,据说是可断人生死,名声在外。
奶奶曾对我笑着说:“婆婆命苦,自己的爸爸是个瞎子,嫁个老公又是聋子。”
其实,这段姻缘是由媒人提亲,奶奶的父亲掐指算过的,算命并不意味着可以改命,我想这是老人就奶奶的命盘做的最好安排。爷爷早年并未有耳疾,虽家境贫寒,但读过私塾、相貌清秀、为人忠厚,个性温和,迁让了性急的奶奶一辈子。
奶奶的两个姑姑是南昌大户人家的少奶奶,在俩姑姑的张罗下,奶奶是风光大嫁:她戴了凤冠、坐了花轿,留声机放着音乐,挑夫们担着各式红漆家具……
奶奶说到了爷爷家,除了屋子破旧,光线昏暗,坑坑洼洼的泥土地,让她陪嫁的家具都无法放平。
奶奶就在这一连生下了四个女孩,老大夭折,老二就是大姑姑,老三老四都送了人,在穷苦的中国农村,女娃命如草芥。
之后,奶奶开始跟着爷爷逃难。
逃到吉安时,家里的长子,我的父亲在这出生。
他们就暂安顿在吉安,5年后,奶奶又生下了一对孪生仔。
爷爷的雇主无子,提出要收养孪生子中的一个,奶奶先是拒绝,后被威胁说要解雇爷爷,奶奶就只好同意。
爱讲故事的奶奶从未对我提起这段往事。爸爸告诉我,这是个可怜的孩子。
小叔叔被抱去不久,雇主太太怀孕了,从此小叔叔就被虐待,最后甚至把生病的小叔叔赶了出来,并传话给奶奶,说孩子要死了,奶奶如果要就去某某地领回。
奶奶领回的小叔叔除了瘦弱,双眼还流脓,干了后粘着眼睛,不能睁开。奶奶就准备好一碗盐水,用舌头先舔小叔叔的眼睛,自己再用盐水漱口,接着再舔……小叔叔的眼疾就这样被奶奶治好了。
但即便奶奶细心照顾,先天不足、后天又受虐的小叔叔还是死了。爸爸告诉我小叔叔因为体弱不抗寒冷,总是找个有阳光的角落坐着,这段描述就将小叔叔定格在了那个冬日的阳光下。
包括后来在赣州出生的小姑姑,奶奶共生了八个孩子,却只留下了四个。在那个兵荒马乱、颠簸流离的年代,这种不幸在全民族的苦痛中被稀释。
2、我和奶奶的故事
自我记事起,奶奶就只剩几个牙齿,头发总是梳理得光亮,并在脑后盘个发髻,无论春夏秋冬,都是穿着自己缝制的斜襟衫,手工的针脚和妈妈用缝纫机制的一样,长短、间隔都均匀。
对仅存的几颗牙,奶奶非常爱护,她将牙膏挤些在毛巾上,然后她逐个洗,毫不马虎。
奶奶梳头,是要先备好一个装水的小碟,然后用个篦梳篦头发,再用根绳在前额固定,并在颈项处打个结......记得儿时我好奇地让奶奶也这样为我梳头,繁琐的步骤让贪玩的我不肯再试。
高二那年,我转去赣州读书,那时爷爷已去世多年。
我住在大姑姑家,但每天放学,总是先去奶奶家。
奶奶独自住的屋子常是我和同学们的聚集处。我和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说话,奶奶总是静静地坐在一旁不打扰,但耳朵却在管事,大大小小的事都了然于胸。
擅于倾听是奶奶言谈不落伍的原因之一,比如她说自己十九岁结婚是晚婚;缠足不久就放足的脚是“文明脚”……她的用词总是紧跟时代。
但奶奶还是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当我告诉她连生了仨男的舅妈当年想把我和同年生的表哥调换时,奶奶居然脱口而出:“哎呀,怎么没有人告诉我?多好呀!”自持受奶奶疼爱的我很意外,不乐意地看着奶奶,奶奶笑着说:“换了也是一家人呗,你爸爸就有儿子了。”
有次我的测试考得很糟,一到奶奶家就坐在里屋哭,奶奶坐在客厅嘀咕:“可怜呀,想爸爸妈妈了。”等我走出去告诉她原因时,本来还疼惜地看着我的奶奶,扑哧地笑出声,并轻松地摇着她的蒲扇说:“立立,我听说现在工厂都在招工,你可以去呀!”我被奶奶的话逗乐了,很少出门的她什么都清楚似的。奶奶继续说:“下次你爸爸来,我要好好说说他,女孩子不要都读那么多书哦!”从小就被灌输一定要好好读书的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给我另一个选择,我还真觉得有些轻松。
奶奶告诉邻居们我像年轻时的她,她边说边抬起眉眼看我,见我在笑,她也笑,并强调:“立立,奶奶年轻时候清清秀秀哦。”
奶奶说话是轻松幽默的。当她告诉我马婆婆、熊婆婆、朱婆婆来家里做客时,她突然笑起来:“立立,好像动物园一样。”
奶奶从不紧张我的学业,她只在意我的身体。
奶奶身体好时,就会走去菜市买肉回来为我炖肉饼汤,这是南昌人进补的方式。这件事是我和奶奶的秘密,因为不要大姑姑误会奶奶觉得她没有照顾好我,每次我吃完后,奶奶都要叮嘱我保密。
高三下学期,我转回户籍所在地参加高考。
再见奶奶时,是毕业季和同学们一起旅行,到了吉安,再转去赣州。
那是夏天,没有给奶奶通知,我就带着几个同学来到了奶奶家门口,奶奶正关着门洗澡,我叫奶奶,就听见奶奶在里面叫:“立立呀,我的立立崽来了……”
同学们都在一旁笑,我也笑,但鼻头酸。
3、我和奶奶的告别
工作后的我就淹在滚滚红尘中,为梦想、为爱情、为虚荣……
02年10月,当听到奶奶病重的消息,我请假去了赣州。
离别的早上,我独自去奶奶家告别,奶奶躺在床上。
她更加瘦小,头发散落着。
我坐在床边,握着她凉凉的手,轻轻地叫:“婆婆,我是立立。”
奶奶动了动,说:“立立,立立啊,婆婆有梦到你,还有你的同学……”奶奶说话思路清晰,我的同学名字她都记得,一点不像个病重的老人。
我静静地听着,一如当年她讲故事给我听,直到小姑姑在院子里催我去赶火车。
我把脸靠着奶奶的手,不动,眼泪却流了出来。
奶奶劝着我:“立立,婆婆没有事,婆婆只担心你的身体,婆婆不担心你别的……去,不要塌掉了车,婆婆没有事,立立照顾好自己……”
03年1月,奶奶去世。
我只梦到过奶奶一次。在我身心都脆弱到边缘的那一年,奶奶在梦里满眼担忧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醒来后的我,也从混沌中清醒,开始好好善待自己。
在狮城,我结识了不少善良的基督徒,为此我曾走进教堂听过一次布道,但从此确定了我难以接受基督教,因为我在听的时候,想到的是奶奶。
奶奶是拜观音的信徒,如今我也是。
如有灵魂,我不想和奶奶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