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之美,莫过东坡,嬉笑怒骂皆成文字,喜怒哀乐皆成文章,观察苏轼古文中的情绪变奏,则为文之妙谛毕现目前。
苏轼记人文章,大抵先乐后悲,陡转陡接,而不愿采取悲怨一意反复或逐层递进的传统方式。
比如他纪念表兄兼好友文同的 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在介绍了文同 成竹在胸 的绘画理论后,就先是罗列了自己与文同之间围绕一幅墨竹图而发生的数次书信往来,欢谑之情逐层递进。
段子一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材。 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
段子二
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 书尾复写一诗,其略云: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
段子三
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哉?
段子四
余因而实之,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则辩矣,然二百五十匹绢,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筼筜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
段子五
筼筜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 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
可是,就在文情欢乐的极点,苏轼却接上,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
没,就是死。这样大喜大悲的榫接,自然令读者极为动容。
后面的话,就是尾声了,
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 之语。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
这种 乐极生悲 的笔法,在苏轼文中并非特例,再看他的 书游垂虹亭
先写乐情,
吾昔自杭移高密,与杨元素同舟。而陈令举、张子野皆从吾过李公择于湖,遂与刘孝叔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词闻于天下,作《定风波令》,其略云:“见说前人聚吴分,试问也,应傍有老人星。”坐客欢甚,有醉倒者。此乐未尝忘也。
再接悲情,
今七年尔,子野、孝叔、令举皆为异物,而松江桥亭,今岁七月九日,海风驾潮,平地丈余,荡尽无复孑遗矣。追思囊时,真一梦也。元丰四年十月二十日,黄州临皋亭夜坐书。
异物,就是鬼了,这里也是在乐情的带入后让你切身感受到友人故去的哀伤。
苏轼的写法,放到今天也是有效的,并且是时尚的。今天那些因为常年欢乐,脸上已被刻满戏谑纹理的读者,也是更宁肯接受哀情的强度而非长度,怎么可能有耐心看你布满哀伤的悼念文字呢?
可是在书写内心的时候,苏轼却更多地采取 苦中作乐 的结构。以 记游松风亭 为例
苦,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
乐,
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这种结构在他的词中也极常见,如 行香子·述怀,
烦恼,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超脱,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以此为基础,再看他的名作 前赤壁赋,虽然开头铺垫了一段自然之乐,但写到人生,主体部分也是苦中作乐的结构。苦中作乐中的苦,往往是人生本体之烦恼,而苦中作乐中的乐,则主要是道家思想带来的超脱之乐。
苦,乐,都是情绪,情绪不同于感情,它比较强烈和本能,在感情的书写已经陈腐和虚伪的当下,情绪文学更具前景。当然,感情还是情绪应有的皈依,这才符合文明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