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楼梦》一书中,黛玉的孤傲和湘云的旷达不拘给人们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黛玉蔑视世俗功名,湘云高卧芍药花丛,甚得魏晋名士之高风。闺阁女子,况且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有这样的举止,无疑令人感到可疑。但曹雪芹却恰恰使她们自幼而父母双亡,遂成孤女,可谓高手妙笔,疑难即能迎刃而解了。
湘云尚于“襁褓”之中,便已成孤女。虽生于家世显赫的公侯史府家,但幼失双亲,自然少却教导与模范。(因为孩子往往效仿父母)湘云虽有叔婶,但显然比不上双亲的教诲和留意。而于《红楼梦》一书看来,湘云的叔叔与婶婶对其却是漠然视之的多。既懒于管教,湘云便多了几分个性与自由。但是湘云又毕竟是生于公侯之家,可谓“侯门深似海”,耳濡目染之,故虽不象宝钗之“温柔敦厚”和“守拙贤淑”,却也不比黛玉的“视功名利禄如粪土”。(湘云在三十一回时曾有劝宝玉注意经济仕途之类的话)
黛玉却是童年丧亲。先是丧母,后是丧父。但无论如何,黛玉与父母是有过一段愉快的相处的日子的。这样说,黛玉应该有受父母影响的了。但黛玉却因为父母疼爱有加而视为掌上明珠,况又年纪尚幼,因而并未尘染世俗。且林父如海可谓一介名士,风度不俗,潇洒而不拘礼法,所以黛玉也就幸免礼教的束缚,而更养成了一副“蔑视功名”的清高性情。
因此,我认为,在《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中,独黛玉和湘云最近“天使”人物了。一个可谓“天真清傲”,一个可谓是“可爱高洁”。
(二)
黛玉与湘云,从某种意义来说,都是寄人篱下的孤儿,但《红楼梦》一书中,黛玉与湘云的性格及其在贾府的感慨却相差甚远。究其原因,除却她们性格的差异外,也是她们两人身世微异的结果。
黛玉幼年丧母而得到外婆贾母的怜爱,不惜千里迢迢接来同住抚养。而此时的黛玉已经聪明懂事了,而且父亲尚在。确切些来说,黛玉此刻还是“有家”的。因此她一进贾府,便立刻感到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及至父亲林如海染病身亡,黛玉奔丧后重回贾府,才真真正正成为了“无家可归”的孤儿。因为黛玉是与父母相处过的,父慈母爱在黛玉的记忆中留下的甜蜜温馨,是刻骨铭心的印记。现在惨遭巨变,种种往事恍若隔世。念及双亲在堂的日子和江南故乡,而今在贾府,虽有外婆疼爱,但自己一介弱女,孤苦伶仃,故“寄人篱下”之感和感怀身世较为强烈和明显。入贾府后,虽得到了宝玉的关爱,但也时常闹气,因此常常感伤。黛玉是把贾府做为“客家”的,故她“步步小心谨慎,惟恐被人耻笑了去”,并且苛刻多疑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湘云却不是这样。湘云自婴孩时期便已经丧失双亲,尚在不懂事的婴孩时期便由贾母接来抚养,且有宝玉自幼相伴长大。可以说,湘云婴孩时期的所有温馨的甜蜜的记忆都留在了贾府。而她的本家史侯府,对于湘云来说便显的毫无意义了。叔父与婶母的冷漠,史家的没落更让湘云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对于湘云来说,“家”的概念不在史家,而在贾府。因为她在贾府里得到了关爱,更得到了宝玉哥哥的情谊。所以史湘云在贾府是没有“寄人篱下”之感的,相反是有回家的亲切感,也难怪她离开贾府时会伤心流泪。基于上因,我们也就不难理解湘云在贾府时惬意自得的快乐,也不难理解湘云在离开贾府时委屈的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宝哥哥,记得提醒老太太来接我”的那句酸楚的泪语。
(三)
在《红楼梦》中,宝玉最为情系的莫过于黛玉和湘云了。他们都有过纯洁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童年回忆。但是,宝玉最终的知己只能是黛玉,湘云和宝玉毕竟有些差距,因为湘云不能如黛玉的完全清高,思想与宝玉保持完全的一致。(毕竟是生于侯府之家,又太过于天真)因此,黛玉和湘云在对待自己最亲的宝哥哥的感情时,态度却也是不同的。
黛玉和湘云可以说都是极为重情的女子,她们对宝玉的珍惜可谓难分彼此。但在表现方式上,黛玉是藏于心,湘云是露于形,这自然和她们的性格有一定的关系。但最关键最基本的一点是因为,黛玉对宝玉的是爱情,湘云对宝玉的是亲情。爱情有着朦胧的说不清的美,亲情却有着明朗的色彩,也容易表现得多。
黛玉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子。寄人篱下的凄凉感使得她在贾府里不得不养成“惟恐被人耻笑了去”的谨慎性格。而贾府作为一个人际关系异常复杂的家族,明争暗斗的人际关系更使灵魂高洁而敏感的黛玉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感触。在贾府里找不到自己的净土,这对于黛玉来说是极为痛苦的。也许只有宝玉,才能够理解她的深深的失落和感伤,也只有宝玉,以他的叛逆,给予了她精神上的支持和安慰。宝玉与黛玉是心灵相通的。黛玉深知知音难求,因此对宝玉极为的珍惜,甚至惟恐宝玉不了解自己。因此,黛玉容不下他们之间有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的误会与隔阂,也因此,他们之间的摩擦似乎特别的多。在宝黛的这段爱情中,很多人觉得黛玉未免小家子气,又多心眼,却不知那正是黛玉对爱情的重视和对爱情完美追求的结果。
很多人在读《红楼梦》后,觉得湘云与宝玉的关系有点暧昧。而偏偏湘云还有一个金麒麟,正好又是一段“金玉良缘”。但这确实作者的间色法而已。我认为,湘云对宝玉的情谊虽然深厚不让黛玉,但只是亲情而已,尽管湘云曾为黛玉与宝玉的关系吃过醋。湘云与宝玉自婴孩时代一起长大,年幼的湘云在宝玉那里获得了在史家里没有的亲情。无可否认,湘云对宝玉是有一种依恋情感。因此,她每次一到贾府,第一个要找的必然就是宝玉哥哥。因为宝玉哥哥给她的温暖正是她一生中都空白的兄妹之情。湘云并不完全了解宝玉,他们之间的思想是有一定差距的,但湘云和宝玉虽然思想有差异,他们之间却没有隔阂。每次摩擦之后,他们没有如宝玉和黛玉一样要互相解析也能够很快重归于好,这正是亲情的一种表现。
缺乏关爱的湘云,对宝玉,这个唯一的幼年时给予了她不可磨灭的温馨记忆的人,当然也是极为珍惜的了。
(四)
黛玉与湘云在《红楼梦》一书中是作者用传奇色彩描述的两个形象。她们的形象都是脱俗的。黛玉是为湘妃,而湘云则为巫山神女。一为水神,一为山神,却都是痴情女子的形象,充满了浪漫的色彩遭遇。
黛玉之为湘妃是众所周知的。一是她居住在大观园的潇湘馆里,馆外还有一片秀丽的湘妃竹。二是得之于她爱哭的性情。作者借探春之口更明确地指出了这些渊源。探春在给黛玉起别号时曾说:“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在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潇湘妃子’就完了。”探春的这一段评语,使黛玉的形象又有了一个新的视觉。娥皇女英是为寻舜不远千里来到湘江,得知舜死以后,滴泪于竹成斑点,随后投江而死。二妃之情可谓贞洁矣。而其中的凄美色彩,亦可见矣。黛玉对宝玉之情亦如是,“想眼中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住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其用情之深,不亚于湘妃。
雪芹以巫山神女来喻湘云,在书中体现并不明显。巫山神女的源流,可从屈原的《山鬼》开始,而于宋玉的《高唐》《神女》二赋成型,对后世影响之大,并不亚于湘妃的传说。在《红楼梦》中,湘云之名,已暗示其一。无论是屈原的《山鬼》还是宋玉的《高唐》,神女之现必有云。《山鬼》是“云容容”,《高唐》是“旦为朝云”,而湘云的判词中“湘江水逝楚云飞”也即巫山之典了。巫山神女的爱情故事浪漫而凄艳。《山鬼》里的神女,苦苦守候情人之约而终不悔,对爱情充满着美好的憧憬。《高唐》《神女》里的更是痴情而坚贞。湘云与巫山神女应当是由相通的地方吧,于是曹雪芹为湘云设置了一个“枕霞阁”,又赠与湘云“枕霞旧友”的别号。“枕霞”者,非神即仙,湘云之风度可知也。
《红楼梦》中,黛玉与湘云,最近神仙中人。曹雪芹于有意无意之间,赋予了她们“湘妃”和“神女”的譬喻,也在有意无意之间透露出对二人的情有独钟和对其命运的深沉之叹。于是在凹晶馆中秋月夜,湘云说:“寒塘渡鹤影”,黛玉则对曰:“冷月葬花魂”。何其凄美,何其高洁,何其的一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