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刃之南行》——文刃

并不遥远的旅程

——杨青评《南行》07/07/2018

第一次读文刃的长篇纪实文学。以前曾写过一篇关于他诗词的评论读后感——《有一种孤独是诗人独有的》,记得当时许多人转载阅读了这篇文章。我也因此开始关注他的诗词,常常被他诗词中所反映的现实和社会问题,以及他胸怀天下,言志抒情的大气所感动而不由自主地写几句,或是一段我的感受和在诗中看到的亮点。但我不知道他也写文章,而且写得这么生动,每个情节,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地展现眼前!通过他大学时期的一个暑假的长途旅行的计划,所见所闻:风景,社会现象,风气,普罗大众的林林总总的形象、言行,淋漓尽致地表现表达出来。

之所以写这篇读后感,是因为一开始读《南行》就深深地被吸引住了!以致于真想一口气把它读完,可是由于客观原因,不得不几次被中断时,心中一方面感到沮丧,一方面又像藏着一块宝藏还没有完全被挖掘,而它就在那里,手头上的工作一旦完成一些,就有机会去挖一点。就这样,一边期待,一边工作,一边读,一边忐忑,一边激动,一边随手做了些摘录,还有闪现在脑海的感想和感动。断断续续的,没有前因后果,就是那个时候的得着。

整篇看完后的几天,脑海一直还浮现那个长途跋涉的年轻人,在去到的不同城市所遇到的不同命运和与他相关的人物的形象。是的,现在和文刃当时一样年纪的年轻人不大可能理解他当时的所作所为,甚至不会了解他为什么会饿得快要晕过去的时候,依然没有放弃自己此行的目的和理想,更无法了解那个时代的社会现象,社会问题,社会形态以及打上那个时代烙印的人的形象和心理。为了让更多的人,包括与文刃同时代的人,移民到国外几十年的华侨华人,以及下一代中国成长的和在国外出生成长的年轻人,了解那个时代和社会,以及从那个时代和社会中看到现代的中国社会是怎样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哪些已经不存在了,哪些还在影响着,甚至败坏着中国在世界范围内的形象。我们从那并不遥远的旅程,看那过去还不太久的历史,是为着要吸取教训,以致于看清现象,透视表面,看到悠久历史传承下的中华民族、中华文化及其影响下的人文环境,精神状态,哪些是精华,哪些是糟粕。所谓看清了,才知道路怎样走,事怎样做,然后是人如何为人。

从文学角度来看,整篇文章条理脉络清晰,情节曲折,人物形象及心理刻画细腻。虽是纪实文体,却如小说般跌宕起伏,一环扣一环,让人想一节一节,一章一章读下去。语言流畅自然,其中的诗词有优美抒情,也有磅礴大气。理想寄予诗词中,是他写诗写文的主要目的。而且,由于这篇纪实文学是在文刃先生二十多年后反观当时的旅行后写的,他已经有了许多的人生经历,打工谋生,赚钱养家,留学深造,出国定居,游历各国,遍访中国城乡……所有这一切都为他将这篇纪实文学的社会价值,历史价值,文学价值的提高,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我只能说,我读这篇文章时,是惊诧万分,感慨万千,佩服加敬仰吧。内心也有悲悯情怀,就是在整个读的过程中,特别是有些城市都是我生活过或是熟悉的,不自觉地会想:可怜啊!怎么会没得吃没地儿睡呢?要是那时认识我就好了!或者呢,会走进他的文字里,在他描述的环境中,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然后,在他危难时刻,希望可以伸出援手……

好了,一个个故事,一个个人物,请你看吧,相信你会有你的感受和感慨!

图片发自简书App

         

《南行》

自序

时光荏苒,大学时代曾经深深撼动我心魄并深刻影响我人生的南行旅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在南行之后的这段时光里,我由充满理想和激情的毛头小伙历经人生的风雨成长为现在有暇提笔写作的中年人,许多事情发生了变化,不改的是最初的理想,热情,对自身的剖析反思和对民生社会国家的关注和思考。

在这二十多年里,我历经了打工谋生,出国定居,接受系统的公共管理专业美国教育,在北美发起或参与多个非营利组织服务于社会公益,创建公司并与多家世界五百强企业做生意等各方面的历练,参访过很多国家,频繁到访中国的许多城市和乡村,与各个阶层的人相处并打过交道,对过去二十年中国的经济发展进程有自己独特的观察角度和系统思考,我经常不自觉地从南行的许多经历和思考中汲取营养,应该说南行是我人生经历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它在一个年轻学子的心里产生的震撼和思考强力而且长久地塑造了并继续影响着我的一生。

南行以我大学时代暑假独自一人漫游中国大江南北十几个城市的实际经历为纵线,以经历的各地具体人事,历史,现实的思考为横剖,内容涉及时间,理想,现实,情理,公私,因果,社会正义,公平,自由,群体和个人等等各个方面议题。文中引用的诗词多为作者原创。

全书共分三章:南行, 生存竞争, 南行归途。

文刃

二〇一六年十月十四日于多伦多

正文

                     

                            第一章

南行(1)-定计

当在照片上看到同班同学刘召疵着牙,笑嘻嘻地站在广州美丽动人的大椰子树下时,我的心里充满了嫉妒,也暗暗拿定了主意: 就这儿了。

对于一个象我这样生于北方苦寒之地,长于荒僻村镇,读书于地近孔孟之乡省城的少年人来说,从小跟随父母历经搬迁却一直随身的那张陈旧世界地图,一直向我标注着人的力量能够到达的边界。飞越大洋看世界是不敢想的,仅仅呆在一地儿又觉得太委屈,因此大学长长的暑假一定要走出去。要去就去我能走到的最远的地方,看最美丽的的风景,见最多的人和事。到底要去哪儿呢? 就那大椰子树下刘召嘻嘻笑着的南方吧!

南行(2)-张灿山老师

到南方去,漫游那未知的中国大地!遍访以前只在书中遇到的古迹,接触社会各行各业的人群,了解他们的生活,那将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啊!思绪被新奇渴望和对于未知的一丝不确定交织着,我开始准备行程。

长时间出远门钱是不能少的,而钱又是最缺的。家里供给学业花费,是不可能再伸手的;只好以到广东深圳进行社会实践考察的名义向学校党委,校团委,系党委团委,校图书馆等机构请求帮助。各机构纷纷同意开具介绍信以帮助我南行。折腾了半天,没有得到一分钱资助。我深知仅靠自己一点可怜的积蓄是绝无可能实现的,几乎不得不重新考虑计划中的南国之行了 。

绝望中我接到了校图书馆采访室主任张灿山老师的电话:“虽然我不能以学校采访室的名义帮你,但我愿意个人提供给你300元的资助,祝你的南行计划成功!” 伴随300元一起到来的是张老师的一首诗:

善养浩然气自雄,任凭关山万千重.

至大至刚塞天地,弥坚弥韧率性情。

祖龙昂首难翘尾,仲尼生哀却死荣。

缘何至今人不识? 握得方寸总恢弘。

张老师一面仔细给我讲解他的这首诗,一面从刚领到的工资袋中拿出三百元交到我手里,那可是他几乎一个月全部的工资!我赶紧贴身放好了,慌忙中甚至忘记了是否说过谢,也没有完全听懂他讲的诗,只清晰记得当时他的眼睛里闪着亮亮的光。

南行(3)-准备

兜里有钱,心里不慌,我的底气大涨。又有几位好心的同学捐助,我终于凑够了800元。这应该是在南方40多天旅行包括住宿吃饭车票门票纪念品的全部费用了。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同宿舍家境富裕的好友牟民打算与我一起南行,这一下不仅千山独行的紧张心情大大放松下来,我也不必亲自筹备每一件事情了。虽然还有很多其他的不确定,但是种种的小迹象表明,南行计划只怕要成。

如何能够节约使用这每一分得来不易的钱让我绞尽脑汁。尤其是南行的火车票钱,这将是一个大数。人生地不熟的,而且要睡火车上,逃票是不敢的。买全票又不甘心。讲假话又不愿意。如何能买到学生半票到广州成了首选。火车站售票处吵吵嚷嚷,异常繁忙而且拥挤。好不容易挤到了售票窗口,我镇定地将一百块钱和学生证朝里一扔,钱在前面,学生证在后面,“一张到广州学生票。”也许售票小姑娘实在太累了,也许拿到学生证还需要欠欠身,也许售票大厅里人实在太拥挤,太吵了,她只是远远地瞟了一眼那证件,伸手拿了那一百块钱,迅速准备好半票和余钱扔回给我。这半票节约下的三十多元应该抵得上我路上十天的口粮了吧,心情大好之下,我和同来的同学唐向臣买了每瓶一块钱的冰镇雪碧,站在路边的柳荫下,开心地面对面大喝起来。

距离登程日期越来越近,事事准备停当。牟民的妈妈突然打来电话,坚决反对他到南方去并要求他必须马上回家。牟民无法,只好听从;回家之前将他准备的照相机和录音机借给我。看来我注定是要独行的!我迅速将剩余的七百多块钱分成三部分:福建福安的苏辉放假回家时带走两百元钱,刚分配到山东二轻厅驻深圳东华公司工作的杨迪带三百元到深圳,其余自带; 采用分段梯次补给的方式,这样独自身在旅途,就不担心万一失窃或遭遇抢劫影响了南行整体计划。

暑假已经开始,绝大多数同学都已回家。空荡荡的宿舍里,同学张学军买来了晚饭为我送行。饭后,张学军用自行车带着我,杨迪骑车带着我的行李到火车东站乘火车先奔武汉。关切惜别的话很多,许多年后已经非常模糊了,只有那晚去东站路上路灯映着自行车溅起的水花,仍然不时在我记忆深处闪着光。

南行(4)-初踏旅途

生平长这么大第一次自己出远门,第一站就要到武汉,快乐的心如同出笼的鸟在自由地飞,别提多高兴了。飞了十九个小时,刚好有些累了;当夜幕再次降临,列车预报即将到达武汉车站时,自己刚刚意识到除了“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廖,郁郁苍苍”之外,我对武汉几乎一无所知,更别说到哪儿住了。望着车窗外暗下去的天空和这陌生的土地,心中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邻座从青岛到武汉来游玩的一位老年人一面摇头叹气数落着我“这年轻人”,一面将自己的武汉地图硬塞到我手里,“拿着,这个对你有用。”他的数落引来多位陌生旅客的关心,大家七嘴八舌加入讨论,评论着,也建议着,却一句赞扬的话也没听到。

我的心情突然大好起来。一路漫长的车程,因是独行警惕性很高,严守家人和同学的建议,小心路上不安全有坏人,绝不轻易开口跟陌生人说话。现在马上要到武汉,压力下自己的焦急一定是写在脸上,顾不得了说了真心话,换来的是这么多热心人的数落和建议,其中还有两个当地人为我应该先到那个宾馆住更方便争执起来。我仔细辨认着每一个细节,用最严密的工科逻辑检视着每一个人,每一句话,都不可能有危险和陷阱,于是彻底放松下来,参与了热烈的讨论。世间哪来就那么多坏人呢!我向周围的人坦白承认了自己的草率和欠考虑,有人刚刚“就是”“就是”,就被别人不客气地打断“还是说点有用的吧”,“就你没用的说得多”。。。这才是我理解的人群!我有点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敞开心扉,相信别人,坦率寻求帮助呢?

热心人的讨论并不能解我武汉住宿的燃眉之急,因为我的预算中根本没有住旅店的钱。下车后热烈地跟大家告别后,我借助月台上模糊的灯光,看清了嗟来之图上“武汉工业大学”的字样,目测步行一个半小时之内应该可以到达。我最后一个检票出站,闹心的车站钟声不停地连敲了十下。

南行(5)-高雄

这儿是多么不同!

在大一统的天地里,一切都这么熟悉,又这么陌生,而最让人感到陌生的是语言:武汉话比北方话要更硬,即使是好看的少妇训斥小娃娃,都恶狠狠,凶巴巴的;夜更深了,行人渐稀,不远处一个醉汉手拎酒瓶向我靠过来,嘴里打雷般咕哝着听不懂的话,我握紧缠在腰间的链子锁,在一丝恐惧中克制着冲动“不怕他”“原谅他,他醉了”“一定不多事”快步离去。

接近午夜到达武汉工业大学。校门前传达室里灯火通明。七八个身穿保安制服的年轻小伙子在里面打牌守夜。可算到家了!可是不管我怎样解释自己南行的目的和求宿的理由,拿出所有的介绍信学生证身份证给他们看来证明自己不是坏人,而且此行有高尚的目的,在这儿只是借宿,年轻而且明亮的大眼睛们里面,却都是怀疑和拒绝。我不禁很灰心地停止了解释,看来这半个小时的表白要白费了,这深更半夜去哪呢?

坐在外围的一个矮小保安一直没有说话。这时他突然站起来对我说:“今晚我值班,你就到保安宿舍我的床上休息吧!”说完也不顾别的人,走过来拎起我的行李,领我离开了其他目瞪口呆的保安们。安顿我到他的宿舍住下后,用暖壶打来热水,给我泡了一大碗方便面,并用自己的脸盆给我烫了脚。我感激万分之余问他:“高雄,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来自武汉郊县的偏僻农村,没有见识也没受过什么教育,来武汉工作就明白一个道理:见多识广。你从那么远的北方来,想要到深圳去看一看。我们离深圳比你那儿近多了,而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我佩服比我强的人,我也愿意帮助比我强的人。”

我把行李托付给高雄,在接下来的几天中畅游了武汉三镇,每晚便回到他的床上休息。临行高雄带我从他发现的秘密通道先进了火车站,提前上车并占到了座位。火车开动了,我看到他跟随火车跑出了很远。旁边的旅客说,“你们兄弟感情真好”。一句话让我的眼睛湿润了。。。

南行(6)-武汉

游览武汉,当然少不了“天下第一楼”的黄鹤楼和“高山流水”的古琴台。黄鹤楼因崔颢操刀,李白添柴而名声大噪,一千五百年来屡遭破坏又屡屡重修,尤其建国后为建武汉长江大桥干脆将黄鹤楼移址重建,旧迹早已荡然无存。重建的新楼是一定要登的,也只看黄墙琉瓦,游客络绎不绝。据当地的老人说黄鹤楼旧址是在长江大桥引桥的位置,于是我走上引桥游览,机车的轰鸣和江船汽笛遮盖了江水潺潺,却隔不断那缕与古人和文化的牵连。

南行登黄鹤楼咏怀评崔颢

千古绝唱[黄鹤楼],楼上空题人难求。

旧迹尽随斯人去,青青之树在芳洲。

长江浩瀚流昼夜,白云踯蹰自去留。

一诗换得一楼去,书生可以不追究。

虽然古琴台高山流水的故事历史要悠久许多,当时却并未在我的心中留下多少深切的感动。毕竟南行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寻求志同道合的伙伴,更不为寻求别人的理解。渴望理解和支持,是弱者无能的表现,虽然我经常这样,也不停地碰壁,但我小心地包裹起自己脆弱的内心,不让外界发现,以免遭到伤害。我瞧不起到处寻求别人理解的人,但这中间显然不包括我自己。就象这眼前的俞伯牙,钟子期死了,又摔琴又罢演,成何体统?理想都不顾了?事业也不要了?上苍给予的宝贵一生,就这么好琴破摔了?这显然不是我该呆的地儿。

面对着滚滚远去的长江东流水,我久久目送并高喊着“再见”,因为我知道不久之后就会在南京长江大桥再见面。该登程去长沙进行后续的旅途了。回望依旧烟雨凄迷的鹦鹉洲,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

南行(7)-国家工作人员

因早进武汉车站得以占到座位,火车上睡了四个多小时,清晨四点天刚朦朦亮,就到达了长沙站。站出口就有去湘潭的长途汽车,发车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于是来到小摊前花五毛钱买了一碗热豆浆,就着随身带的面包吃起来。

“同学你好!”

我转过身,看见一张斯文白净,四十多岁中年男人的脸。见我看他,那脸又笑了笑,轻声地又说,

“同学你好!”

见我满脸迷惑的样子,穿着一身白色体面西装,头戴白色礼帽的他赶快地给我解释了起来。他是北京某机关国家工作人员,因公到海南出差,不小心在到长沙的路上丢失了自己的钱包,只剩下了单位的介绍信。现在被困在长沙实在没有办法。希望能够向我借一点钱给北京单位打个电话,让同事尽快把钱给他汇来解救他。

我被他的盖着血红公章的介绍信和真诚打动了。就问他打电话到北京去大概需要多少钱。“五元”,他回答得很快。我的心头闪过一丝疑虑。但既然答应了帮助,就不好意思收回。我从贴身的兜里掏出了五块钱。他拿了钱,千恩万谢着离去了。

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我来到火车站前面转转。猛抬头,远远看见出站口处,那位向我借钱自称国家工作人员的中年男子,正拦住一位学生模样的青年,不停地说着什么。那青年犹豫了许久,正把手伸进兜里要掏钱。哈哈,原来是个骗子!顿时我怒从心中起,大步上前喊道:

“骗子,还我钱”。

骗子一怔,回头看到是我,眼中凶光突然一闪,随即变得非常柔和,

“同学,是你啊!我告诉他,我是国家工作人员他还不信。你快帮我证明一下。”

“什么国家工作人员?你是个骗子!我刚刚借了五块钱给你打电话,钱你都拿走了,为什么还向别人要?”

那学生模样的青年人早已看出了端倪,也不多说话,拎着包转身快速消失在人群里,任凭那骗子向着他的背影不停呼喊着“同学”“同学”。

骗子见无法挽回,慢慢地转过身对着我,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好像挂了一层霜。我不禁一阵紧张。

“我说你这个同学,到底咋回事儿啊?”霜脸上堆出了几缕横肉,慢慢向我靠近。

“借钱还钱。”我从腰间抽出了链子锁,紧紧攥在右手里,侧左身对他,眼睛紧盯着他的眼睛,一步不退。

横肉脸突然很犹豫,阴晴不停地变换着,突然定格在晴上:

“你这个同学真有意思,你借给我的那点钱,连吃一顿早餐都不够。哪还有钱去打电话?如果我不向别人再借,那我怎么办?你又不肯再借给我。”

“还钱”。

“你这个同学总不能不讲道理呀!你那点钱我已经吃早餐了,怎么还给你? 你让大家都来评评理”。这家伙提高了声音。

眼睛不敢离开他的眼睛,我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有几个中年男人向我们这面儿围了过来。他们都没有什么行李,直觉就知道不是一般旅客。

“糟了,钱看来是要不回来了,今天恐怕会吃亏”我心中暗想。

于是我把手中的链子锁冲他一挥大叫道:“不许你再骗人了”快步走出车站。

“这都什么事呀这?”“说我是骗子?这还有没有王法呀?”

听着脑后这些大声的议论和表白,我警惕地注意并确信没有人从后面跟过来。周围的人离我也都很远,才放下心来,转回到去湘潭的长途车上坐下来。

天已经大亮了,来来往往的旅客更多了,长沙车站又迎来了繁忙的一天。

南行(8)-韶山

到湘潭访韶山,就冲着两个人。一是上古时代南巡奏韶乐而使此地得名的重瞳虞舜,一是领导共产党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使其故乡闻名的毛泽东。对毛泽东功绩的评价大同小异,但对他的过错中外历史学家,中国官方民间,民间不同人群,相同的人在不同时间阶段甚至都有极其不同的观点。“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伟大的人物是高山,只有离开他们足够远时,才能清楚地看到全貌。舜的事迹不就是这样吗。时间真是个好东西!

韶山处处是毛泽东的印迹,各商铺饭店大多冠以毛氏吸引游客。我怀着神奇而惊异的心情参访了简陋的故居,森严的滴水洞天。据国内公开发行的特里尔<毛泽东传>所述,毛家当时在当地是富户,由故居的简陋可以充分想象当时当地普通百姓的贫穷程度;森严的滴水洞天别墅隐蔽建在山谷里,只有一条山路进出,周围山顶上曾经全面警戒,别墅包括长长的暗道,完全由钢筋水泥筑成,能抵御原子弹的轰炸,由此可以想象当时国内外环境形势的严峻恶劣。一个典型农家孩子坚定地走出这里的大山,战胜无数困难,改变了自己的一生轨迹,也因此彻底改变了中国,难怪韶山如此让世人瞩目,我郑重地在访客名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身处舜曾奏韶乐的苍翠韶山之巅,白云缭绕,如梦如幻。人间已越数千年,沧海桑田,唯有那青山和白云,穿越时空展现在我面前,不曾改变。“九嶷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

舜当年欣赏韶乐之时,也未能预知自己野死苍梧,娥皇女英泪洒湘竹吧!从青年舜耕作之地来到他离世的洞庭之南,潇湘之浦纪念,咱的心意到了。

南行(9)-屈原

屈原是中国历史上我非常喜爱的人物,虽然对于他的很多做法并不完全认同。屈原对于政治和现实社会的影响远远不如他对中国文学的影响巨大。我喜欢文学,所以也喜欢屈原。

“沅湘流不尽,屈子怨何深?"如今身处屈原当年曾经战斗过被流放过的地方,一点不写是不敬的,写了要好是比不过他的,最著名的【离骚】又太长,只好摘抄其中一段我最喜爱的,权且与大家共勉:

朝发轫于苍梧兮,

夕余至乎县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

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

望崦嵫而勿迫。

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真说到心坎里了:南行路何漫漫兮,吾将慨然独往而不顾。望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沅湘大地,我轻轻跺了跺久站而酸痛的脚,在拥挤的旅客空隙中换了个姿势又靠在椅背的侧面。长沙站因是中途上车无座,我用手把地图上到广州的距离量了又量,心里算了又算,长长地叹了口气。

南行(10)-衡阳姑娘

这破车每站都停,走得真慢。每次停车,身边旅客便骚动着一个个紧贴我的身体挤过去,一会儿新上车的旅客又一个个挤过来。慢慢地,被挤来挤去也不是那么不可忍受了,意识有些恍惚,我的头也慢慢垂了下来。一个小伙子揉着眼睛刚从长座位底下爬出来准备下车,我就紧紧卡住位摈退其他的竞争者,纵身钻进去,将随身携带的包当枕头,包带刚缠在手腕上,就立刻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车又停了,觉得座位上有人在踢我的腿,困乏中伸手把那脚推出去,没想到那脚又回来,而且连踢了我两下。虽然眼睛还睁不开,这逻辑上的反常突然惊醒了我。睁眼向上看,原来是对面座位上那位穿黑夹克的衡阳姑娘。长沙上车时我曾帮她把大行李放到行李架上,简短交谈中得知她在长沙上大学,刚毕业回家,在衡阳下车。见她眼神有异,我赶紧钻出来坐在过道上。她于是开始与我聊天,天南地北,没有任何头绪。我这气呀!睡觉的地儿给别人占了,这么重要的恢复体力的时间陪你说没用的废话,要不是看你是个漂亮女孩,我早翻脸了。我黑着脸不看她,不知她没看见还是丝毫不在意,仍自顾自不停地对我胡乱说下去。

火车停了又开了,好多旅客下了火车,车厢里宽松多了。那衡阳姑娘轻声说:“这趟车上是不能睡觉的。过去四年我往返于家和学校,知道这趟夜车上的小偷成帮,很多甚至明抢,列车员都管不了” “刚才我看到有人想拉开你锁在行李架上的包,才把你踢醒了,说着话不让你再睡着”“刚才那一站,我看见他们三四个人一起下去了。”

我突然间很感动:“火车不安全,那你怎么不坐汽车走?”

“湖南多山,汽车走山路不光危险,截道要钱的人也不少。火车上毕竟人多,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哪。再说了,我就是不睡觉,不喝水,不上厕所,紧盯着我的行李。这法还行,基本上我没在火车上丢过东西。”

车到衡阳,她嘱咐我路上自己一定当心,不要再睡着了。然后挥挥手,眼睛扫过每一个跟她下车旅客的脸,快速消失在人群深处。

列车离开衡阳站了,我揉着涨得发痛的脑袋,仔细回味着她的话,心中十分茫然。这个我即将要踏入并独立生存其中的社会到底是怎样的呢?

南行(11)-南岭,岭南

南岭是起于云贵,绵延数千里,东到福建的一系列山脉。包含大庾岭等通常用五岭代称。自秦代中国统一秦军打通山脉进军岭南以来就与中原地区连接起来。唐代写“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张九龄督建新路,路旁广植梅花,故大庾岭又称梅岭。岭南因距离中原太遥远,生活水平不发达,气候风物迥异,一向被视为畏途,是官员最高级的流放地。

车到南岭,提一下宋之问的《题大庾岭北驿》,佐证上文所述,看他多么哀愁: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

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

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

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

再提一下苏东坡的《过大庾岭》,看这豪放不羁的家伙如何以苦作乐:

一念失垢污,身心洞清净。

浩然天地间,惟我独也正。

今日岭上行,身世永相忘。

仙人拊我顶,结发授长生。

不过身处岭南蛮荒之地又能“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苏东坡也真是个人物,那份心胸让咱打心眼里是相当地佩服。

车过南岭,就是岭南了,现在的岭南人可是大不同了。改革开放以来,地近港澳东南亚的广东经过十多年的发展,牛了!直要把全中国都变成粤语和粤语歌的天下了。咱来广州可不是发配,是朝圣。我倒要看看兹游如何奇绝,如何冠平生!

南行(12)-广州广州(一)

广州,尤其是在火车站附近的治安是非常差的。南行离开济南前从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说一位外地游客刚刚出了火车站就被三个小伙子围住要钱,因为拒绝被刀伤致死。出站时我的警惕性非常高,我也发现周围的人警惕性非常高,还好没有碰上什么麻烦。广州的第一感觉让我很不喜欢。

临行时学校王秀成老师热情向我介绍了他参加全国高校党委会的时候刚认识的广州市委党校的任老师。虽然他们只有一面之缘,但有一面总比完全陌生强。于是直奔广州市委党校而来。

中午时分我到达时任老师不在。我便走到旁边的水果店转转等他。这么多好看的我没有见过的水果呀!我一边好奇的问店员各种水果的名字和味道,一边惊讶地啧啧称奇。这里我不仅见到了大名鼎鼎的荔枝,还有皮笆果,番石榴,龙眼,椰子等。我买了一个椰子,对着它弄了半天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喝到椰汁。就向店员借锤子,店员和的其他买水果的顾客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也跟他们一起笑起来。

大概下午五点多钟任老师回到了学校。我说明了来意。他说“我宿舍的另一位老师放假回家了,你可以睡他的床,今晚我请你吃饭。”稍后,任老师买了火腿肠和啤酒,煮了香喷喷的方便面,还带来了我从来没有吃过的糯米荔枝。这是南行开始以来我吃过的最美好的晚餐,睡过的最香甜的觉。虽然我睡的床不像任老师的床有蚊帐,厉害的广州蚊子在我身上也享受到他们美好的晚餐,清晨我还是快乐地整理好行李箱,只带随身钱包,相机和录音机,开始了一天美好的广州观光旅行。

南行(13)-广州广州(二)

一整天都在游览广州市区,瞻仰了浩气长存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参观了中国第一块殖民地沙面,惊呆于全国第一家五星级酒店白天鹅宾馆的奢华气派,震撼于珠江轮渡上斜日沉水的血色黄昏。此外还看到分解活鱼,徒手抓蛇等希奇事。

当夜逐渐深了,我带着满相机,满录音机,满脑袋的新鲜事儿和诸多思考感慨返回党校宿舍时,却碰上了意想不到的难题。任老师人不在,宿舍大门紧锁着,我的行李都在屋里,这可怎么办?无奈只好在门前等。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十二点,仍然不见任老师的身影。我又累又困,想到明天还有一串密集的行程等着,不禁有点烦躁起来。

走廊邻居家的小保姆进出好几次都见我在走廊上,不禁停下脚步。我赶快问她任老师去了哪里?她摇摇头但她好心地告诉我任老师的女朋友住得不远,具体住在哪里也说不清楚。已经快凌晨一点了。小保姆看我累得快要站不住了,实在太可怜,就从自己的房子里拿出一个小凳让我坐下,埋怨道:“你呀,怎么能够这么轻易的相信广州人哩?”“我从四川来,这儿的人不一样的,只认钱,信他们是要吃亏的!”

四川小保姆一席话打翻了一市的广州人,我不认可;但望着漆黑寂静的夜空,哈欠连连,腰酸背疼之下不由得我有几分相信任老师是小保姆说的那种广州人。如果你不愿意收留我应该马上告诉我,如果你想要钱应该当面向我要,如果你锁门至少也要把我的行李还给我。已经下半夜两点了,眼看着明天的行程一定受影响了,我不由得大怒。怀里掏出大螺丝刀,轻轻撬开横翻的一扇窗户,脱光上衣深呼气,将身体硬生生塞进窗户。顾不上前胸被窗框划出的血丝,一头钻到他有蚊帐的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哗啦啦的钥匙开门声中我醒了,看了一下表已经早晨九点钟,怪不得这么舒服,整整睡了没有蚊子打搅的七个小时。任老师终于回来了。他显然没有料到我会在他的宿舍里而且上身赤裸坐在他的床上,又惊又惧,“你,你,怎么进来的?”一切都在按照我意料的发展。我眼皮也没抬,冷冰冰地说:“我进不去的房子咱还没见过。”见他呆立在那里,我穿好上衣拎起包走出去“今天我还要转一天,晚上别忘了给我留门。”

我不是没有评估这事发生后行李还放在这儿晚上再回到这里来住的风险,但我实在没有住宿的预算。年轻人的豪气也在这儿占了上风,更重要的是我离开之前说话时凭直觉感到他的一丝恐惧,虽然只是一闪即被掩饰住了。我打定了晚上再回来住的主意。

南行(14)-广州广州(三)

心里有事,玩得就不痛快。真是奇了怪了,人这种动物真是奇怪。昨晚那么多事,昨天一整天穷乐呵,疯玩疯跑,尽兴!就是因为不知道很快会有困难。今晨已然克敌制胜,只因还有那么一点儿小小的不确定,就反复掂量,不能尽情领略眼前的越麓美景,看来自身的修炼还差得很远。这差距看来也不是一时半时能弥补得了的。弥补不了就来个笨鸟先飞多花功夫养精蓄锐。我索性抛开后面的行程,躺在越麓公园的躺椅上,沐浴着午后岭南的艳丽阳光休息,为每一种可能做好预案,周密地计划起来。

晚上大约八点半钟天刚黑,我就回到了党校,远远的望见那屋里灯火通明人声喧哗。我没敢靠近,只远远地观察。七八个人在那好像在打扑克。这是任老师叫来对付我的人吗?前后逡巡了一个多小时,快十点了仍不见这伙人有散的迹象。看来拖延未必有效,只能采取主动了。我打定主意叫他,如果他带这群人带家伙一起出来,我马上就跑。大声叫了几次后任老师一个人走出来,楼上打牌的声音也没停。我冷静了下来,恢复了对他的强势,盯着他的眼睛朝屋里努了努嘴:“这是怎么个意思?”任老师满面笑容:“啊,几个朋友啊今天过来打牌,玩得可能会晚一些,应该不会影响你休息太多。”他的语调里带着自信。我大概明白了他的心理。如果我的判断不错,他是把我当成咄咄逼人的江洋大盗了,害怕我会乘机欺负他找来一帮牌友壮胆的。果然我进屋时别人都忙着在打牌,甚至来不及招呼一声,可见这些人并不知道我和他之间发生的事情,从而验证了我的判断是正确的。

任老师邀请我打牌,我借口不会推辞了,但坐下来看他们打了一会儿。任老师说他要去女朋友家,于是大家纷纷散了。他走之前得知我明天还会再住一晚,就爽快地说,“那明天晚上请你吃饭给你送行吧!”

临走前的那晚,任老师买了丰盛的晚饭带来宿舍,喝酒吃肉畅言尽欢。他说很抱歉王老师介绍来的学生他没能照顾的很好,我说很抱歉任老师第一次见面打搅这么多,多有冒犯;他说希望我接下来南行的旅程处处顺利,我说希望任老师工作生活女朋友事事顺心;他说回去以后请你给王老师带个好,我说一定一定要这一点请务必放心。那晚我们两人似乎都有一点醉了,又似乎都没醉。。。

南行(15)-广州光孝寺(一)

后来在海外生活多年,经常被尤其是西人朋友问起我的宗教信仰,似乎在他们的心里没有宗教信仰是难以想象的,虽然他们也不是一直全信或者总能自圆其说。充分解释清楚在国内的无神论教育可不是三言两语做得到的,而且严格检视自己的内心,我也似乎不是什么严格意义上的无神论者。信仰不同是一回事,但非要给你的信仰冠名,冠一个并未严格定义或虽有思维体系却经常无法自圆其说的宗教名字,这干涉到严肃治学和思想自由的原则,是断断不能接受的。但要对每一次的询问都解释一遍如上的话,我就是傻瓜。面对较专业的宗教信徒的询问,虽然我仍然不承认自己信教,为了解释方便,有时我会说自己对佛教接触多些,因而更倾向于佛法。

这样的话大差不差。如果不把马克思主义称作宗教的话,虽然我也喜欢很多道家的观点,人物和文章,佛教应该是我接触最多的宗教了。千佛山上有兴国禅寺,广州有光孝寺,走,看看去!

那天寺院的游人不多,安静,偶尔的游人僧侣走过也脚步轻轻无人喧哗,我喜欢。寺中高高的菩提树最吸引我的注意,释迦牟尼佛祖就是在菩提树下顿悟的。这种树不仅是印度的神树,也成为世界各地佛寺的保护树被广泛栽种。南北梁朝智药禅师从印度最早带来中国广州该寺开始栽种,唐代六祖慧能受戒其下,高僧鉴真五渡日本时被飓风吹至海南岛然后来到广州,也在此树下讲过法。

寺中的菩提树树干高大笔直,心形浓绿的叶子有明显延伸的顶端尾尖。徜徉在大树下许久,想着这些遁迹空门的人,心中满是疑惑和钦佩。乔达摩·悉达多是王子,所欲所求应有尽有,为什么非要放弃一切物质,艰苦修行,难道精神世界,来世,为他人对他这么重要?这佛寺各地都有,到底说明了什么?我不认可寺里众多的佛像和仪式,也从不拜佛,但我想自己心中是有佛的,我想要知道佛和佛法,也想了解佛教到底在多大程度上代表着佛法。而眼前这些走过的僧侣又在多大程度上理解佛法,体会并践行着佛法真谛呢?佛法的真谛到底是什么?到哪才能找到呢?大殿里坐着的那些位出自凡人之手的雕塑显然是不行的,这生长于天地之间的菩提树活生生,曾经荫庇过从古到今的智者,聆听过他们精妙的理论,是我与古今智者最近的媒介,也许它们能给我一些启示吧!

南行(16)-广州光孝寺(二)

一对年轻的法国夫妇在菩提树的另一面,明显在辩论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走过去跟他们攀谈起来。这二位来自巴黎,首次到中国,佛教知识有限,对一切的仪式和道具充满了神秘和好奇。我用不很标准的英文,加上丰富的表情,外带指指画画,把自己少的可怜的佛教知识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一下,大部分是自己对佛教的一知半解和无法回答的问题。把疑问夹杂在大段自信的阐述中时,这些问题未能使他们感到我的疑惑,反而显得我很高深。不知道是不是下意识地有意这么做,反正效果是达到了,而且我也没有主动有意识地说些什么来更正他们对我的这种印象。我们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热烈拥抱,互道珍重后他们离去。收拾好背包要离开了,我久久凝望着菩提树,想把它永远刻在脑海深处。

“施主,方丈请你到禅堂一叙。”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和尚正站在我背后。

“哦!”

满怀诧异,我跟着他来到禅房。禅房就在菩提树旁边,几步就到了。内外有两进,窗明几净,朴素简洁。正午的阳光照进来,光亮亮的。外间的门大开着,院中清新的空气和花香充塞期间。我心中暗自叫了声:“好素雅的地方!”

迈步进入外间,一位须眉皆白的大和尚从里间迎了出来。他看上去六十多岁的样子,穿袈裟挂念珠,脸上带笑双目有神。呵呵笑着,象老熟人一样伸手拉了我到里间的藤椅上坐下,自己回身坐在了另一把藤椅上。也不说话只笑着看了我一会儿。我不解其意,张口欲问,却被他伸手在我的胳膊上轻轻拍了拍阻止了。

有人这时端进了两碗茶。大和尚吩咐那人说,“把茶换了,去煮了那粥端来”。过了好一会儿粥端上来了,是一个小小的碗,里面的粥看起来有点象红豆粥。大和尚将粥放到我面前说:“菩提是寺里的神树,每年三四月份是花期,五六月份是果期。你来的时间果已将尽,所剩无几,他们刚把树上的都摘来才熬了这么一小碗粥,是我待远客的一点心意。”

我只听说菩提结小无花果,却不知可以熬粥吃。但为了我一个游客费这么多功夫却也确实让人感动。我端起碗刚要大口喝进去。大和尚赶紧说,“慢慢来,慢慢来。”接下来他说见我在菩提树下独自呆了一个多小时,见我与那两个老外在窗外树下谈了很久,然后讲到了一些基本的佛理。我慢慢喝着粥,装作完全听懂了的样子不时点着头。点着点着头我停下来了,因为我忽然听懂他讲的似乎回答了大部分我询问俩老外的盛气凌人的问题。我心里一动,难道这大和尚懂英文听见了我们刚才的交谈?抑或是他太有智慧,望闻问切,早已看透了我的内心?心下想着,不禁变得更加恭敬起来。

我承认当时很难说听懂了多少。我努力调动自己所有的知识储备和独特观察思考以使自己不显得太浅薄。我也曾反驳并质疑,察其言观其色,但当时他的解释听起来总是那么合理,不得不说:或者此人说的对,或者此人知识的广度和深度,智慧远远超过我我没摸到边。我一向自信到自负,没想到此地遇上这样的人物!

离广州赴深圳的特快开车时间一点点靠近,我已经再三地延长了自己离开的时间。不得不走了,我站起来恭敬地谢了他的善待和这难得的交谈,大和尚问我是否想多呆些时间,如果愿意可以在寺中暂住一宿。我很抱歉以行程紧迫岔开了话题。他看我去意坚定,就去桌上写了封短信,嘱咐我路上有困难可找厦门南普陀寺方丈或其他寺庙帮助。他神色声调明显有些凄切,“早知道你不会留的。” 我接了信装好,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走出禅房。大和尚坐着没动也没说送我,但我分明清楚地听到他在房间中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使我有些莫名其妙,但我实在没有时间顾及,出了寺庙,拔腿向火车站飞奔而去。。。

南行回家后跟爸爸谈起此事,爸爸很自信地称他是“那个老法海”,并举例说他能未卜先知。我确信我没有说过他叫法海,隐约记得信上的签名好像是“能禅”。。。

南行(17)-深圳卫检徐媛、夏新生

列车飞驰,罗湖火车站到了。一出车站,迎面林立的高楼大厦让人惊叹,虽然后来才知道这也是当时深圳最让人惊叹的视角。因广深车程不长也不累,又是白天的车,加上小姐姐介绍了朋友的朋友,在深圳卫生检疫局工作的一对男女朋友徐媛和夏新生,关系隔得不是很远,帮忙安排住宿应该没问题,我的心情是轻松的。

徐夏两位比我大不了几岁,年轻有活力。刚刚到深圳卫检工作不久,城市好,单位工资福利高,显得尤其意气风发。他们首先带我参观了卫检他们工作的地方,然后一起到卫检的专用食堂去吃饭。去食堂吃饭的人不多,但每天食堂都会准备五六个菜,充足的米饭,还有例汤,饭菜质量都很高。我曾经很傻地问夏新生什么叫例汤,他解释说星期一到星期五都不相同的汤到下个星期一到星期五又重复上个星期一到星期五的汤就叫每天的例汤。我们都笑了起来。

当天晚上在深圳我第一次看到了香港电视台的节目,是娱乐台,很新奇也很不适应,感觉到他们说话的速度特别快。徐媛拿出了饮料给我喝,奇怪的是各种饮料都叫什么爽,有苹果爽,橘子爽,椰子爽等。我揪住她不停地问,为什么饮料好好的名字不叫,非要叫爽?她让我把饮料喝完,指着罐里剩下的小水果块说饮料加水果块就叫爽;大热天喝冰镇的爽那才叫爽。她终于说服了我。

第二天早晨,夏新生穿上卫检的制服,开着卫检的车带我到他的单位去上班。走在路上突然前面车停下来。原来是前面在施工,只能单向行驶,迎面过来的车长长排成一队在缓慢通过。这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过去?正有些焦虑,只见夏新生跳下来,正步跑到前面汽车的交汇处,一个立正,用最标准的姿势伸手将对面的车拦下来。然后一个标准向右转,指着我们车前面的几辆车,示意他们通过。然后跑回驾驶室,发动车迅速跟随着通过了这一拥挤地段。会车时,我能听见对面的驾驶员奇怪地说“怎么是卫检的车?不是交警车,那人看着不象交警呀。”夏新生哈哈大笑起来。我跟着他笑了一下,心中充满了惊异,原来人群中可以这么玩!规则还有这么定的?!

人民创造了历史,但人民经常很傻很笨逆来顺受。完全尊重别人,以民意为准则,你就等着,什么都晚了也不必做什么了;但夏新生这样戏耍玩弄别人,如火纯青,又似乎不很合道义,但效果确实立竿见影。人是什么?人到底是这尘世的主人还是奴隶?人群又是什么?人生于尘世间,到底应该怎样处于人群之间?我也曾苦思冥想“人民群众”继而发现这个词有非常高的学问,人民不等于公民。一切权利是属于人民群众,但你是不是人民群众却有讨论的空间。你可以自认为是,但最终解释权不在你手里。而且这个词的出现在个体和权利之间形成了一个模糊地带,使个体和权利都因此变得不确定了。不能再往深处想,太复杂了,也想不明白。

在深圳这块充满竞争的土地上,任何人必须成为强者才能不受欺负。不管你通过什么手段,必须要先成为强者,还是不要指望什么天理,公权,他人来为你伸张正义吧!那注定是要吃亏的。

南行(18)-台风要来了

钱快花光了,必须马上到蛇口的东华公司找热能班的杨迪拿回南行前托付给他的三百元钱。相约拿到钱离深圳前再见面话别,我辞别了徐夏二人坐公共车奔蛇口而来。深圳市到蛇口区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车上人少,与公交司机攀谈才知道当天傍晚有强台风。当他知道我晚上在蛇口还没确定地方住时,语调中充满焦急:

“那咋办?那咋办?小伙子你是外地人,不知道这儿台风的厉害。很危险的!”

“反正你的车无论坐多久都是一张票钱,没地儿去就在你的车上躲着看台风好了。没地方住就睡你车上了。”把司机气得直翻白眼。

东华公司是山东省二轻厅在深圳的办事处,地方不大,办公室里乱乱的好像刚开张不久,杨迪还没有来报道。我决定在蛇口等他,就到不远的深圳大学求宿。深圳大学,光看大学前面的深圳两字就感觉很气派。大学也的确很新很气派。混过传达室直奔学生科,得知我来求宿几日,女科员当即带我看了几种不同的宿舍,宿舍有地毯电视洗手间,两人一间,800元一个月。她一再提示我有我校系党团委的介绍信并随时准备拿出都被“不必了”打断。看我还不死心,索性不耐烦起来“有钱住宿,没钱走人,啰嗦那没用的干什么,浪费时间,你带的那些破玩意儿自己收着吧,在这儿不管用的。在我们深圳到哪儿都没用”。本来我还准备用台风就要来了这一着打动她,可瞅着这模样外面就是下刀子也未必能改变她的主意,我打算放弃了。

如果再不离开,代表着先进生产力的我们深圳人就要对我这陈旧僵化思维的代表实行武力清场了。赶紧退出来,沿着校园靠近深圳湾的公路向校外走去。隔湾看到的那些建筑,应该就是香港了吧,第一次离香港这么近而且这么清晰地看到它,心里竟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仔细辨认也看得清山上的英国国旗。逐渐模糊了,浓浓的云已经在香港的上空聚集起来,按照公共汽车司机预计的时间,现在台风应该已经在香港本岛登陆并向北朝着深圳方向飞驰而来。。。

南行(19)-“我是汤红,我是汤红”

右面是赶我出来的深圳大学,左面是隔着深圳湾近在咫尺的香港,脚下是起伏延伸在青树翠草中的步道,后面是凝固的过去,前面是无限可能却又难以把握的将来,天上是慢慢聚集越来越厚的乌云。没有怨,没有惧,甚至没有想。台风要来就来吧,没见过台风一会儿就见到了,这就是大和尚所说我要碰上的困难吗?我心中不以为然。

在以后的很多年,我又经历过数次象这样除了危险确定,其他都不确定的情景,就像当时。每次我都会想起湾对面黑云压城的香港,湾中澹澹的水波和深大那片青葱翠绿。既然不能阻止台风到来就享受台风的到来吧。躲不了,我还不躲了呢!在奔跑避风雨人们杂沓的脚步声中,我索性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望着奔跑避雨的人哈哈大笑起来。

一位身穿白衬衫白短裤白运动鞋的年轻女士从路上跑了过去。听到笑声她停住了脚步,转回头看看我。她梳着我不喜欢的锅盖头,长得不好看,而且个头很矮。本能使我意识到自己今夜是否路宿风雨街头全在此人。我赶紧收起心中笑傲台风的狂妄,小心遮掩起自己对她挑剔的目光,文弱弱地问候了一声,

“你好。”

“你好”。她回了一声,看着我没有再说话,但也没有马上转身离去。

这时候再不主动说话就是傻瓜了。我没话找话,指着深圳湾对面说“那边就是香港吧”。

“知道了还问?!”

“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入门而问讳”“我从山东大老远来此,理应问的”“你是当地人,理应回答的”。我说了一大串,努力想把谈话进行下去。

“你从山东来?是学生?”

“可不,第一次来没想到深大不热情,我把所有的证件,介绍信都给他们看了也没用。看来深圳人都只认钱。”

“这也没几个真正的深圳当地人。你找那些人是没用的。”她抬头看看天,

“嗯---,我可以看一下你的证件吗?”

“可以,可以。”我满口答应着把所有证件都给她看了。

“这样吧,我带你到男教工宿舍找我熟悉的老师帮你安排。要刮台风了,得快一点!”

我忙不迭地感谢着。路上我问汤红,“你帮我就不怕我是坏人?”

“你别说我以前还真碰上过。至于你,怎么看也不象。”

随她来到男教工宿舍楼时已是阴云密布,天完全暗下来了。她冲楼上大声叫着那老师的名字,不停地自报家门:“我是汤红,我是汤红。”那声音特别悦耳,随着呼呼的大风,撞击在我的心上。没找到人。汤红给了我深大的饭票,“你先去食堂吃点东西,然后到云鸥六零八找我。”

汤红虽然接近三十岁了却仍是单身,跟她的老妈妈和在深圳工作的妹妹住一起。她对我说,“因为家里没有男人,你住在这里不方便。我的一个邻居朋友回广州了,让我帮她看房子。你就住那儿吧。”

台风大作,惊天动地。望着窗外暗夜中被剧烈撕扯的大树和倾盆的大雨,我默默地感念着汤红。台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两个小时的功夫就天清气爽,云开雨散。

晚上九点多,汤红和她妈妈叫我和她们一起到车站去接她从深圳下班回来的妹妹,然后一家人说笑着往回走。一路上踩着遍地折断的树枝,避开映着路灯光的积水。我看得出,汤红心情很好。

南行(20)-南行?!(一)

今天是我与杨迪约定拿钱的最后一天,一大早就又来到东华公司等他。东华的人昨天已经知道我的来意,就任由我在门前坐等,也不干涉,其中一人还给我倒了一杯水。

接近中午,肚子咕咕叫了。走出来找了一家很小的饭馆点了一斤水饺。“八块钱”,我吓了一跳。红着脸,嗫嚅着“太贵了,不要了。”老板倒不在意,“我倒是还有昨天剩下的,你要不嫌,三块钱便宜你了。”我有扭头而去的想法,却没有支持我的肚子。把手伸到兜里摸着已经太熟悉的那几张大小不一的钞票,想着杨迪兜里那不确定的三百元,我几乎没什么选择。老板似乎看透了我的内心,“我给你热热,再加多几个”也不待我回答,径自去准备了。“哎”,我低声咕哝抗议了一下。“屈辱呀”心中哀叹着坐下来,大口吃着有些馊味的饺子,肚子中的饥饿感平息下来。我转过头,悄悄抹去眼角渗出的眼泪。

下午又回到东华公司坐等,望着大太阳曝晒的空空的大道,没有一个人影。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我的希望如同夕阳一样向下落去。下班了我不想走,我想坚持到最后一刻,因为拿到杨迪带的钱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如果拿不到别说南行无法继续,就连如何回家也无法想象。楼里一个中年人最后离开了,锁上了门。我只好移到大门口外面等。望着黑下来的天,想着眼前的困境,我该怎么办?

有人来了。我登时来了精神,赶忙从地上站起来。原来是那个中年人回来了。他说记得我在等朋友来深圳捎钱?我赶忙点头。“你别再傻等了。今天股市发生风潮,明天起一个星期内任何人不允许进入深圳了,新闻都报道了”。“真的?”我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赶紧走吧不要再等了,”中年人说罢即转身离去。

半天没回过味来,望着黑黑的天空,南行以来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这就是大和尚所说的困难无疑了,但南普陀寺还老远,旁边也没有别的寺院,谁会帮助我呢?真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了。怎么办?退无可退,多待无意,只有前行。可只有九十多元钱了,坐长途车到福安找苏辉拿到他那儿的两百元,即使不吃不喝光车票都未必够。让我怎么前行?怎么行?感到自己有点抓狂了。

脑海一片混乱中,我还是审慎评估了继续行程的可能。虽然杨迪之事出乎意料,但继续行程似乎也并非全无可能。钱不够,想办法解决,未知的路上还会有热心人的帮助。前面走过的路,不就是在许多不相识热心人的帮助下完成的吗?徐夏二人就很热心,也许我可以得到资助继续行程。走,马上回深圳。

南行(21)-南行?!(二)

夜已经逐渐深了,深圳的大道上依然灯火通明,人流如织。又累又饿又失望又焦虑的我要尽快到夏新生处寻求帮助。前面行人少了些。突然“吧嗒”一声,走在我前面人的钱包掉到了地上。我大声地“哎,哎,”叫他,他却没听见,待我捡起来追时,他却已经走没影了。

这时路旁一中年男子走过来,冲我不阴不阳笑了笑,低声说:“捡钱包了,好运气。见面分一半吧。”

“那怎么行?失主一会儿会来找的,得还给人家”。

“别,除了我没别人看见。我不说,谁知道是你捡了?”中年男子见我没说话,接着说,“这样,你给我五十元,不管钱包里有多少钱都归你。我不会对别人说的。”

钱包透明的一面露出至少一张一百元,捏捏钱包鼓鼓的,应该有很多钱。想到眼下缺钱的窘境和也许要因为钱而功败垂成的南行大计,我禁不住犹豫了,看了那人一眼,没吱声。

“五十还嫌多?这有啥犹豫的,不就五十块钱吗。”他有些焦躁。

“我没钱。”为了显示我的真诚,我拉开腰包,里面只有一张五十的人民币和一些小票,“这是我全部的钱”。

这下轮到那中年男子犹豫了,一共就这么点钱,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如果他要拿走我肯定不干,如果少要对他意义不大。片刻,他向我身后一指,“哎,那是不是失主?”

只见失主急忙忙地从我身后跑过来,一把拿回他的钱包走了。那中年男子一句话也没说,转身也走掉了。

等我完全想明白了对方的圈套之后,内心深处不禁涌起异常的悲凉。我是一个连小贼都因我可怜的荷包而没下手的人。元结的《贼退示官吏》简直就在写我呢:“城小贼不屠,人贫伤可怜。是以陷邻境,此州独见全”。悲凉之后,反思自己,豪气顿生。我为自己刚才的犹豫,为那一丝贪念羞愧,虽然是在一个崇高的“南行大计”名义之下。既然物质上经济上已经难到底了,怎么能在精神上再输掉呢?我不要别人的资助,我要靠自己。见到夏新生之前我打定了主意。

南行(22)-南行?!(三)

得知我蛇口之行没有等到钱,夏新生很爽快地拿出三百块钱支持我。他的工资很高,三百块钱对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我说我不该拿他的钱,他说那你拿谁的钱又有谁会给你钱。我说我不能拿他的钱,他说那你有钱吗。我说没钱也可以继续南行,他说你在做梦。我说我不会拿他的钱的,他气恼地把钱摔在桌子上说随你便。徐媛拿起钱硬塞到我手里,坚持让我拿着,“一定预备着,如果没用到以后可以还给我们。”我不得不答应了。

厦门太远,没有直达的长途客车,就先买了到饶平的票再转车去厦门。买票回来已是中午时分,夏新生和徐媛设宴给我送行。因下午五点才发车,徐夏二人下午上班,他们叮嘱我在家里好好睡一个午觉,走的时候不要忘记把门窗锁好,别忘记把他们给我准备的吃的东西带上。我答应着目送他们上班去了。

废弃的杂物堆里找到了一个大大的塑料瓶,我用开水消了毒,这个瓶可以储备我路上的用水不必花钱而且卫生安全不得病。备好的食物一定是要带上的。抓紧时间尽可能多休息一下是必不可少的。我深深意识到从深圳出发到厦门再到福州再转去福安县找苏辉的旅程将会是此次南行中最困难的。不仅仅道路遥远没有火车,而且经过前面十多天旅行已经十分疲劳的这身体,能否支持我顺利如计划完成这段挑战身体和精神底线的生存之旅,我从来都自信满满的脑海里第一次闪过一丝不确定。

下午四点,我带着行李离开去车站,行前我将徐夏赞助的三百元留在了桌子上。

                       

                       

第二章

南行生存之旅(1)-深圳到饶平

下面这段行程之所以更名为“生存之旅”,是因为我一直无法确定依靠现有的资源怎样才能到达目的地福安,只知道必须要到才行。在目的性和可操作性中间的很大差距,需要我以旺盛的意志,充沛的体力和运气来弥补。旺盛的意志是有的,说还有充沛的体力是自己壮胆,运气就成为异常关键的因素。既然没有选择,那就只能赌一赌运气了。邓小平的“摸着石头过河”提出来时,他的想法大概也是这个样子了。如果按照常人的常识是到不了的,咱就做一回非常人,走一条非常路。我把所有能想到的佛祖,上帝,穆罕默德诸大神统统念叨了一遍,告诉他们:圣天子出行,诸神庇佑,百怪不侵!上路。

汽车出了深圳最繁华的地段马上就会产生很大的反差,尤其是向东走远离开珠三角。曾经想过会有差距,没想到差距会这么大。这儿百姓的生活并不比北方的农村好多少,房屋简陋,村庄衰败,人们穿着破旧,精神面貌很差。这与我入粤以来途经广深所见所闻形成鲜明对比,也与我对唱遍全国的粤语歌发祥地的想象极不相符。天黑了,汽车穿过的市镇灯光很少。停车休息时与小店的人说说话对方也透着戒备。车辆暂停时,经常有穿着破烂的十多岁的孩子手里拿着矿泉水和面包上车来卖。我在车的颠簸中睡过去,却在更大幅度的颠簸中醒过来。这真不是人走的路!如同过山车,几乎无法坐在座位上。我始终不认为那天早晨自己是被颠醒的,一定是快要颠到座位下的一瞬间被吓醒的。下意识地伸手抓住扶手的瞬间,我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南海上刚刚跃出红彤彤的朝阳。

那朝阳映着青天,照着碧海,给身边这个现实世界充满了不真实的清明美好,也让我抑郁的心情放松开来:不管这块大地上生活着的人们如何不易,每天能看到这壮丽的海天和美丽的朝阳,也会使人们想到世间的美好而不放弃梦想和希望。只要有梦想,就会追求,就会带来改变;不论环境多艰苦,只要努力做好眼前的事,一步一步,总会有转机。这么绚丽的海上日出,不会是哪位神仙向我暗示前行路上的好兆头吧!

到饶平下车已经晚上十点多钟,再往前走就进入福建地界了。饶平名字取“饶永不瘠,平永不乱”之意,自古有“岭南佳胜地,瀛洲古蓬莱”的美称。为了节约费用和体力,我已经从原计划中去掉了汕头的旅行,饶平也不打算停了。就在大道边伸手截住一辆到厦门的长途车,上车后用链子锁将大旅行包锁在头顶的架子上,随身的小包带在腿上缠了两圈,腰间装钱的包用拉锁的夹克衫遮了,双手交叉按在上面确保万无一失。明天一早就能到厦门了,我心情放松了些,很快进入了梦乡。

南行生存之旅(2)-小毛贼

刚进入梦乡,我左边睡着乘客低垂的头就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伸手把他推向另一面。不一会儿他的头又靠了过来,我伸手再把他推过去。如此几次之后我睡着了,想必也就任由他的头靠在我的肩上。。。

睡梦中忽然有所惊悸,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没能马上睁开眼睛。只是静静地坐着,脑子却开始清醒过来。感觉到左边靠我坐着的旅客站了起来,几步走到车的前面对司机说:“师傅,下车。” 车又启动了,我已经能够睁开眼睛。突然看到自己的夹克拉锁被拉开了,腰间装钱的包的外层拉锁被拉开了,内层的拉锁也被拉开了,内层装着的唯一一张¥50钞票的一个小角已经露在外面。想是我在睡梦中的惊悸使得小贼以为我已经醒来,害怕被发现而使他这么复杂的盗钱努力功败垂成。暗自叫了一声“侥幸”。热血上涌,赶忙从座位上站起来才发现,拴在腿上的背包和锁在行李架上的大旅行包已经被刀割开,相机和录音机,凡是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被偷走了,其余我路上所买的地图小纪念品用过的胶卷自己随身带的书和笔记被扔得到处散落在车厢里。我被惊呆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周围的旅客帮我捡起散落在车厢各处的东西,用被割得近乎零碎的旅行包勉强裹了,傻呆呆地坐着。此时天逐渐亮了,车已经过了漳州,很快就要到厦门了。

这时能做什么呢?要求司机师傅把车开进警察局,别说司机会不会配合,就是旅客能不能答应都很难说。再说,我清晰地知道那贼已经下了车,如何能抓到?就算车上有他的同伙,我又如何证明?我的脑子已经全乱了,糊里糊涂在厦门下了车。呆坐在厦门车站门前足足一个多小时,我仍然不能相信这事真的发生了,而且刚刚发生在我身上。大脑似乎停止了思考。又过了许久,隐约记起计划的是到厦门大学找一学生求宿,就抱起破碎的旅行包,收拾起破碎的思绪,拖着又累又饿的躯体,一步一步向厦门大学走去。

在厦大的具体情况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当时别人帮助安排住在一间空的学生宿舍里,然后就一切靠自己了。中午支撑着在校门外吃了午饭,回宿舍后倒头就睡,也不用考虑包裹安全了,已经被小贼过过手的包裹,谁愿意再过一遍谁就再过一遍好啦。

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上午,醒来头痛欲裂有些低烧,我喝下一大壶开水。昨天发生的事诸项记了起来,思维也逐渐恢复了正常。今天是计划中游览厦门的时间了,虽然身心具疲,我还是打算坚持完成行程。

南行生存之旅(3)-南普陀寺

南普陀寺依山面海气势不凡。中轴线依次为天王殿、大雄宝殿、大悲殿、藏经阁,殿阁层次分明,俯仰相应,东西渐高的回廊两侧护卫。步入山门,不远处长长的杏黄色围墙上写着“南无阿弥陀佛”几个黑色大字。围墙前面是一个很大的荷花池,池中长满茂密的莲叶和好看的荷花。真个佛门净修之地,让人心旷神怡。

寺中僧人很多,来来往往,各司其职,管理严谨,颇有法度。我叫住迎面走来的一位小和尚:“请问妙湛方丈现在哪里?有远客从山东来,经广州前来拜访。”

“我带你见我们这儿的职事僧,他可以帮助你。” 小和尚说着转身带我向后面走去。

职事僧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腰里挂着BP机不停地响着,插空给别人回着电话。看得出来他非常精明干练。他一边跟我说着话,不时安排着一些事情。“方丈直到昨晚都在等人,今天去福州鼓山涌泉寺讲法,行前已经交代了如果有人来访叫我安排素食招待。想必就是你了。”

听他说完,我摸了摸贴身装着的大和尚的信。也许昨天下车就该直接来这里的,可昨天的状态怎么能有心谈佛论禅?能禅法师所说的困难就是这了,难道我不该拘泥于常规,应该落魄相见并坦承求援?妙湛法师是得道高僧,怎能以常人心度之?看来是我佛缘未到,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怅惘。

素斋吃完迈步寺后,见巨大的摩崖石刻“佛”字依山而立;五老峰林木蓊郁,奇石嶙峋,洞壑幽深,岩泉清冽。沿回旋曲径直上峰顶亭台,放眼海天深处,碧波荡漾,巨轮轻艇往来不息;俯瞰梵宇琳宫浮于云雾之间,听松声风声,恍若置身尘世之外,抛开世间万般繁杂,净心山水之间,忘记一切烦恼忧虑,“吾将此地巢云松”。。。李白的《防戴天山道士不遇》应该最适合我此时不见妙湛法师的敬仰和惆怅了:

犬吠水声中,

桃花带露浓。

林深时见鹿,

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

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

愁倚两三松。

南行生存之旅(4)-鼓浪屿,日光岩

鼓浪屿之名得自于明朝,因岛西南海滩上有一块两米多高、中有洞穴的礁石,每当潮涨水涌被冲击,声似擂鼓,鼓浪屿因而得名。岛上岩石峥嵘,挺拔雄秀,因长年受海浪扑打,形成许多幽谷和峭崖。沿着菽庄花园的步道来到日光岩这鼓浪屿的最高点,只见巨石凌空耸立,动人心魄,据说郑成功收复台湾时曾驻军在此。

鼓浪屿的海滩乱糟糟的,游人很多,但浅海处水中到处都是炉渣扎脚,光脚是不能向水深处走的,我很疑惑,不知这是否是安全措施。海滩上有很多小摊向游人出租游泳圈。这时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走过来问我是不是想要到海里玩,如果想,只有租游泳圈才能飘过炉渣带,他可以帮我租到合适的游泳圈。看着他稚气未退的娃娃脸,谈生意的语调老道而且灵活,我惊讶极了:

“你的游泳圈多少钱一小时呀?”

“五块”。看我沉吟了一下,他马上说,“四块也行。”

我摇了摇头。

“三块好了,就这样了,你这人真会讲价。”

我故意逗他,就说,“不是嫌贵,是你的游泳圈不太好。我想要个好点的。”

“有好的,价钱得贵点,十块钱一个小时行吗?”

我不说话。

“也有二十块钱一小时的,是最好的,我可以马上拿给你看一下。”

我长长叹了口气。

“那你到底要什么样的?”小孩有些不耐烦了,又小心注意着自己的态度不至影响做生意。

我为难地说,“有没有一百块钱每一个小时的游泳圈哪?”

“我这儿现在没有,你如果愿意付我十块钱,我可以马上去替你租来。怎么样?”

看来还真难不住他。

“怎么样?”“怎么样啊?”

看来这小娃娃在我身上花了这么多的功夫,不会轻易放弃,是一定要讨到一个结果了。我盯着他的眼睛问,“浅海这些炉渣是不是你倒在这儿的?”

“你是谁?”

“我是谁不该你问。告诉我,炉渣是不是你倒的?”我走近了他一步。

小孩子脸上突然显出油滑的表情,“怎么可能是我?我哪能干那样的事儿?”

“不是你是谁?说实话。”我不给他应变的时间,保持着压力。

“不是我,就不是我。”小孩突然拔腿就跑。

“别跑。”我作势追了几步,借机快步走回了厦大校园。

虽然头痛的症状有些缓解了,自己仍然感到浑身乏力,稍微跑几步竟然有些喘粗气。我意识到这几天自己的身体精神已经在极限下运转,饮食极其简单而且不规律,不能再耽搁了。我必须要尽快赶到福安,拿到钱并好好休息几天,不然恐怕要有大麻烦。我缩短了一天在厦门的行程,提前坐上了厦门到福州的长途汽车。只要到了福州,到福安的地图距离就只有三个小时了,那我就无论如何都能撑到福安了,也就是说,最难的旅程就要过去了,我钝钝的心中有了一丝欢喜和希望。

南行生存之旅(5)-露宿福州街头

长途汽车到达福州车站已经是半夜十二点钟,虽然距离福州大学并不是很远,我却没有信心再次在半夜说服学校的人员帮我安排住宿。因为那需要充沛的体力,专注的精神和快速灵活的反应,而这些正是眼下的我最欠缺的。我急需要马上找到一个地方躺下来好好地睡一觉,恢复一下疲劳的身体。

我走在车站旁的大街上,徘徊在仍然亮着灯的几家店铺外试着与人交谈获得帮助。一会儿一家小店熄了灯,一会儿又一家小店熄了灯,心中异常渴求异常需要的奇遇依然没有发生。小店们的灯一盏盏熄灭了,就如同熄灭了我求宿的希望之灯。大约一个小时后,终于只剩下路口的那家午夜录像厅依然闪着粉红色的灯光,门口的海报上写着暧昧迷离的暗示,门票十元。也许这是唯一避免露宿街头的办法了,可如果花了这十元,自己到福安的车票钱就有可能不够了。在门前走了两圈,终于牙一咬,心一横,走,离开了录像厅。

已经下半夜一点半多了,我已经极其困倦,完全靠本能朝着灯光比较明亮的地方走着。记不清又走了多久,发现高大明亮的路灯下照着一个公交车站亭,“也许我可以上公共汽车找到人,只要有人,只要他说话,我就有把握说服他帮助我。"此时的我,真正体会到张仪挨了一顿臭揍后醒来首先询问自己舌头是否还在的心情。我坐在亭子的横木上,倚着亭子的柱子等着车,割破的大旅行包垫在腰后面,略略用针线缝过的小背包斜挎在身上。车还是没有来,我感觉自己要睡着了,“就这样吧!最坏不就是再碰上一次小贼吗,行李已经被贼过一遍了,新贼看到我包上的刀痕应该心生些畏惧吧。”这样想着,我仿佛看到自己睡着时小贼蹑手蹑脚翻动我行李的样子。我冲他高声喊着:“别闹了,你不就是要劫财劫色吗:劫财,老子没有;劫色,老子是男的。”我哈哈笑着进入了梦乡。

凌晨四点半多钟,我被环卫工人清扫大街的笤帚掀起的尘土呛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公交亭旁边的人行道上,头枕着大旅行包,小包缠在手腕上,仰面朝天,四肢伸展。这儿距离我有意识的睡着的公交亭十多米,我却怎么也记不起自己是怎么位移的了。使劲地想,夜半似乎有几次访客光顾但却都很模糊,似乎有一个警察模样的人要过我的证件,我好像拿给他过学生证;又似乎有人说我压着包睡觉不舒服,我几乎马上断定他是小偷,无意识中指着包上的刀痕对他说“你知道这是什么”,他飞快跑走了;好像有行人叫我快回家,我嘲弄他说“别烦我,我哪儿也不去,就去福安”;记不清是不是因为公交车上下旅客之地,自己这一晚睡着觉却见了不少人,忙活了不少事。清晨起来清点东西,包括学生证在内的东西竟然一样没少。我大为高兴。

高兴归高兴,当我站起来时却趔趄了一下,腿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浑身发烫,虚汗连连。缓了好一会儿,我到车站洗了把脸,看到了镜子中瘦削苍白的脸,只有一双眼睛比南行前变得沉着和坚定了。于是携了包裹,朝着福建军区的别墅楼方向一点点捱过去。。。

南行生存之旅(6)-孙乐洵(一)

我想我是在没有任何其他办法的情况下,凭着顽强的意志力拖着病体,瞎撞找了两三个地方才最终找到那片将军别墅楼的。别墅楼在半山腰,走到山脚下就被岗亭中的穿军装的警卫拦住了。警卫详细询问了我的情况,不停地打电话向里面汇报请示,终于他告诉我可以进去了。

警卫告诉我是二十九号,一个白色二层单门独院小楼,并详细指了路。我冲着警卫苦笑了一下,望了望半山腰,叹了口气。那警卫很善解人意,用他的巡逻车把我送到半山腰的二十九号。门开了,一个年轻军人迎出来从警卫手中交接了我,带我边往里走边笑着说,“部长在等你呢!”

宽敞明亮而陈设简单的客厅里,正首坐着一个瘦瘦的老头,大约七十多岁,眼睛雪亮有神。见我进门站了起来,他个子不高,脚步有力。我问候了他,并请他原谅我的冒昧登门,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能联系到他,也不确定一定能找得到,只好沿途边问边找才来到这儿。他定睛看了一下我的脸色,上来拉着我发烫的手,然后翻了一下我的眼睑,“你病了,先洗个热水澡,吃了药马上休息一下,好好睡个觉。”“小李,你带他到客人房,先让伙房给他准备一碗面条。”我的心一下放到了肚子里。

我这一觉睡得真是昏天暗地,南行以来从未有这么踏实,我梦见了高雄,那不知名的衡阳姑娘,任老师,能禅法师,徐夏二人,汤红,甚至还有昨夜露宿福州街头那被我梦中嚇走的小贼。他们离我那么近,仿佛就在眼前,又似乎已经非常遥远。各个场景交织在一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睡着还是醒了。大夫来了,应该是大夫,他扶起我又吃了药,我望了一眼外面黑黑的天,听着有人在小声说着话,说的什么却又听不清。我又昏沉沉进入了梦乡。

南行生存之旅(7)-孙乐洵(二)

早上五点多睁开眼睛,感觉身上舒服了些,头上不发烫,烧退了,就是非常饿。环顾房间,床头桌上摆着两三个药瓶,水杯,应该是大夫在我睡着时来过无疑。窗台上一个小竹篮装满了金黄色的大芒果,我克制着马上抓起来咬上几口的想法,披了外衣,开门走出去。

晨曦中看得出这是处在半山腰的一栋二层小楼,我住的客人房在一层,旁边是会客室。前面是警卫员和勤务员住的地方,后面有餐厅和伙房。看得见已经有厨师在忙碌准备早餐。小楼背依绿树茂盛的山峦,面对并俯瞰福州市区,楼前一个大大的平坦的院子,周遭都是高高芒果树,树上的芒果已经开始变黄。旭日慢慢升起,周围和远处的城市变换着绮丽的色彩,美妙万千,给我非人间的强烈不真实感。我呆呆望着下面的福州,那是我昨夜露宿街头的地方吗?

有人走过来了,小收音机里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唤醒了我。只见孙乐洵老人用扫帚边扫着院子,边听新闻,朝这面走过来。我赶紧快步走上前:

“孙爷爷,是你救了我!”

“不要这么说。医生说你没有大碍了,就是太疲劳,虚弱,焦虑导致高烧。你这一觉睡了近二十个小时,烧退就没事了,好好吃饭,安心在这儿休息几天,年轻人很快就好了。”

“我没想到真能找到您,我只是听外祖父说起过您,也没有联系方式和地址。”

“来了就好。这么远从家乡来,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我把南行的事简单谈了,然后不好意思地说,“我可能需要您的帮助,借钱给我买一张去福安的长途车票。”

他显出很诧异的样子。

我马上补充说,“到福安拿到钱我就马上还给您。”

他笑了,“不用,不用”。

说了一会儿话,早餐后又吃了药,我感觉身上仍然很累,就回房间接着睡了。

下午醒来,身上有点劲了,孙乐洵让勤务员小李陪我到车站,不仅把到福安的来回汽车票都买了,还帮我买了福州到上海的单程火车票。

住在这里的几天中,我因为吃得好睡得香,身体恢复很快。不仅如此,我还第一次尝试了吃芒果,看着我剥了芒果皮,把果肉放在嘴里咬得汁水淋漓的样子,孙乐洵呵呵笑出声来。他教我如何削断芒果肉中的纵向纤维,面带笑意地看着我吃完两个大芒果。数年后我已经到海外了,爸爸一次电话中跟我谈起市里的官员如何接待孙乐洵回家乡。孙乐洵一见到他就询问我在哪儿,并说起我在福州跟他学吃芒果的事情。如今孙乐洵老人已经仙逝了,我在心底默默的祝福他在天国安泰。

南行生存之旅(8)-勤务员小李

小李带我到火车站买票的经历是值得一说的。

他二十多岁出头,个头不高,身体强壮。在首长家里异常恭顺善解人意可不是他的全貌,这一点在帮我买车票的过程中我才意识到。小李是穿军装开军车带我到的福州火车站,售票处人山人海。我正愁不知何时才能排到,只见小李双手左右推搡,高喊着,“让,让,让”拉着我很快就在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来到窗口,我有点傻眼,小李冲里面高喊,“军区的,给首长买到上海的票。”售票员看到我们不排队很有意见,但她瞅了一眼小李的军装和趾高气扬的态度,没敢说话,把票准备好了递出来。这时被他抢先而推到旁边的旅客不干了,纷纷鼓噪起来说小伙子没有礼貌,不能这么干。我脸色通红无言以对。小李却丝毫不退却,一下掏出军官证在空中一挥,“执行公务,不得阻拦”,看那模样,人群再不让开他就要拔枪了。人群退却了,让开一条路让我们出去,我被震惊了。

路上小李谈起福州有很多台湾间谍的事,嘱咐我一定要提高警惕。因为我坐的是军车,很可能会有别有用心的人靠近前来搭讪,千方百计想套取军队的情报。在他的眼中,福州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到处充满了阴谋,间谍和潜在的破坏,我也应该像他一样提高警惕性并随时防范,保护首长的安全。“没办法,这里离着台湾实在是太近了。” “真的吗?”我一直以为大陆离台湾很近,在厦门环岛路游览的时候曾经指着海对面大胆岛上“三民主义统一中国”的牌子问别的游客那是不是台湾岛,结果惹来一阵的笑声,“那是大胆岛,金门岛都看不清楚,怎么可能是台湾本岛?台湾岛离这儿远,眼睛是看不见的!”但小李心中的警惕性是可以清晰感受到的。

在我心中始终有一个难题没有办法解决。已经打扰了孙乐洵老人这么长时间,从福安拿钱回来后我不打算再一次登门打搅。但我如何才能把车票钱还给他却始终没有想好,就向小李讨主意。小李回答说,“你为什么非要还呢?首长既然说给你你就拿着好了,首长说的不论对错都得执行。”我赶忙连连点头称是。

南行生存之旅(9)-福安苏辉

从地图上看福州到福安应该只有三小时车程,可实际上却跑了六个多小时。福州向北出了城直到福安一路连绵起伏都是山路。车上因我坐在司机的背后可以看清前面的路,司机师傅总是左右摆动着方向盘一刻不停,加上不停地上山下山和会车避让,这本应简单的旅途却也充满了惊险。

下午薄暮时分已到福安县,苏辉住处很好找,我只打听了两三个人就问到了。眼前山坳里是满山的竹林,分布着好多竹楼,苏辉听到我的叫声从一个竹楼上推门应声走了出来。我们高高兴兴互相拍着肩膀,问候着。“终于到了!” 从深圳没能拿到杨迪带的钱的紧张心情直到握住苏辉的手才终于完全放松下来。朋友,就是这么珍贵。朋友的存在,可以让一个完全陌生的不同的环境变得美好起来。我们不停地说着话,直到夜已经深了。

南方的气候温暖我很喜欢,但蚊子却让人难以忍受。我在苏辉的卧室里打了地铺,有两次被蚊子叮醒了,不得不开灯打蚊子吵醒了他。刚刚关灯一会儿又听见茶杯有响声,“是不是老鼠呀?”我边问边打开灯,借着灯光,我看见已经醒过来的苏辉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但这些都没有妨碍我在福安玩得既充实,又兴奋。早晨我们一起在小镇上走,看路边摆出的一个个小摊位上与北方不同的商品,苏辉不停地给我介绍着,跟小贩们讨价还价,看有人在二层竹楼上刷牙并将漱口水吐向楼下的大街;中午时分我们一起从房后山上挖来新鲜的竹笋,苏辉的爸爸亲自动手给我们做了大盘的鲜芦笋炒肉,我真诚地感谢他并邀请他到山东来玩。他很高兴地答应了。饭后苏辉送我上了返回福州的汽车,依依惜别。

当晚返回福州,马上就坐上了福州到上海的夜班列车。望着窗外远逝的福州的灯火,我又回想起深圳到眼下这我称之为“南行生存之旅”的一幕幕。经过这么多的事情,验证了自己是有能力面对各种不同的困难并妥善处理好的,自己的身体可以承担责任和应对复杂的环境,也证明了在危难时刻运气愿意让我得到好心人的帮助。我的信心有理有据而又不可遏制地重新高涨起来,对接下来的行程充满了自信和期待。

                        第三章

南行归途(1)-杭州

列车半夜过鹰潭时,旅客们互相提醒着要提高警惕。经询问别的旅客才知道,鹰潭地处山区,经济落后,失业率很高,社会治安非常差,只有这一条火车折线经过鹰潭。过路的车到达鹰潭都要沿折线更换火车头,车头车尾对调才能继续行驶,因此列车在鹰潭停留的时间较长。常有劫匪上车公然抢劫旅客,而且发生过命案。在下半夜换车头停车的一个多小时时间里,我紧张地注视着车下车上经过的每一个人,观察他们的表情并猜测他们是否是坏人。所幸一切安全,清晨我已经顺利抵达杭州站。

车站左前方靠墙站着一位面色红润的貌似乡下来的姑娘,有二十多岁的样子。她的面前摆着一张小桌,几个小马扎,桌子上摆着几个碗,不断地招徕口渴的旅客,“酸梅汤,三角一碗。” 我注意到她,不单单因为她是一个年轻好看的姑娘,更因为她喊:“酸梅汤,三角一碗”的节奏,语调一成不变,在早晨稍显冷清的街道上显得突兀,寂寞而且执着。这成为我对杭州的第一印象。杭州需要去的地方太多,行程排得满满的,我快步向浙江大学走去。

浙江大学曾经是我非常向往的高等学府,到这里来寻求住宿帮助是很久以前就计划好了的。大学校址距离西湖等主要景点都不远,如能在这儿住下,我打算用双脚走遍杭州的主要名胜古迹。假期期间学生宿舍空床不少,学生大都富有同情心,所以没有费多大力气我就找到了晚上的住处。这次求宿很符合我南行前的预期,难道不是早就应该这样吗!

南行归途(2)-苏堤咏怀东坡

到了杭州,首先要看西湖。顾不得风尘仆仆,日过中午,我从浙大校园出来便一路朝西湖边走去。环绕西湖的美景自然不用我一一复述,将美丽的黄昏和天黑后的充裕时间留给苏堤,却只能出自内心对东坡长久的仰慕。

看东坡自己如何写他知杭州拓湖建堤:

我来钱塘拓湖绿,大堤士女争昌丰。

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

诗是一个人心声,如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就读他的诗。我喜爱苏东坡,不仅仅因为他是一个禀性纯良,真实自然,关爱他人的人;更因为他秉心论政,积极为百姓做事,虽然屡遭贬谪,受尽磨难却从未灰心放弃,将常人看来难以忍受的痛苦经历经营成昭映千古的诗意人生。相较于屈原的怨,李白的狂,苏东坡的内心是难被官场雕琢的天然朴玉。他的一心为民不是因为他建功立业为民造福的远大目标,完全是出自他认为自己就是一个跟别人一样的人,他爱自己因此也爱别人。

我久久徘徊在苏堤上,从太阳西斜直到气象万千的黄昏,从暮色降临到人去堤清。夜已经深了,起风了,西湖水波澹澹,轻轻拍打着堤岸;堤上树影摇晃,灯光昏暗。我仿佛看到苏子正“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颂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这难道不是我与这位旷代绝世的先人沟通的最好时间吗?

苏堤怀古

胜境西湖天下闻,苏堤漫步动前尘。

风荷曲苑迎朝日,印月三潭送黄昏。

千载有文岂国士?一心黎庶高风存。

六桥烟柳遮归路,望断人间无处寻。

南行归途(3)-灵隐寺,龙井村

昨天刚见识了“水光潋滟晴方好”的西湖美景,今天访灵隐寺就领略了“山色空濛雨亦奇”的奇观。低垂厚厚的云层徘徊在飞来峰顶,山间树木苍翠欲滴,寺院美轮美奂,此处借唐人之诗《灵隐寺》以抒发心中感慨:

鹫岭郁岧峣,龙宫锁寂寥。

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扪萝登塔远,刳木取泉遥。

霜薄花更发,冰轻叶未凋。

夙龄尚遐异,搜对涤烦嚣。

待入天台路,看余度石桥。

出灵隐寺,步行去龙井村。山间小路弯弯曲曲,似近还远。天快黑时,终于来到了龙井村。村子不大,路边的一家茶店亮着灯光,主人热情招呼我前去,替我泡上等级不同的五杯龙井茶让我品评。等级最高的一杯是狮峰龙井的毛尖,我惊奇地发现二次热水冲开后茶叶张开三四个小叶均匀地从下到上分布在茶水中,如同悬浮在空中的朵朵小花,煞是神奇。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当即就买了一些带回来给家人品尝。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店主人热情地邀请我留宿龙井村,他告诉我现在所有的公共车都已经停开了而出山的路又很远。我背上包朝着钱塘江大桥方向走去,仍然清晰地记得他满脸惊异的表情。

从地图上看龙井村到大桥应该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距离,而我却走了整整两个小时,因为这一段都是山路,道路崎岖起伏左右回还盘旋,而且没有路灯,当晚也没有月亮,一片漆黑。走在路上,不禁后悔没有听茶叶店主人的建议留宿龙井村。当时天下并不太平,劫道抢东西伤人的事情时有耳闻,更别说这黑漆漆的长长的陌生山路。如果真遇上强人也许只有一招,就是说自己已经被抢劫过了,然后如陈平袒身助渡保得平安。当然最好还是别碰上。快跑声音太大容易惊动贼,走又太慢心中实在害怕,只好快走。最后还是忍不住跑起来。想来即使有强盗也因我跑得太快来不及有所反应,我得以气喘吁吁跑到钱塘江大桥边。

大桥没什么特殊的,当晚的钱塘江波澜不惊。桥头专为镇钱塘潮自北宋建立的六和塔也早已关了门。塔下门外高高的街灯下,十几个青年男女抽着烟,在深夜里嬉闹说笑着。当我步行返回浙大宿舍,已经是后半夜了。

南行归途(4)-“酸梅汤,三角一碗”

在杭州剩下的时间,我强行军般地参观了岳王庙,黄龙洞,雷峰塔等等诸多景点。杭州对象我这样的酸文人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短短几天让我步行过百里,思绪跨千年。满载着一脑袋沉甸甸的杭州思绪和盈胸满腹的诸多感想,我来到熙熙攘攘,人流如织的杭州站,准备去上海。

“酸梅汤,三角一碗”,这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让我的心中一颤,脑海中已经浮现出那年轻好看姑娘的形象。我禁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还是那个姑娘,还是那张桌子和几个小马扎,还是那几只碗。我身后匆匆行走的旅客不断绕过我,呆立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自己挡了别人的路。我赶紧向前走,在一个不碍事的地方站住了回过头。不时有旅客在那姑娘的小桌旁坐下来,望着她忙碌招呼客人的身影,不时喊着“酸梅汤,三角一碗”的她让我不禁感慨万千。

自那天清晨在这里见到她,也只有几天的时间,即将离去时车站的繁忙和来时车站的冷清形成鲜明的对比;现在的我和几天前也有了很多不同。这几天在杭州的游历使我从对杭州的模糊到生动,各种思考装满了大脑,各种感觉充盈着全身,自己也仿佛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而这个“酸梅汤,三角一碗”的姑娘一点没变,包括她的语音语调。她突然间让我产生“天上一瞬间,世间已千年”的感觉。

时间到底是什么?又是什么决定了时间的长短?往大处说,几十天的南行只是人生长河中的一瞬,而人生又岂不是时间长河的一瞬?往小处说,短短的游历只有几十天,带给年轻的我思维和未来的冲击将伴我终生,不以我的心愿为转移,强力塑造着我的未来,而且影响我的家人和后代。

时间和人的关系是什么?人和人的关系是什么?人和人群的关系是什么?人群和人群的关系是什么?人是什么?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人的一生是短暂的,人生到底该怎样过?怎样才算是成功的一生?不成功的一生?抑或人生根本就不必谈成功?那人生应该谈什么?人生?。。。?        ? 

在繁乱的思绪中,我小心地避免着思维定式的陷阱,竭力用最开阔的思维常识和逻辑选择着支撑自己思想体系的梁柱,谨慎地论证着每一梁,每一柱的必要性,合理性而又不使它不必要地限制了任何潜在合理的可能性。确定出尽可能少而又可以较久不变的尽可能清晰的思维原则和在一段时间中可以但需要不时重新审视的暂时思维原则,在此基础之上结合自己所有经历经验和知识确定出类同的行为原则。这应该是每一种思想体系形成的开始了,这一点我确定无疑。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和对答案不舍的追寻超出了我通常关注的文学,社会学和政治学领域,我也相信每一个生命都曾体验感知和意识到这些问题,只不过我抓住这些问题不放而已。

那姑娘开始注意到我在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了好久,已经警惕地向我这面望了几次。我终于从复杂的精神世界回过神来到这复杂的物质世界,感到自己是有些失礼,赶忙冲她友好地笑了笑离开了。走进车站前,我最后回头看一眼人海中几乎看不清的那姑娘,想要把她刻在我的记忆里。虽然听不清,但我知道她正喊着“酸梅汤,三角一碗”在招揽客人,而且明天她也会这么做。

南行归途(5)-范经之,马彦会

邓小平在九二年访问深圳后提出加快发展步伐的要求,并进一步全面开放了上海。这个决定的做出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当年任何象我南行参访广深之后来到上海的人,都会对邓公这一决定产生强烈的共鸣。相较于全国所有城市的经济,上海市的基础实在太好了,虽然是相对而言。如果在深广搞开放更大程度上是进行病人医疗前的过敏试验和为中国建立一个外国人看中国的橱窗,上海的开放就是在病体试验不过敏基础上触动筋骨的治病疗伤了。上海现有的经济基础绝非开放前的深圳小渔村可比,深圳的模式应用到基础雄厚的上海,必然会带来令人震撼的变化。

上海下了火车,出站就见到好多人手中拿着牌子上面写着“带路”,到底是上海!我感叹着走近一个“带路”的老年男子询问方向,他很快说了一声:“十块”。我恼怒地指了指自己的包裹,“你这人好没道理,没看我的包都被贼偷了吗?”正欲离去,那老人竟然抱歉地说对不起不知道我遭劫,然后免费一直把我带到目的地。

范经之是远房亲戚,家住在浦西。妈妈让我管他叫舅舅,其实他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到应该是我舅舅的年龄。于是我尽量含糊着,能不叫就不叫。上海人当时有“宁愿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栋房”的说法,而他浦西的房子也的确可以放下一张床。那张床就占了半个房间的面积,剩下的是一桌二椅,一灶一橱。但他住的地方实在是方便,到上海重要的景点机构都在步程之内。简短交谈了一下吃过午饭我就走出来,他也没有客气留我,我看得出他生活过得并不容易。很多普通的上海人当时的生活都不容易,而上海当时是除了深广以外全国生活水平最高的了。

到上海冶金研究所找马彦会。已经记不清他是谁介绍的了,只知道他当时在那儿读研究生,一门子心思准备出国留学,已经考了托福和GRE。他安排我在研究所的宿舍住下,专门陪我转了一天上海,看过中国共产党一大会址和南浦大桥。那时的南浦大桥是要收费的,他借口自己已经转了多次就在桥下等我。

一起吃饭的时候我问他“上海这么好,全国人都羡慕。你又是研究生,是国家需要的高级人才,为什么还要出国?到一个陌生的国家发展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这次南行只是到中国不同的城市,都感觉到了不易。到那么远的美国,你为什么?”马彦会不善言辞,但很坚定要到美国。他说,“我们所里凡是有点本事的都走光了,我只要拿到签证,马上就走。倒也不全因为钱,还有很多事学生是没法明白的”。他当时说完,我们都沉默了很久。我不禁想起自己身边好多准备出国的同学和老师,开始思考起自己不确定的未来;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如果受到良好教育的硕士研究生都急着离开,这个国家是有问题的。如果长此以往,我们的国家将来怎么办?

南行归途(6)-锦江集团韦总

锦江集团自然是在浦西的。在当年,那可是上海最好的集团公司,背景强大实力雄厚,其水深不可测。锦江集团下属的锦江饭店是当时上海最高档的五星宾馆。我虽然风尘仆仆却也气宇轩昂地走进锦江饭店,来到大堂对着衣着华丽的前台小姐说:

“请找一下集团公司韦总。”

“韦总不在这里工作,请问你是谁?有什么事情要找韦总?”

“请叫一下饭店经理来。”

我向饭店经理介绍了自己的来历,介绍人和拜访韦总的目的。

“请稍等,”饭店经理打电话请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韦总说他亲自来接你,车马上就到。”

大约十分钟左右,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停在了锦江饭店的门口。看样子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的韦总从车上走下来,他一身名牌西装,快步上前握住我的手高兴的说:“来了,来了!”言语中透着亲切和自然,我登时对他大有好感。韦总抬手看了看腕上的金表“中午咱们边吃边谈。就在这儿吃吧,既近,又是自己的地儿,方便。”不愧是大秘书出身,说到人心里去了,他怎么就知道我正饿着呢?我赶忙说:“我听韦总安排。”

我注意到那天韦总从跟我见面开始到吃饭期间和饭后他一直以非常平等的态度对待我这个在校的大学生,这与我以前接触过的趾高气扬的政府官员感觉很不相同。这固然有介绍人得力的原因,也跟韦总自身长期的秘书经历有关。饭桌上,他跟我谈起来我的介绍人他的老首长北京的耿老,他说自己没福气再多跟几年,否则一开放怎么地也弄个大市副市长干干,哪像现在,挂名锦江的副总,除了收入高点,没啥实权。我恭维他的权力已经不小了,锦江点这么一大桌子菜不花自己一分钱,挂个账就行了。可以看得出这话不仅没能使他高兴,反倒似乎触动了他的伤心之处。

饭后司机送韦总和我回到他的别墅,别墅在市中心,是一片单门独院的二层小楼群,环绕别墅的墙上装满了带铁刺防盗栏杆,他关了警报带我进门“家里人少,要小心被盗。这儿不比对面市委市府领导住宅,不光面积比我们的大很多,也有警卫,比较安全。”从他的口气中,我隐约感到他的遗憾:对面那些小楼本应该是他住的。望着装修档次极高,开阔敞亮的近百平方米的大客厅,喝着精致茶具里倾倒出来的浓茶,我不禁对他的生活阔绰充满了羡慕,也对他的想法和说法充满了惊讶。

南行归途(7)-浦东随想

当时国家的政策是全力开发浦东,我就向韦总询问起关于浦东的情况。“浦东的开发刚刚开始,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成气候,正是这样机会要多一些。我有一哥们儿姓王在浦东开发办公室。你想了解情况可以找他。我让司机送你。”

在浦发办了解了些情况之后,司机师傅开着车带我在浦东到处转转看看。我注意到此时的浦东最高的楼只有四层,而且很少,路上看到的都是小小的新种的树。行人几乎没有,很多地方正在搞基建。

此后十多年里,我又多次到访或路过上海,每次都能看到城市面貌的显著变化。我一方面惊讶于这神奇的上海发展速度,一方面也在思考着这到底意味着什么,思考着它为何发生,如何发生,背后的故事和原因。也许是置身上海之外而又了解一些内部消息的缘故,我对人性和欲望,权力和分配,政策性和灵活性,发展和公平有了更深的体会。基本上,这是一个由一个人或几个人最终说了算的国度,只要有关系,没有什么办不成的事;小关系解决小问题,大关系解决大问题;看看韦总的生活,已经远远超过普通上海人的生活水平,但他的心中不是想着如何做好自己的事,而是渴望着更高更多的享受;他为什么这样,不就是因为他曾经接触过更大的权力,而更大的权力可以很轻易给他更多的荣华富贵吗?这个无处不在,看不见摸不着,而又能时刻感受到的规范着我们生活的权力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只要获得权力,靠近权力自己就可以成为神,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瞬间我感到很困惑,一瞬间又感到从未有过的清醒。

想透了自己,又顺便想了想国家:这个漫游了三十多天的庞大的国家,我也只能看到走过的铁路线公路线旁边的几个城市,即使是这几个到访过的城市也是走马观花,来去匆匆,基于有限的知识和体会是不可能说知道这个国家的;但有一点很清楚:如果这个国家受到良好教育的人离开了,留下的官员只想着巴结上司获得更大利益,平民百姓住巴掌大小的地方维持生存不能象温家宝所说有尊严地活着,那这个国家就是病着的,而且病得不轻。

但眼见为实,大上海确实已经发展成世界性的大都市,百姓生活水平确实有了实质性提高并享有了更多的相对自由,中国经过二十多年的快速发展已经为更多的国家接纳并认可。这种显而易见的矛盾为什么会出现?又怎么来解释呢?

部分学者尤其是部分西方学者对这种令人迷惑的现象经常引用两个概念“可持续性发展”和“社会正义公正”,大致是中肯和切中要害的,尤其是“社会正义公正”,这也正是后来我在美国再读公共管理专业的直接原因。在写下上面这段话时,我想起了南行路上人群对外界刺激的种种反应,想到了已然发展却依然贫穷的广东大部,想到长沙的“国家工作人员”,想到了各处的治安,盗窃,抢劫社会问题,想到深大接待人员的唯钱是问,想到韩总漂亮别墅围墙上带铁刺的围栏,想到了范经之的巴掌大住处,想到马彦会出国的不全为钱。。。

我也想到了高雄,衡阳姑娘,汤红,徐夏,孙乐洵,苏辉,带路老人,多么淳朴善良富有同情心,他们才代表着中华礼仪之邦的文明啊。。。

南行归途(8)-苏州文刚

苏州车站粉墙黛瓦,精致优雅,让人心情很好。我一步踏进苏州市财政局文刚的办公室,

“请问那位是文刚?”

“你好!你好!”坐着五六个人的办公室里一年轻人站了起来,象老熟人一样拉住了我的手。问长问短的热乎劲化解了我的惊讶表情,我顺势跟他热烈地聊了几句。

“走,先吃饭,边吃边聊,”他转身跟同事说了一声,就搂着我的肩膀,亲亲热热地走出去。在别人眼里,我们一定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我仔细看看他,我确实没有见过他,心想,“不会是他认错了人吧?”可他那么热情自然又不像。

出了大楼来到外面,文刚站住脚步,脸上带笑看着我。我知道这是我该介绍自己的时候了,就一五一十地讲了。然后问他,“你不知道我是谁?刚才咋对我那么热情?”

“你既然知道我名,又不认识我,肯定是冲我这个人的名字来的。不管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登我的门就是看得起我,我就得象好朋友对待。也不必须知道所有的来历。”

嘿,这人一神!

文刚给我安排了住处,请我吃了午饭,径自回去上班了,其他事情任我自便,他只嘱咐我走时别忘关门,免得丢东西。

南行以来我还从来没见这么干脆利索这么相信他人的人。如果不是义薄云天,任你欺骗我仍对你好的大侠,就是阅历丰富,辨声识人的智者。遇上这样的人就不必多言,不必感谢,忙自己的事去好了。。。

南行归途(9)-苏州漫谈

苏州是南行全程中所见最有特点的城市,且看我一诗概括:

苏韵

粉墙黛瓦柳飞烟,

桥影水声入画船。

说尽风流千古事,

莺声素手是评弹。

拙政园号称苏州园林之首,细致精巧无与伦比,我简单转了一下就走出来,并不喜欢这种风格;园林中怪石嶙峋,亭阁错落,好看,只是经常看到输电线破坏了兴致。倒是吴王阖闾葬后三日有白虎距其上的虎丘吸引了我的兴趣。虎丘四面环水只有一桥可通,管理员立于桥上把守森严;经过多方尝试未能免票,我终于买票进去参观了事。对虎丘印象最深的除了千年古塔云林禅寺和剑池,就是国民党元老于右任题写的很有气势的对联:

登高丘而望远海,

倚长剑以临八荒。

苏州人说话声音软软的,尤其年轻女孩讲话如行云流水一样,非常好听;而男人讲话就有失力度,缺乏阳刚之气,与湖北话形成鲜明对比。苏州话的特点一定是其环境的影响,看看那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精巧别致的园林,怎么也不象有阳刚之气的样子。但阳刚之气就是阳刚之气,没有一定的样子,面对“义风千古”的五人墓,让我深自感喟,不胜唏嘘。

苏州又称胥城,因为它由战国时期伍子胥始建。楚王杀了伍子胥的父兄,他只身逃亡过韶关,一夜愁白头;荐专诸帮助阖闾登上王位,荐孙武,南收越人,北震齐晋,西破楚都,鞭尸楚王,是一个爱恨分明,有智有勇的奇男子。先人对他从各方面的诸多评价,我最认可如下二人的:

司马迁说:“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又有王安石评他:“子胥出死亡捕窜之中,以客寄之一身,卒以说吴,折不测之楚,仇执耻血,名震天下,岂不壮哉!”

伍子胥为吴侬软语的苏州涂上一抹浓重的阳刚之气。

南行归途(10)-南京长江大桥(一)

列车到达南京车站已经晚上九点钟,天已经全黑了。因为在武汉长江大桥时与长江水相约在南京大桥见面,虽然南京林业大学就在火车站的旁边应该可以借到宿,我还是一刻没耽搁,带着行李毅然决然地向南京长江大桥方向走去。

一个多小时后到达大桥。远看大桥威武雄壮,灯火通明,高高的桥头堡如同小时侯看到的明信片上所画的一模一样。大桥上有武警站岗值勤。桥下是黑沉沉远去的江水,我对着它大声地喊,“我来了,我来了。”

武警从远处走过来,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他带着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我赶紧给他解释是跟江水说话,因为我们有过约定。他仔细地审视着我的脸并且检查了我的行李终于放下心来,但却仍然不离去。

“正好有个人说说话”我心里说。于是我开始给他讲我一路南行的故事,开始他还将信将疑,慢慢地他听得入了迷,希望我讲下去,最后一直讲到在桥上碰到他。我告诉他:

“有朝一日不必为了生活忙碌时,我要静下心来,好好把这一路南行写下来。”

他很认真地问,“你会写到我吗?”

“当然会,不过有一个条件。”

“条件?”

“今晚我不走了,想露宿在大桥上,你能不让陌生人打搅我吗?”

“这太简单了,当然可以。我值班到十二点,走时我会跟换我班的人讲,可以保证明天早上六点之前没人打搅你。”

“足够了,足够了。”我感谢了他,“可不可以告诉我一些你的故事呢?”

“我,我有啥故事?”他很腼腆地推辞了一下才说到,“我家是江西一个山村,父母都是农民,读了几年小学回家种地。忙活一年挣不了几个钱。农村人从地里忙活个吃基本上够,就是怕得病。一般的病不看,靠靠就好了,大病没钱看,也就不花那冤枉钱了。我琢磨着自己还年轻,可父母年纪大了,一旦有病没钱治不能光等吧,就出来先到上海在建筑工地打了两年零工,开始还挣了几个钱寄给家里,后来那包工头拿着钱跑了,工钱要不回来了,白干了六个月。。。”

“真没王法了!怎么不告他?”

“没用的,找哪儿哪都说没办法,都使了钱了,没办法的,斗不过他的。。。”

我沉默了。。。

“后来家里给我凑钱,托了个老乡的关系,才来到南京。这活不累,就是钱少,一月工资除了吃住剩不下多少。我不怕累,能吃苦,就想攒钱给我父母医病养老。现在都不敢回去看他们,他们年龄越来越大,身体也不好,我想回去看他们。。。”他抽泣起来。

听着他的讲述,看着他眼中泛起的晶莹,我的心一直在往下沉。我不知道该怎样劝慰他才好,只好用手握住他的手臂传递着我的同情,沉默着。。。

“让人笑话了,说到底还是自己没本事,”好一会儿平静下来,他用袖子摸了一下眼睛,“我一最要好朋友是温州人,温州那地方您知道,多山少田;他跟我一样大,家里比我还穷,地里不够吃的,实在活不下去。他把自己家的房子抵押了十万元,一下子都送给了一个信贷部经理,贷出五十万元,又拿出一半送出去。几年内已经发大了。”

“这可是违法的呀!”

“我也这么说。他说有啥办法?这世道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他不能眼看他父母没钱治病。现在很多人这么干,不会有事的。”

“你那朋友也真信那信贷部经理,万一他不贷,你朋友房子没了,一家人咋办?”我问。

“他说不会的,那人不敢,因为他知道信贷部经理家住哪。大不了他一命抵一家。”

这些话显然超出我能够理解的范围,我不认同他,但没说什么。

“他现在在外地买房买地,把家人都搬走了,钱都转走了,谁也不知道在哪儿。他跟我说,如果那信贷部经理有事,他是不会跑的。他可以去替他坐牢,杀头都行。以他一个人的命换他父母妹妹一家人的好生活,值。”小武警讲着他的朋友,语气中颇有赞成羡慕之意,“他还是很讲义气的。曾想让我帮他做生意,我很犹豫。他毕竟还有个妹妹照顾老人,我一旦有事,我父母咋办?”

我目瞪口呆,不知该说什么。耳边只听得滔滔江水和呼呼夜风,久久不眠。

南行归途(11)-南京长江大桥(二)

虽然一路南行看到了很多普通人的艰难生活和不易,理解了日常生活的复杂和不公,但我还是被小武警的故事震惊了。

以前每当我碰到灰暗的不喜欢的现实,我总是主动地给它在道德和法律的框架内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为冰冷如铁的现实艺术地抹上一层文学和诗词的色彩,使它可以被我象牙塔中小心包裹温室中长大的不能算坚强的心志所接受。而今夜,就我们两个人,两个偶然相遇的陌生人的谈话,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在这空旷的南京大桥上,却突然使我意识到自以为很博学很强大的我其实很无知很幼稚。

小武警的话让我联想到自己的父母,含辛茹苦,省吃俭用,以作为老师微薄收入的一大半供给孩子们上大学,使我们得以受到好的教育,但我那自命清高的象牙塔生活距离社会的现实是多么遥远!每一位父母都在努力为孩子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营造一片温馨但却虚假的天空,靠着这种虚假,孩子们从小得以怀抱美好理想长得强壮些,然后在现实中一点点修正和改变这些理想。我用诗词和哲学不自觉地营造的世界也只是诗词和哲学的世界,它不是真实的世界。要想了解真实的世界怎样,了解你的父母,了解你的朋友,了解陌生人的生活,了解别人。

以前我只理解曾帮助过我的人和对我好的人,至于那些骗子,小偷,强盗都是十恶不赦的,他们天生就是妖魔鬼怪,一定是该被铲除掉的。而今天,当我深入考虑他们的成因时,似乎对他们有了更深的理解。毕竟谁愿意生来就做坏人呢?!但当他们的父母再也无力提供那美好而虚假的空间时,一朝的幻灭又有多少年轻人能中规中矩迅速完全地适应现实规则呢?

这个长长的暑假我还没回家,一路南行风雨兼程,也没顾得上想到自己的父母。这个小武警的话让我想家了。。。

南行归途(12)-南京长江大桥(三)

已经午夜了,风仍在呼呼地刮。黑漆漆宽阔的江面上,远处几盏零星的渔火在左右摇晃。我找了个避风雨又看得见开阔夜空的地方,将大旅行包靠在桥头堡下面的柱子上,背靠它斜倚着柱子坐下来,又一次将小背包斜挎在自己的左肩上。

南行四十多天来,这是我除了落魄福州之外第二次露宿,也是第一次心甘情愿地露宿。我的心中风雷激荡,波涛翻滚,正如这大桥上面的天空;云层在聚集,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这幕天席地,在这从儿时记忆中就一直向往的南京长江大桥上面,让不时照亮浓密云层的闪电,呼应我胸中轰鸣的雷声;让千古流淌的长江之水,在夜深人静时潺潺湲湲陪伴游子入梦,值!

小武警果然信守诺言,一夜的时间没人来打扰我。醒来的时候自己不是坐着,而是伸展着平躺在桥头堡下面。看远处执勤的武警已经换了人。我冲他笑了笑,他也冲我笑笑,没有说话,显然小武警已经跟他交代过。回想夜里睡着后,只记得很大的雨终于惊天动地地下起来,很冷。大雨落在高高大桥下面的长江里,听不到却分明能想得到那刷刷的响声。

醒来的时间是凌晨四点多钟。天刚蒙蒙亮,雨已停,风却更大了。

站在高高的大桥上,望着逐渐变得清晰滚滚远去的长江水呆立很久:我确定地知道你是从武汉来的,不久前曾经见过面;我也确定你还是原来的长江水,没有改变;从武汉南行刚开始时我们就相约在这里见面,你来了,我也来了;曾经设想再见到你时,我将用多么优美的长诗来赞颂你,赞美这金风玉露的深夜会面;而此时,很快就要登程回家之际,我默默远望,没有一言;让时光如逝水滔滔,带走人世上的一切苦难;让狂风吹拂着衣袖,也吹平心中汹涌的波澜。南行已经结束,不必神思萦牵;整理过去,是为了更好向前。

(二零一四年平安夜完稿于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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