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的浓雾悄无声息地散开,遮住了天,盖住了地,淹没了山川树木房屋。抬眼一望,连破败不堪的猪圈都朦朦胧胧,成了一幅水墨画。
“滴答,滴答……”瓦沟里秋雨的浅吟低唱,一声长一声短,似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又似古琴激荡,空灵澄澈,落进了心里,惊扰了清梦。
这样的日子美得是一首诗!
或静坐室内,净手焚香,闲读禁书;或独立桌前,铺纸磨墨,将满天的烟雨浸润于尺纸之上;或吃饱喝足,蒙头大睡,直到天荒地老,南柯梦醒;或闲倚窗前,看芙蓉憔悴,自开自落,赌物思人,黯然神伤;或约二三好友,茶一盅,酒一杯,高声五魁,笑谈人生;或棋友来访,楚河汉界,狼烟滚滚,杀个风生水起,天昏地暗;或撑把油纸伞,漫步在乡间小路上,怀想碰着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
秋雨滴答中,这样的美事有一千种,一万种,可不美的事有一件,那便是上学。
不知是因为讨厌上学,连带讨厌秋雨,还是因为讨厌秋雨,连带讨厌上学,反正在这秋雨滴答连月不开的日子背着书包去上学,是一件比死还痛苦的事。
秋雨绵绵不绝,天破了一样,到处在漏雨,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动辄十天半月,甚至一月。回想太阳的影子都隐隐约约的了,还没有一点放晴的迹象。
早上打开房门,凉嗖嗖的白雾裹满全身,冷得缩一缩脖子。瓦沟里的檐水,有一声没一声地滴答着。跑到院里,仰起头,绵绵秋雨温柔地轻拂着脸颊。唉!这雨为什么下了一夜,偏偏亮了就小了,这样的天气,不去上学实在说不过去。
挎上书包,装两个黑面馒头,塞一块尿素袋里拆下来的塑料。穿上裹着泥巴,硬梆梆,冰冷如铁的布鞋。
出了门,路上到处是烂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黑色的猪粪水,红色的马粪水,黄色的雨水,泾渭分明,一股一股流淌着。脚下一滑,身子一歪,往前倒去,情急之下赶忙用手撑住地。左手抓了一把泥,右手抓了一把水,带着臊臭味,随手在墙上擦一擦,扶着墙根小心翼翼地走。
几只母鸡,耷拉着脑袋,单腿独立,入定一般,浑身湿漉漉的,在房檐下静默,眼睛都不眨一下。
伙伴们三三两站在路畔,面面相觑又逡巡不前。大家心照不宣,都在忐忑不安中等堂哥爱喜。爱喜是好学生,年年领奖,如果爱喜不去上学,大家便心安理得地不去上学,皆大欢喜。
“吱呀”一声,单扇门门打开,爱喜挎着鼓鼓的绿色书包出来了。无话可说,没有理由赖着不去,心里反而一下子踏实了。挽起裤腿,一个跟一个走向村外。
白雾茫茫,秋雨绵绵,路旁的青草,在秋风中憔悴,树上的酸梨,在冷雨中腐烂。大家不再说笑,一滑二溜三睡倒,极小心地各走各的路,生怕落在后面,被隐遁在浓雾中的饿鬼抓去。泥水四溅,鞋已看不出鞋的样子,腿上溅满泥点,连屁股上都沾着一坨一坨的烂泥。鞋子上的泥越塑越多,重得似提着两个铁球,实在走不动了,使劲一蹬,连鞋子一块蹬掉了。伙伴们便专挑有水的地方走,这样脚下利索。
雨下大了,伙伴们纷纷掏出塑料,挷在脖子上,打扮成大侠的样子。头发上的水一股股往下淌,糊住了眼睛,灌进了领子。鞋子被水泡透,早已不听使换,拐来拐去。干脆脱下来,一手提一只,任凭光脚在泥里滑来溜去,这样更过瘾。
走到牙和村,向下转过烂泥湾,看到模模糊糊的康坪村,才长舒一口气。在路边的青草上擦一擦脚,拭一拭鞋,顾不得脚上鞋上粘着的青草。放下裤腿,捂住糊满泥巴,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小腿,抹一抹脸上的雨水。两个胳膊,后背全湿了,粗布衣服紧贴在身上,送来阵阵凉意。还好藏在腋下的书包没湿,竟然还带着温热。
到了教室,除了康坪村的学生,其余的都如一个个走过草地的残兵败将,有的脸上抹着泥,有的背上粘着泥,有的浑身泥水,肯定摔过不少跤……往常一样,上家坡的学生一个也没来,老师大大表扬了我们台儿上的学生一番,心里美滋滋的。
滴答秋雨中,这样的日子是家常便饭。千万别说我们勤奋,实在是万不得已,一有偷懒的机会,我便紧紧抓住。
有个早上,我一听见檐水的滴答声,将脑袋又缩进了被窝,母亲催了三次我都装作没听见。怎么办,得想个办法。我脑袋一转二转三转,有了,故伎重演——装病。肚子疼过一次了,不能再疼了,好像还没感冒过,今日就感冒发烧吧,可摸了摸额头,凉凉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用炕暖!将额头紧贴在热炕上,热烘烘的土炕味熏得脑袋成了一团糨糊,但母亲没来。热得实在撑不住了,伸出脑袋透了一口气,继续暖。
好不容易听见母亲进来了,用微弱的声音说:“妈,我恶心。”母亲拉开被子看了看我红扑扑的脸,又摸了摸额头,说:“冻着了,发烧,今日别去学校了。”我如遇了大赦一般,差点从被窝里蹦出来。但我立刻压抑住了心中的冲动,生病要有生病的样子。接着听见伙伴们喊我的声音,母亲出去让伙伴们给老师说一声,我心里彻底踏实了。
卧在被窝里,听着伙伴们的叫声渐行渐远,我却越来越不安。心里计算着伙伴们的行程,想起老师,突然我后悔得要死。
度日如年,心急火燎挨到中午,匆匆吃完饭便跑出了门,着急得连塑料都没带。一打听,上午录军也没去,心里又好受些了。
连日的阴雨使伙伴们都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不拉几。有那么一个早上,大家突然都不想去上学,连爱喜都不想去了。可不上学干什么,连处是烂泥,又不能去玩。“去我家,我一个人睡,炕还热着。”大家喜笑颜开,纷纷赞成。
偷偷溜进家门,围坐在土炕上。翻开书,实在提不起兴趣。讲故事,讲鬼故事,这才是大家的最爱。于是将从爷爷奶奶那里听来的故事添油加醋,胡编乱造,故弄玄虚,尽量讲得恐怖一些。大家的脑袋越缩越深,快要看不见了。
“滴答——”檐水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地响着,待到大人发现小屋里藏着这样一窝鱼,也乐了!谁愿意在秋雨霏霏的日子责备一群这样可爱的孩子呢。
现在,时间将这一切都酝酿成了美好的回忆,在这烟雨迷蒙的日子惊扰着我的美梦。
突然发现,半夜闲坐,听夜雨敲窗,滴滴答答,秋虫鸣叫,断断续续,竟很美,美得像一首诗,一幅画,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