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事(第三期)

那天下午在手机上看到儿子的二堂姐发了一条“难过难过难过”的微信,后面还带了一串宽面条泪的表情符,我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在下面跟了一句:怎么啦?

很快在QQ上看到儿子他爸发言:大哥昨晚出了车祸,现在ICU抢救,可能过不去今晚了。

我问,哪个大哥?依依的爸爸?

他说,是的。

我很震惊,默然片刻说,唉,他是个好人。

他问,你过不过来看看?

我想了想说,去。又问,要不要买个果蓝?

他说,什么都不用买。

我说,那我现在就去。

这半年我和他很少联系,除了关于儿子偶尔打下电话,基本就没有其他话说。可是一听到他大哥出了事,恻隐之心顿生,出于义气还是要去看一看的。

就坐车往医院赶。进了医院大门找穿白大卦的路人问济康楼在哪儿,医院是个庞大的所在,一路看指示牌好不容易找到公众电梯间,上9楼ICU中心。出了电梯,就看到很多人。ICU大门紧闭,门外右侧有个小型会议厅一样的房间,摆着一排排长椅,为焦急等候的病人家属们准备的。一屋子疏密不等地占满了人。心情焦急者坐不住,就在门口、在走廊里站着。我张望了一圈没瞅着某人,打他电话“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就在写着ICU标志的大门正对面的墙边站着等。大门上写着每天下午3:30-4:00为探视时间,时不时有医生按开大门进进出出,在门口穿脱鞋套,看过去是长长的走廊,想必走廊两边都是抢救病房吧。在这种生死交界的地方,觉得医生真是高大上的存在,特别令人仰视膜拜的感觉。

没等多久,看到儿子他爸从我左侧身后走过来,说是去楼梯间抽烟了。他说,昨晚上出的事儿,大哥从医院出来(照顾中风住院的大嫂,就在这个ICU楼上两层住着),昨晚变天,风雨大作,下了公交走斑马线过马路时被一辆富康给撞了。那小子现在被警察给扣下了,车还没买保险。手机撞碎了,用的老式手机,电话都存在手机里没存在SIM卡上,警察就联系不上家属。早上侄女依依见他爸一直没去接班就打电话,一接是警察,才知道出事了,赶忙给小叔打电话。

他急急忙忙赶到医院先到门诊楼急诊ICU找,没找到,问医生才找到另一幢大楼里的病房ICU,大门紧闭,不管三七二十一,看着有个医生进去就跟着进去了,挨个屋找,看到医生办公室,形容了一下年纪长相,医生带他走到一张床前,人头发都剃光了,缠着厚厚的纱布,说是颅骨骨折,纱布上还在渗血,医生说那不是血,是脑脊液在流;腿断了几处,内脏也伤了,脸肿着,腿肿着,大片乌青着……再喊也没有反应。医生说过不了今晚。大哥这一辈子,吃也没吃啥穿也没穿啥……

我想象着那场景,轻叹道:那该有多疼啊……

他说,他现在毫无知觉,感觉不到疼……

这个大哥比儿子他爸年长二十岁,我统共也没见过几次,印象中一直是个自来旧的长相,仿佛从没年轻过,沉默腼腆,几乎没有与我正面对视过,与他下面四个同父异母弟妹泼辣张扬的个性截然相反。每个人性格的养成都与他的童年经历密不可分。现在想来,一个孩子六七岁上死了母亲,后妈进门,不知她对他好不好,但以她那强势不饶人的性格,可以想见吃穿虽然差不了什么,但说到发自内心的亲密,这个就不一定有了,所以养成大哥沉默老实、不惹麻烦的性格。好在下面四个弟妹到与他没有罅隙,总是大哥长大哥短的。我从他们家搬出来也七八年了,这算来也十多年没见过他面了。想到这个一世与人无争的大哥,一辈子从不说一句重话的好人就这么不省人事,禁不住默然。

三点半到了,ICU大门打开了,人群略有骚动,一个个在门口套上一次性消毒衣鱼贯而入。每个病人只允许2名家属探视,我本来想进去看看的,但儿子他爸说依依还没去看过他爸,要她进,怕她受不了,要依依的女婿陪着她。我就仍在原地站着。

前任姑姐来了,一直责怪“咱大嫂”,要不是她紧在医院住着,咱大哥就不会这么天天跑,出这事儿。中风后遗症是慢性病,紧在医院住着不起来锻炼,这都快两年了,把另两个人拖死了,咱大哥白天看,依依晚上守夜,小两口也成天见不着面不过日子了?!依依跟她妈说,我爸出车祸了,很严重!她第一反应是“我这怎么办?两个人都躺着?”都不说问问咱大哥怎么样了!依依也是,早上接到交警电话,只知道给她小叔打电话,都不着急去看她爸,她小叔说叫她先去找找,都在一个医院里么,你猜她怎么说,说我还在给我妈打饭呢,给她小叔气得大吼:你妈不是这一时半会死不了嘛!你看,这是她亲爸啊,人都快没了,她也不急着去看,要是我砸门儿也要进去看哪,从早上一直到现在真够沉得住气的……

我想了想,这也不怪她,独生子女一代,虽然也三十多了,但从小就被父母看护得好好的,从来没经历过大事,没独立解决过事儿,没作过难,真出了大事儿,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办,又是至亲出事,人是害怕的,想逃避的,整个人都懵了,反应不过来,所以只能做她眼前表面上的例行杂事,好驱赶她内心里巨大的恐惧,不能怪她。

倒是这个前大嫂令我颇觉恨铁不成钢,要是我家人我骂也要把她骂起来,下地走,这才真应了那句“睡你MB起来HIGH”,不赶紧起来锻炼,再躺下去真要躺成残废了,且得有二十年好活呢,不就一个偏瘫么,又不是大小便失禁,整天要女儿老公轮番侍候着,给你端屎端尿,香是咋的?

这姐弟俩恨恨地说,等大哥这事料理完,再不跟她们来哉,少来找我们。

他们家的恩怨历史悠久,武汉嫂子的泼辣,遇上东北婆娘的刻薄,以毒攻毒,当年的婆媳大战想来也是乌烟瘴气。作为后来者的我略有耳闻。我当年也是无知者无畏,不晓得大家庭阶级斗争的厉害,一头扎进去,屁滚尿流地逃出来。

站在人类的角度,不管前不前的,我觉着不能眼瞅着一个人躺成废人,这不科学。第二天我在网上查了些中风康复锻炼的资料打出来装订成册准备第二天去医院看大哥时转交给她。

晚上再打电话给儿子爸,问他大哥情况,说人已经不行了,随时有过去的可能。听他声音异常低沉,想来很难过。本来平时我待他很冷淡,可是在这生离死别的关头,忽然觉得他也很不容易,独力照顾九十多岁的老爷子,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体验衰老的生命带给人的无奈,孱弱,褶皱、笨拙、枯萎,以及随着年龄增长而愈发顽固的人性与生俱来的狭隘与乖张,哥哥姐姐们来了又走,就像一阵风刮过,日复一日的琐碎都得担当……衰老和死亡是人类的宿命,生命是个无限堕落的过程,如果你亲历过真正的衰老,就知道没有美感与美好。此时此刻,长期来的恨意都让位于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同情。

我准备翌日下午赶着三点半ICU开放再去探视一下。临出发前电话打过去,儿子爸声音睡意朦胧,说不用去了,人已经送进太平间了。昨夜两点人没的。哦!昨天到现在没有消息,我以为人还扛着呢。这也不用去了。

隔一日去了殡仪馆,一排五六间房子,中间三间都占满了,正中那间是他们家的。菊花簇拥,案头黑色相框前摆着水果馒头供品,案下点着长明灯。他们不叫我走近看。我蹲下烧了一沓黄纸,在门口不远处的凳子上坐下。化妆师来了,三、四十岁模样的女士,戴着手套,端着颜料盘,手握一支纤细毛刷,神情专注,身态轻盈,安然若素。这副安宁的模样令人心生好感。在我参加的有限的葬礼里,印象中年幼的我被母亲呵斥不准往前凑,于是留下阴影,对灵魂不在的遗体充满恐惧。事实上人其实是被想像所困囿,没有什么可怕的。化妆师只消十来分钟打理完毕,他们这才喊我过去看,还好,没什么大变化,还是模糊记忆中的旧模样。

两边家族都没有乡友族人一众长辈在本地,没有人来指导如何传承传统、规矩应该怎么操办,于是全权委托馆外花圈店的全套配齐,大至花圈香表、花蓝供品,小至油灯账簿,逐项布放到位,店主也算服务周到,依依指教,不时来看看。中国文化的断档从此可窥一斑,送别亲人的过程缺乏仪式感。

他们安排我的儿子捧相框。大哥自己的女儿当然要捧骨灰盒。我在心里默数一遍他的T恤衬衣,红的、蓝的、黄的、绿的、条纹的,完全没有黑色。回去后立刻逛街给他买衣服。想着随便买件便宜的黑色T穿一次丢了拉倒,专卖店、大路店都逛了,好看的没黑色,黑色都不好看,要么带着刺眼的图案,要么老气得跟老头衫似的。最后还是在商场专柜打折区里找到一件称心的白色T,领口袖口有藏青镶边,胸前有个同色绣狮子图案,像框一挡应该就看不见了,可以应景,重要的是面料做工都很好好可以常穿,价格也还可以接受。

晚上儿子放学回来我跟他说了,他点点头。过了一会儿说,大爷那事儿我又想去又不想去。我说,为什么,那是你爸的哥哥,除了依依姐姐,晚辈就只有你了,别人都没回来,你知道的为了瞒住他家俩老祖宗,除了二大爷二妈借口出差回来,外地的大姑、表姐、表哥都没让回来,你责无旁贷啊,怎么会不想去呢?他说,我去了,不哭一鼻子吧不好,哭吧,我又哭不出来。原来他是在为难这个,我说,你不必哭,这辈子,不管是谁不管在哪儿,你都不必勉强自己,一切都发乎自然才好。他放心了。

翌日出殡。出殡是指入土为安?那只是火化应该用什么词?古人的流程不是这样的,所以没有留下专用名词。早上带着儿子早早去了殡仪馆。等单位人来等半天。退休办来了两个人,大家排队成一个大圈,由单位人主持追悼会,先鞠躬默哀三分钟,然后介绍生平:xx同志XX年月日生于辽宁省大连市……小学毕业于武汉市水果湖小学……中学毕业于水果湖中学……重庆铝合金厂……东风公司xx厂……XX厂……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多次获得先进生产工作者……沉痛哀悼……一个人的一生就这么寥寥数语交待了,感觉特别幻灭。

还是喜欢西方人的葬礼,大家坐下来一起开个追思会,每个人讲讲和逝者生前相处的故事,共同怀念生前的音容笑貌,点点滴滴,领略生命以及人性交汇的美好,才是一个完美的告别。我们的太草率仓促了。传统文化是需要家乡、需要宗族文化以及一个庞大的亲友乡邻团来培育和维持的,没有了世代口手相传的根基与桥梁,葬礼就缺乏仪式感,对一个灵魂的追思与送别的氛围就很淡化。

追悼会结束,大家动手搬东西,花圈、花篮、水果供品装上一辆卡车,双方亲友各自坐上各家车,一扭头,刚好看到那辆灵车,专用面包车车尾下面有一个横着的方洞,担架就抬进去塞在那里面。那洞口那么小,怀疑若是一个大胖子如何放得进去。儿子捧着相框,大堂姐捧着骨灰盒,跟他爸一起空落落地坐在灵车上,其他亲友各自坐在小车上跟着灵车,一路开往火葬场。前方装花圈的车上零零落落洒下一些剪成孔方兄的纸钱,在空中飞散。天下着小雨,说不出的萧瑟。

下了车,人已经停在外间,依依跟他爸做最后的告别。一转身人就已经推往里面大厅,听到里面哭喊“大哥”,我进去只看见滚轴传送带上人已徐徐滑入火炉。我走上前把跪在地上的前姑姐扶起走出来。大家候在场外等候骨灰。仰头看天,无意看到对面烟囱里猛地腾起一股浓黑的烟雾,随后就是青烟。若是迷信的人会想,这大概就是一个亡灵羽化升天了吧。与此同时我竟然想到这样日复一日的火化会不会污染大气环境,加剧温室效应。又想几千年流传下来的入土为安的安葬方式固然浪费土地资源,但长远看化作春泥与大地融为一体,未尝不比火化环保?

另一拨帮忙的人马在后院烧花圈、生前遗物。我和前姑姐多年前相处并不愉快,甚少来往。只是此情此景,我和她同是人类,有着共同的情感。我和她这唏嘘个大嫂怎么躺得住,几十年的夫妻,怎么始终不想着来看一眼告个别,不仗义。

约摸半小时或更多,司炉用毛巾捧着一个铁盒出来,里面是骨灰。那司炉是一个大高个、还很时尚的年轻小伙儿,做这工作很轻松,劳动强度也不大,都是自动化操作,只是女朋友好不好找呢。骨灰是淡米色的,也不是灰,是碎屑。一个人站着体积很大,烧成灰很少,充其量两大碗的样子。铁盒很烫,里面还给了一把铁钳。儿子爸和他二大爷那哥俩戴着手套在里面刨啊刨,挑到黑色的结块就拿出来扔掉,那应该是衣服布料化纤织物的残渣吧。这是他们与大哥最后一线接触了,专心致志,一时无话。骨灰凉后,装盒,骨灰盒雕刻得很精致。他们用酒和矿泉水洗手。

我们再开回殡仪馆存放骨灰。看看早上我们刚搬空的灵堂又有后来人补上了。骨灰存放在后院,没想到后面还别有洞天。院子里有一长排类似于庙刹塔林般的砖砌建筑,长年烟熏火燎地都呈黑色了。先到一步的亲友已经蹲在其中一个穹顶龛下烧纸,我一时未会过意,穹顶下有个平台,以为是用来放骨灰盒的,不是,那是放供品灵位的,每逢几七、过年过节来烧纸送钱,就在这里进行。

这边厢办好手续,工作人员带我们进入骨灰间。预订存放到明年清明,价钱不贵,顺带卖你一个果盘,塑料香蕉苹果作供品。骨灰间很逼仄,一排排架子距离紧凑,每一行都一个挨一个地放着骨灰盒,盒上放一个写着名字生卒年月的灵牌。看看周围邻居,有的人盒边儿上放一小瓶酒,有个孩子盒后面放着一个变形金钢。依着各人生前爱好,都是家人浓浓的情意。

以后就逢七来烧纸上香了。

大家去酒店吃饭,邻居大妈说这种饭叫“豆腐饭”,就是一定要有一盘豆腐,果然如此。我们在三楼包厢略带沉闷地吃着“豆腐饭”,露台外一楼大厅里正在上演场面宏大气氛热烈的结婚进行曲。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

后记:

事故处理那边,交警队把双方叫到一起见面。看到了肇事车辆的照片,右前方玻璃撞了个洞,概因高速行驶的汽车将人整个铲起,人头部撞向车窗,司机再本能地急刹车,人又飞出去,第二次撞向路面,再滚出去好远,人就这样撞没用了。对方没钱。肇事司机一家三口跟父母一起住在一套九十多平的房子,给了五六万交了医院里的抢救费用和丧葬费,再也拿不出钱了,他父亲说小孙子马上要上托儿所都没钱交学费,不行只能由他去坐牢。这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儿子他爸说,有时间要去打听打听ICU那天值夜班的护士,小姑娘人真好。ICU里是大通间,摆着一张张病床,所有病人都脱得溜光插着各种管子仪器。大哥半夜两点多不行的,医生把他们哥俩叫进去,眼看着医生拿着两个电熨斗一般的家伙往人胸前一搁,人弹得老高,看着可可怜了。然后问还需要再怎样不,这边就说不用了。于是就停下一切医疗手段。护士姑娘来拔管子、拆仪器。他们哥俩给大哥清洗。人内脏有伤,一直在不断地往外流血水,身下全都是湿的,擦都擦不尽,根本没法穿衣服。她给拿来一捆医院里的尿不湿床单,帮他们给大哥全身一块块儿包裹上。车祸时在地上刮擦的双腿全都起着大水泡,就跟开水烫的那样,小姑娘拿注射器依依都给吸干净,跟着忙乎好长时间。这是大哥离世时感受到的人间最后的温暖与善意。

医院也有黑心的地方。人收拾好后,要从ICU病房推往太平间(话说外面也不设个专用通道,几部电梯都是公用的,晚上还好,要是大白天的推个死人出去,人来人往的多不好啊),得盖着他们的白床单走,那人开口要一百块,就那么一块儿不知洗过几百次的旧白布。那也得给啊,总不能光着出去。这就是人间,有天使有魔鬼。

车祸猛于虎,敬畏生命,不开飞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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