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多久回家一次?"
“一年两次。”
“两次?你家又不是很远。”
“可能我不太恋家吧!”
上大学的时候,每到节假日或者寒暑假来临前,身边的同学在哀嚎着要快点回家的时候,我都特别冷静,甚至能拖就拖,几乎都是学校差不多空的时候才慢慢地收拾行李,订车票。阿爸阿妈很少催我回家,我们家对我很开明,他们从来没有干涉过我,就连我长时间不打电话回家,他们也不会主动打来问候。也许是他们特别了解我的性格,我向来都不喜欢嘘寒问暖,只喜欢享受一个人的静静。
其实,从小学六年级开始,我就不常在父母身边,而是为了接受更好的教育辗转到另一个城市寄人篱下。可以说,从12岁开始我就几乎保持着一年回家两次的频率。读了大学,即使离家的距离越来越远,但我心里的感觉是一样的,好像和小学六年级那时并没有什么两样。用我阿妈的话来说,我是个“心很硬”的人,在家乡话里,这是说一个人不恋家也不轻易流眼泪。
大三的寒假,本来想留下学校实习,但是阿妈几次打来电话催我回家,说是过春节,没有不回家的理,拖巴拖巴几天,勉强收拾收拾,回家了。可是,在学校熬夜熬坏了身体,回到家才几天就犯了水逆,发烧感冒一直都不好。发烧那天刚好是除夕,大晚上阿爸送我去医院,医院诊所几乎都关门了,我们在街上转来转去,人又少,风又大,我还打趣地想多浪漫啊!可是当我看到阿爸冷得发青的手背时,有点心酸。后来,生病一直不好,整个春节我都在和阿爸去看医生中度过。我记得中途,我生过气,记不清说了什么,大概是,早知道就不回家,一回家就水土不服。但我记得阿妈很抱歉地说,你还能回几次家。
当时,大三,22岁,还能回几次家?
掐前掐后,在家呆了20天左右,为了回校找实习,我计划在元宵后就回校,虽然离正式开学还有整整一个星期。阿妈旁敲侧击想我多留两天,陪她探完亲再走。我拒绝,但也没订票。
计划回校的前晚,在阿爸阿妈的房间折完衣服后,太累就在他们的床上躺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阿妈也进来了,她走到了床后,打开她的柜子,我就知道她要干什么,我们搬家前她就说过的珍贵的嫁妆,大概是要拿给我看了。
过去20年,我根本就没听说过阿妈有啥嫁妆,却总是听到她抱怨那年多穷多寒酸。阿妈的嫁妆是一块民国三年的大银,一条金链和一条红色碎花的三角女士裤衩,大银是阿妈的外婆留给她的,当年他的外婆可是个富商。金链是阿妈年轻时托人去香港买的,当时900多。至于红色碎花裤衩,是那个年代家乡婚俗的要求。阿妈的娘家是贫穷人家,这些嫁妆也值不了什么钱,但它们却见证了阿妈从少女变成了妇女的过程,承载着她满满的思绪。
我不太喜欢听人讲过去的事情,但为了不让阿妈失望,我尽量装作很感兴趣地听阿妈不断重复讲她过去的事情,一遍又一遍,阿妈不知道同一件事她至少讲了三次。慢慢地我听不进了,却不断地观察着阿妈的表情,心里认真地体会她的语调,那是我之前从没发现的阿妈对以往的那样怀念的语气,对过去那不舍的心情以及对自己孩子未来的期待。那一刻,看到阿妈自顾自地讲,脸上洋溢着笑容时,我好像能感受到阿妈心里的苦楚和心酸。我不禁回想起有记忆以来的这20年,我们家,阿爸阿妈所历经的种种,更多的时候是苦大于甜。那一瞬间,我深刻体会到阿爸阿妈这几十年的不易,我好想好想帮阿爸阿妈留住那样的幸福笑容。
以前,阿爸不在的时候,阿妈常常说,很多事情其实我还没告诉你们。这是阿爸的要求,家里的心酸不能和子女讲,以免影响学习。但是现在,自从我上了大学之后,每次回家,阿妈都会啰嗦很多,大概阿妈是想把那些藏在她心里的那些“还没告诉你们”的事情倾泻而出,毕竟我22岁了,在阿妈看来,即将是人家的人,回不了家几次了......
看嫁妆那晚,我问阿妈,这些以后留给谁。阿妈说谁也不给,是她的。我笑着对阿妈说,我也不要,不要给我。阿妈哈哈笑了起来。其实阿妈不是不给,我也不是不要,她是害怕这些老旧的东西我看不起,我是不想连阿妈这么珍贵的东西也夺走。22年,夺走她的时光,她年轻的容颜,她挺直的腰板,她无忧无虑的笑容,她健康的身体......难道还不够吗?
这一刻,抑制不了我的眼泪,想起了《悲惨世界》里曾经感动我的一段话:
所谓子女忘恩负义,在某种情况下,其实并不总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值得责备,有时也未免有些过分苛责。这是本性的忘恩负义,本性就是“向前看”。本性吧世人分为到来者和离去者。离去者转向阴暗,到来者面向光明,从而他们之间产生了隔离。这种状态,在老人这边是命中注定的,在年青人这边则是无意识的。这种隔离,起初感受不到,后来就慢慢扩展了,好像树林分杈一样。年青人趋向于欢乐、节庆、五光十色和爱情。老人则趋向总结。相互还见见面。但不再紧紧拥抱了。年青人感到世态的炎凉,老人感到坟墓的冰凉。
我的阿爸阿妈,今年也刚好50岁了,他们是半只脚踏进冰冷的泥土的人。我22岁,是半只脚开始大步走自己的路的人,我们彼此的距离将越来越远,比小学六年级的时候远,比大学的此时此刻远,还会不可预期地远。我不想和阿爸阿妈成为那种“互相还见见面,但不再紧紧拥抱”的父母和子女,我想要每次有机会见面都能紧紧地拥抱他们,告诉他们:我是你们的超大号军大衣,我在,不用怕!
但可惜的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因为我们彼此都不得不前进,一个奔向终结,另一个奔向开始.....
父母和子女这场债务关系,注定是子女欠了父母的。可怕的不是还不完债,而是忘记了还债,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自然而然,人之常情。
那晚后,我找了借口,在家呆到开学注册的前一天.....
我知道,实习可以迟点找,但是这一生我只有一个阿爸阿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