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是一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一种圆润而不腻耳的声响,一种不再需要对别人察言观色的从容,一种终于停止向周围申诉求告的大气,一种不理会喧闹的微笑,一种洗刷了偏激的淡漠,一种无需声张的厚实,一种能够看的很远却并不陡峭的高度。
——林语堂《苏东坡突围》
如果说东坡十岁初露才华,青年时期主要的打击来自于家庭(父亲和贤妻王弗的离世),那他之后此生所有的打击几乎都源于一个人——拗相公王安石。那场由王安石绝对监导实施的始于国家资本主义的政治风暴,把它的所有反对者焚烧殆尽,其中尤以苏东坡受害最深。直至王安石去世,流毒还殃及尊崇善待东坡的州县长官。即使这样,在王安石奄奄一息疲惫颓唐之际,东坡还去拜访,两人讨论诗与佛学多日,只叹两人政见分歧,东坡啊,你的心胸何其宽广!
关于王安石,我的认知一直仅限于历史书上的王安石变法——青苗法、免役法……仅仅如此!我一直认为王安石是个有远见的政治改良家,但是说来汗颜,从未认真去了解探讨过。到而今,我才知道“王安石是个怪人,思想人品都异乎寻常。学生时代很勤勉,除去语言学极糟糕之外,还算得上是个好学者,当然是宋朝的一个主要诗人。不幸的是,徒有基督救世之心,而无圆通机智处人治事之术,除去与他本人之外,与天下人无可以相处。毫无疑问,他又是一个不实际的理想主义者。倘若我们说理想主义者是指不注意自己的饮食和仪表的人,王安石正好就是这等人。王安石的衣裳肮脏,须发纷乱,仪表邋遢,他是以此等陋习为众所周知的。”除他的《三经新义》之外,在当代学人之中,大家最愤怒的事,就是王安石所引起的讨论字源学的怪风气。一天苏东坡遇见他,向他戏谑道:“‘波’若是‘水’之‘皮’,则‘滑’就是‘水’之‘骨’了。”东坡就是这样的轻快、开阔、好辩、天真、不顾后果。苏东坡的一个短处就是老向客人讨论自己的心思,写文章总是以天真快活的心情,几乎赤子般的狂放不羁,将心中之所感,尽情歌唱出来。这就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灾祸。当时不是什么好年月,子由对哥哥太了解。后来,苏东坡的监禁解除之后,子由用手捂住他的嘴,那是告诉他以后要三缄其口。
使伟人和匹夫显然不同的,往往是精力元气上的差异。他不愧为诗文大家,动起笔来,真是“如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苏东坡既然天赋这样生气蓬勃的精神,自然常遭遇到道德的矛盾,一方面要保持英雄本色,不失其与生俱来的大无畏精神;另一方面又要顾到同样重要的明哲保身这一人生的本分。元气淋漓富有生机的人总是不容易理解的。像苏东坡这样的人物,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所以我只能采撷若干他使人敬爱的特点,略叙一二。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 忘。”当月光的清辉洒落在他的窗棂,当他亲手栽植的三万颗松树荡起了松涛,他那哀婉缠绵的思念便让世人为之惊心了。他当时的这首词并没有让现任妻子王闰之难过。相反,这样情深意重的男子更让她仰望不已,她陪着东坡度过了人生最艰难的时期,甚至以她那独有的眼光为东坡买下了后期对东坡至关重要的侍妾王朝云。苏东坡一生的几个女人之中,朝云最称知己。所以她知道苏东坡肚子里是“一肚子不合时宜”。她随着年老的苏东坡流离颠沛,两人又继而求仙炼丹成为真正精神上的伴侣。可惜,她们三人都先东坡而去,我们只能臆想,如果真的可以时光穿梭,那就嫁给东坡,陪他一起走向生命的尽头!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这是公认为表现西湖最好的诗。西湖的诗情画意,非苏东坡的诗思不足以极其妙;苏东坡的诗思,非遇西湖的诗情画意不足尽其才。今日苏堤横卧湖上,此一小小仙岛投入水中的影子,构成了“三潭印月”,湖边垂柳成行,足以证明苏东坡在设计风景方面的奇才。我曾坐在高大的画舫上,游览过西湖的胜景。但可叹我之浅薄,竟不知东坡之于西湖的关联。不外乎作者说风光之美一半在其地方,另一半则在观赏风景之人。
“吾性好种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橘……”在元丰四年,苏东坡真正务农了。他开始在东坡一片田地里工作,自称“东坡居士”。他过去原想弃官为农,没料到在此种情形之下(死里逃生,被贬黜到黄州当酒监,生活困难)被迫而成了农夫。至此,他的精力全用于筑水坝,建鱼池,从邻居处移树苗,从老家四川省托人找菜种,打井。他真正知道了五谷的香味。此后不管贬到哪里,心里都寄望能买田置地,安享农林生活。可惜命途多舛,他总是贫困潦倒、忍饥挨饿,和儿子一起相顾无言。
“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着不肯吃净洗铛,少著水,
柴头罨烟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火侯足时他自美。
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
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
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他在惠州吃着美味的荔枝笑眯眯地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他有时也会臭美,戴上他亲手缝制的东坡帽招摇过市得意洋洋;他被贬官的最远地方是在遥远的海南岛,那里瘟疫横行、老百姓愚昧不堪,他教他们挖井、给他们熬中草药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