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写的,曾祖父逝世也有一周年了。
我听到妈妈说曾祖父走了,刚喝下去的红豆奶茶,没尝出以往的浓郁香甜。爸爸也说,曾祖父在深夜里悄悄地走了,八十几岁,不小的年纪了。我听着,手中的奶茶一点点变凉。
爸妈看到视频中的我哭了,既惊讶又无措,在他们看来一个曾孙女和曾祖父之间怕是没什么深厚的感情,所以商量不把这件事告诉我以免耽误了我的学业。待我现在知道的时候,曾祖父已经安葬了。
我努力想着曾祖父在我脑海中的模样,他是那个当初陪我和弟弟玩,数落我写字难看的老人,他是那个骑着自行车赶集,每次回来都要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的老人,他是那个眼睛几乎看不见,每每都要问我好几遍我是谁的老人,他也是那个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不说话,静静地待在黑暗中孤寂的老人。曾经我想等我大学毕业后就好好孝敬曾祖父,我想到了美好的未来,却忽略了人的生命在时间面前的苍白无力。几年工夫,冷血的时光早已把健康的曾祖父雕刻成了一个痴傻的垂暮老人。
曾祖父在最后一两年里得了老年痴呆,我在这一两年里准备高考,好多好多最后的陪伴我都永久错过了。我不止一次听奶奶绘声绘色地说起曾祖父大小便失禁,像小孩子一样哭哭啼啼的,姑奶奶来看曾祖父,走到内间就因为刺鼻的气味呕吐着出来了……我听过好多次关于曾祖父的种种,听过最亲的人讨论着亲戚们的惺惺作态,听他们说曾祖父撑不了多久。
我为我家人的态度感到羞愧,但我无权责备他们,因为我也同样为自己所未能做到的感到羞愧。我想知道究竟是我们把生命看淡了,还是把亲情看薄了?
纪伯伦有一段话:“你的儿女,其实不是你的儿女。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的渴望而诞生的孩子。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个世界,却并非因你而来,他们在你身旁,却并不属于你。”父母是弓,子女是箭,生命不会后退,时间不会停留,弓箭手瞄准的始终是未来的箭靶,而子女这支箭也终离弓越来越远。箭总是盼望着飞翔得更远,弓却始终停留在了弓箭手的手中,等着箭回来。
我生于普通农家,身边不乏“衣锦还乡”的富人,但令我知道他们真正富起来的,不是别的,而是他们自己父母去世时高规格的葬礼,几个日夜的锣鼓喧天,唱念做打。入葬那天,各种纸扎的“奢侈品”堆满了街道,过路的人都被堵在了路口。爱看热闹的妇女们挤在“奢侈品”之间,踮起脚张望隆重的殡葬仪式,不时怯怯私语,说这富人怕是真的挣大钱了。仪式开始时,富人穿着白色孝衣,一把鼻涕 一把眼泪,微微颤颤地朝灵堂走来,哭得山河生悲,草木寸乱,看惯了这种仪式的妇女也为之动容。听了富人的哭声,处在送灵队伍后面的女眷们也被这伤感感染,睫羽上挂着几滴繁重的泪水,眨了眨眼,泪珠悠悠跌落了下来,视线迷迷蒙蒙,女眷们都扭捏地哭了起来。
葬礼结束后,富人携起女眷马不停蹄地离开了这再无牵挂的家。这场感天动地的葬礼自然成了妇女们的谈资。
“你是弓,儿女是从你那里射出的箭,弓箭手望着未来之路上的箭靶。他用尽力气将你拉开,使他的箭射得又快又远。”曾祖父,你也是世间千千万万疲惫又老得可怜的弓吧!你的儿女子孙也都是那些努力飞翔着的箭吧!使命完成的你静静地躺在床上,月光透过了窗户,恰好落在了你身上。你想睁开眼,再看看月亮,可是浓浓的黑暗中,你的思绪混沌又迷茫。你老了,弓箭手放弃了你,你的鲜血被凝固,温度被冰封,双眼被遮蔽,身躯被禁锢,你终于再也无法弯曲,无法被拉来了。
我挂断了视频通话,去扔掉了那杯凉透的奶茶。我还记着我与曾祖父的最后一次见面,我喊了他一声老爷爷,他坐在那把椅子上,处在黑暗中,良久,我听到了一声弱弱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