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东流去

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分手的时候,岩灿并没有太强烈的感觉,松一口气不至于,伤心欲绝也不至于。就是下班后回到房间,手机微信没有关怀自己的消息,没有人可以听她抱怨几句工作的种种,那种苍白的空落落让人抵挡不住想要逃离。哭泣当然也是必然的过程,似乎不哭就不够郑重,但这哭泣更像是为了日后回忆起来配得上经历过分手这一遭,毕竟是那么珍贵的年纪与心情。

岩灿哭的时候喜欢开着床头的灯,暖黄色的光只浅浅照耀着墙角一隅,不多不少的一小块天地,恰好适合哭泣。她大多不出声音,怕惊扰熟睡的母亲,自己感受眼泪从眼角流下,濡湿一小块枕头,干涸时她兴许早已睡着。她几乎从不会梦到杨振,以至于她时常会诧异。即便临睡前,她翻看了两人的聊天记录或是照片,杨振也从未走进她的梦中。

最初认识杨振还是在大学的辩论赛,她作为法学院的代表,杨振则是物理学院的。因为比赛,大家进了同一个微信群。赛场上作为四辩的杨振其实并不出彩,没有多么厉害的文字功底,总结陈词读起来也透着理科生的平静与克制。后来两人结识是因为寒假前的抢票热潮,岩灿想抢到一张回海城的票,于是广发链接,言辞恳切,求人助力,奈何还是未果。后来杨振在辩手群分享了一个黄牛的名片,只说实在没办法可以试试看。岩灿想都没想就加了对方的微信,谁知黄牛竟漫天要价,一张200块的票直接飙升到600。害怕自己被坑,岩灿便加了杨振的微信问询价格。杨振倒是热情,一点没有不耐烦的样子。一来二去,两人慢慢走近了,偶尔一起去图书馆,偶尔一起吃个饭,关系也就确定了。

毕业那年,杨振考取了南城一所高中的物理老师岗位,岩灿没有那么幸运,法学专业想要走上律师这条路,需要几经周折。她思前想后,决定考公务员。南城的、海城的招聘岗位表她都翻了个遍。最终在几场考试中败下阵来。无奈之下,岩灿只能先就业,再择业。经家人介绍,她回老家的一个机关单位谋了个编外岗,工作倒是轻松,无非就是一些和文字打交道的琐碎事务。

岩灿一边备考,一边工作。杨振则如火如荼地忙起了工作,因为去的是新学校,杨振几乎整天都忙着备课、开会,风火轮一般的生活节奏让他说话都节省了很多。比如晚安两个字,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个月亮,早安则变成了一个太阳。好在两人周末的时候,可以借助微信视频让这段感情短暂回温,像一盒放置在冰箱冷藏室的牛奶,突然放在常温的环境里,总有些氤氲的水珠落在周围,留下痕迹。那痕迹,透明得仿若不存在,时而满怀真情,是幸福的泪水。时而满怀委屈,是愤恨的泪水。好在大多时候他们都满怀希望,在规划时眺望幸福生活的前景。杨振看到南城的相关招聘总会发给岩灿,岩灿则满怀激情地备考。某一次南城图书馆招聘管理员,大抵是岗位过于冷门,竟没有限制专业,岩灿便直奔南城去考试。到了考场才发现,这个岗位看似冷门,实则是个萝卜坑,而自己不过是个陪跑者。杨振安慰了她好半天,带着她在南城的植物园逛了一圈。此外,还特意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岩灿买了一条项链,那条项链分手的时候岩灿一并留在南城。现在回想起来,似乎都没戴过几次。

母亲并不看好岩灿的这段异地恋,但因工作尚未定下,她也无心干预这段恋情。在工作的稳定上,她倒是咄咄逼人,频繁催促岩灿快马加鞭。每每此时,岩灿就会想起自己小时候周日晚上赶作业,龙飞凤舞地加快笔速时,母亲总是插着腰说:字那么潦草,早干嘛去了,现在知道急了,赶着去投胎啊。有时候,她很想把“赶着去投胎”这句话送还给母亲,却只能生生憋回去。

岩灿的忍耐让阔别几年后再次朝夕相处的母女关系获得一种短暂又脆弱的平衡。她们之间有一个微妙的点,类似于一串爆竹顶端的那根灰色棉线,点燃了大抵就热闹了。最后究竟是谁点燃的呢?岩灿后来想起那次争吵,竟是无聊的外人打破了她苦心经营的平衡。某日,母亲在小区里散步,回来后整个人面色干枯,像败下阵来的斗鸡,头发丝都透着无精打采的虚弱。岩灿刚下班,回来就问了句:妈,什么时候吃饭呀?母亲低头不语,抬起头看着岩灿的时候,眼神里含着怨气,眼皮上那条纹过的眼线看起来有一股深重的戾气,径直砸向自己。她指责岩灿对不起自己的栽培,还比不上邻居张婶的女儿,人家一个普通本科出来,都考进银行了。岩灿觉得读书时那种泾渭分明的地位辨别再次袭来,母爱并非无私,而是明码标价。年级前三会获得浓稠的母爱,前十则稀薄一些,十名以后则荡然无存,甚至让自己转瞬之间变成一个负债累累的人。这种债务,掺杂了注定的血缘,理不清的金钱投入,剪不断,理还乱,抽丝剥茧都无从下手。

岩灿怒吼了一声,不和别人比会死吗!母亲听完后立马嚎啕大哭,那声音穿透家中的每一堵墙壁,天大的委屈萦饶在屋内,阴魂不散。岩灿回到房间,重重地关门,扯出抽屉里的耳机就与世隔绝了。但那声音似乎钻到了自己的心里,靠着尖锐的气力,回荡在她的身体里。岩灿掏出手机,发了消息给杨振,说自己想换个工作,去南城发展。一周后,岩灿悄无声息地办好所有工作交接的手续。在一个午后,她关上了家门,给母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就坐上了去往南城的列车。对于岩灿的到来,杨振欣喜万分。他特地搬出了学校宿舍,在离学校不远的一个小区里租下了一间二居室,并跟岩灿提及自己的买房计划。岩灿第一次觉得,恋爱竟然可以成为人生的退路,逃离母亲,逃离争执。爱情真是美好得一塌糊涂,没有血缘的牵绊,又纯粹又无私。后来离开南城,她才知道,这世上并没有固若金汤的情感。

两人布置出租屋,购买厨具,生活的面目崭新得熠熠生辉。岩灿找了一份实习的工作,在一个私人律所,薪水微薄。杨振加班是常态,岩灿因为实习,相对轻松一些。每日早早下班后,便回家给自己准备晚餐,日子倒也舒适。大抵是距离的原因,母亲的态度竟也柔软了很多,岩灿提及自己的工作总会说得好一些,母亲听进去大抵又好几分,到了邻居的耳朵里,岩灿想勉强够得上体面了。

来到南城半年后,岩灿对于杨振有了更多生活上的了解。比如杨振喜欢穿衬衫,短袖则少之又少。他喜欢吃红烧牛肉,对于卤牛肉则不甚喜爱。岩灿喜欢的香菜到了杨振那里,简直一文不值。好在两人不经常在家做饭,更多都是在外面解决。工作的事情一直没有定数,岩灿的实习虽是在律所,但更多是文员的性质,公司打着招实习生的幌子,不过是缺一个干杂事的人。杨振时常听岩灿抱怨每天都有打印不完的文件,接不完的电话,却从来没正经干过本专业的工作。杨振总是在一旁耐心地听着,他拉着岩灿的手,偶尔皱眉,偶尔笑一笑,最后总不忘宽慰岩灿,不要着急,慢慢来,不缺她那点工资,“我养你”的字眼也勇气总深情款款地说出。那种气定神闲的包容若是母亲有个几分该多好,岩灿每次都会暗自感叹,然后对眼前的人又多了几丝依赖。

杨振自己虽工作忙碌,但却极少抱怨,假日突然打来的电话,他能耐心接完,妥善处理。时常被叫回去临时加班,他也能沉着应对。言灿觉得在杨振身上,有一些蜕变的痕迹,比起自己,他似乎突然年长了很多。但岩灿从没想过,这种不一致的成长竟然会成为危机。当杨振告知岩灿自己要去外省支教一年的时候,岩灿摇了摇头,她以为这是问询和商量,却不曾想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杨振的语气平淡,在他看来岩灿没有任何不同意的理由。分手是谁提出的,岩灿的记忆最模糊的竟是这种关键的细节,她只记得自己哭着打电话给母亲。

后来在岩灿的婚礼上,母亲紧握着她的手,眼里满是泪光,岩灿感受到那种分离的不舍。但当母亲和亲戚们聊及自己的女婿时,那种眉飞色舞让岩灿感受到一种成竹在胸的预谋,或者说预判。她看到的岩灿,分手后落荒而逃,回来后平静镇定,没有哭泣,没有嘶吼。也许母亲以过来人的身份早早笃定了岩灿分手的结局。只是母亲不能理解,所谓分手,都是形态各异的。有的人快刀斩乱麻,有的人黏腻拖沓,有的人温柔似水,有的人老死不相往来,也有人心有不甘。但岩灿却不清楚自己属于哪一种,像是平地起惊雷,乍暖还寒般仓促结束。杨振的挽留听起来真诚,却也是不可退让的一座城池,那座城池里有他的职业规划,有他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期许,岩灿只需等待享有荣耀即可。她感受到一种落于人后的自卑,像老师念年级排名时,第一恰好坐在自己身边,如万丈深渊般让人难堪惊恐。更无奈的是,自己偏偏不是那种无所谓的虾兵蟹将,硬生生想要挣扎一番。那滋味,苦不堪言。

收拾行李的时候,岩灿意识到,自己并非能够踽踽独行之人。像母亲说的,女人没有自己的事业,就没有家庭地位,若是再远嫁,就更加只能听之任之。同样的言辞,岩灿在那一刻听来,只觉是至理名言一般,可怕的未来近在眼前。她只能卸下盔甲,收拾行囊,离开了那条她曾今无限依赖的人生退路。她想不到南城除了杨振,还有什么能够成为牵绊她的理由。回家后,她继续干着编外的工作,考试依旧不如意。母亲絮絮叨叨的话也未曾断过,但岩灿却觉得那是自己应该忍受的话语,像是考试失利的指责,本就该来。一年后,岩灿和单位一个同事走到了一起,结婚生子,一切妥当。

大学校庆的时候,杨振的照片醒目地出现在校园网某个荣耀毕业生支教类的新闻链接里。照片里,杨振穿着白色T恤,胸口处有几个可爱的印花,那是某次逛街他们一起买的。杨振怀里还抱着一个灰白相间的玩偶,笑得灿烂,肩膀处露出斜挎包的金属链条,毋庸置疑,那是一只女士包包。那样的笑容,岩灿太了解,他恋爱了。那种有些孩子气,卸下了所有防备的笑容里,有太多纯真的期待,关于爱,关于幸福。曾几何时,岩灿也见过这样的笑容。

那一刻消失许久的记忆再次袭来,岩灿坐在书桌前,握着鼠标的手一点点僵硬。她感觉到一股若隐若现的酸楚从心脏深处蔓延开,似乎分手的感觉潜伏多年才得以显现其本真面貌。那面目不可憎、不可恨,只是执拗地蚕食一些知觉,让她对分手突然有了醍醐灌顶般的自知,不同于深夜的哭泣,这种突如其来的痛感如针扎般掠过。当初离开南城,岩灿只带走自己的东西,和杨振平静地道别,两人甚至在车站的一家面馆吃了午饭,言谈间似乎回到了刚认识时的状态,礼貌客气,小心翼翼。上车前,杨振还轻轻说了句,我从没想过我们会因为这种事情分手。岩灿的最后一点希望,如风中飘舞的彩色气球,瞬间爆破。到家后,岩灿活成了一个离家出走后自行回来的孩子,委屈和不甘包裹一切。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分手和走投无路划上了等号,只能逼自己忙于让生活回到正轨,忙于寻找母女关系的平衡点,忙于有路可走。慢慢地,分手竟缩小成了一个小小的涟漪,母亲不提,岩灿自己哭过几次也便草草收场。

后来,岩灿有了可爱的女儿,丈夫也很体贴。某一日母亲来看她,带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年月的玩偶,说要给宝宝玩。那是一只灰白色的兔子,两只耳朵格外显眼,几乎遮盖了整个脸颊,垂垂得耷拉着。母亲两手托着这只兔子,一边逗着自己的孙女,一边跟一旁的岩灿说起了陈年往事。母亲说这个玩具是岩灿六岁的生日礼物,当时特别宝贝。玩了一阵子就不新鲜了,后来姑姑家的女儿来家里做客,从角落里看到这个兔子,喜欢得不行。母亲便让岩灿送给妹妹,岩灿却突然珍视起来,丝毫不肯让步。

岩灿听完,若有所思,想起杨振的那张照片,只觉得分手的酸楚不过如同一个曾经珍爱的旧玩具,藏在角落里,某一天,被她人拾起,焕然一新,当成了宝贝。这种没有恶意的抢夺和占有,实则再自然不过,只是人啊,有时候用明晃晃的爱将自己包裹起来,竟把自私当成了爱过的痕迹。她摇了摇头,看着眼前的女儿和母亲,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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