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有一些奇怪的逻辑：做人不要太聪明，却又不能不聪明，在心里知道自己聪明不聪明的大前提下，聪明人还要懂得装作不聪明，不聪明的人也要学会装聪明……到最后，半数人会觉得自己不够聪明，另外半数人则觉得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
君君无论做什么事都总是失败。
虽然她总是付出最大的努力。
读书，她读得很苦，一遍遍背诵抄写，可就是记不住，一遍遍反复演算，可每次的结果都不一样，最后连老师都不好意思批评她了，反而安慰她的父母说孩子已经尽力了，不要太苛责。
工作，她做得很苦，做表反复检查还是出错，做PPT多次返工还是难看，就连写封邮件都总是丢三落四，明明发出前反复看了好几遍，就是看不出问题所在，天天加班，天天挨骂，骂到老板都无力了，就到了人事找她谈话的时候。
恋爱，就更不用提了。
君君长得不好看，身材也普通，口才和头脑一样欠灵光，找男友本就困难，基本都只能靠妈妈的熟人介绍牵线，见十次面，大概只有一两次对方答应处一处试试看，最多不超过一个月，总会托中间人来说，实在不好意思，姑娘人很好，我们配不上。
君君只有一个好朋友志敏。
她俩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一起回家，君君很崇拜志敏，因为她模样好、口才好、读书也好，做什么都很出色，大人都喜欢她、夸奖她。
君君和志敏在一起，仿佛也变得出色起来，因两人总粘在一起，大人夸奖志敏的时候，往往也要顺嘴表扬君君一两句，比如性格好，或者人老实，君君就非常高兴了。
两家的家长都不希望孩子远游，所以大学她们依然在一起，虽然一个在本市名校，一个在本市大专，但离家都很近，回家就能见面，友好一如往昔。
毕业后两人也都在本市工作，志敏两年升了三级，君君两年换了三家公司，但依旧离家都很近，回家还是会见面。
见面时君君总是一脸崇拜地听志敏说话，说最近又做了哪个成功的案子，说男朋友又送了什么贵重的礼物，说马上公司要组织出国旅游，说年底的绩效奖应该要翻番……大人们啧啧称羡之余，君君却再难像小时候一样分得两句顺带的表扬了。
大人们常常会说，君君，你什么时候也带男朋友回来呀？
或者，君君，你们公司什么时候也组织去国外玩一趟呀？
君君总是昂着头说，快了，就快了。
志敏也总是笑着附和，搂着君君的肩膀说，就是就是，我们君君也很棒的。
志敏很快就结婚了，老公是从大学一直谈过来的，不高，不帅，但事业发展得很好，对志敏百依百顺。
过了半年，志敏给君君也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很高，很帅，很有钱，见过一次面之后就对君君表示很满意，开始谈婚论嫁。
君君每天都乐得合不拢嘴，在公司里挨再多的骂也不放在心上了。
这是她人生唯一的成功时刻。
抵偿了过去所有的失败。
她每时每刻都沉浸在无可名状的喜悦中，只可惜志敏无法分享，她一直很忙，总在出差，已经很久没回父母家了，就连君君的婚礼，她也只说尽量来参加。
结婚当天，志敏果然没有来。
君君太开心了，开心得完全不在意。
丈夫倒是问了几次，确定志敏不来之后，神情有点复杂。
但很快他就恢复了神采飞扬和喜气洋洋，表现得和君君一样开心。
可能是太过开心，所以他对所有敬酒来者不拒，直喝得酩酊大醉，吐得一塌糊涂，君君收拾了半夜，累得倒头也睡着了。
第二天，他却一早就起来了，在阳台上打了一个长长的电话，回来对君君抱歉地说，有急事要出差，实在没办法，很快就回来。
君君心疼地摸了摸他皱紧的眉头，说，好的，没关系，你去吧，我也先不休婚假了，过两天就回去上班。
他这一去就是二十几天。
君君每天下班都满怀希望地独自回装修好的新房子，推开门却总是失望。
开始他每晚都准时给君君拨一个电话，后来改为两三天一个电话，最后一周只打了一个电话。
君君开始难过起来，给志敏打电话，志敏也很少接，接了也总说在忙，说不上两句就挂断了。
君君更难过了。
她不敢回父母家，怕父母和邻居问起来没法回答。
上班的时候总是走神，出错就更多了，人事专员找她谈了几次，她却不像过去一样好说话了，死活也不肯离职。
没了工作，她更不知道每天该如何打发。
她说，我可以拿一半工资，或者干脆不要工资都可以，求求你不要让我走。
人事专员脸上闪过复杂的神情。
第二天，人事总监亲自约她出去吃了个饭，提出了很高的赔偿额度，并一直好言相劝，直劝到君君哑口无言，默默在离职表格上签了字。
人事总监松了一口气，说，你门卡也还给我吧，你的东西昨天下班的时候，已经请同事打包好发出快递了，发的顺丰，单号稍等我短信给你，应该今天下午就到你家了。
君君先点了点头，忽然猛一抬头，大叫起来，我家？我哪个家？
人事总监说，就是你入职的时候填的地址啊，不是你家吗？
君君说，那是我父母家！
人事总监说，那不一样嘛。
君君说，不一样！
她风一样地跑了出去，一路跑回了家。
她忘了可以打车，幸好这个城市并不大。
在小区门口，跑得披头散发、气喘吁吁的君君撞见了志敏。
她一把拉住志敏，哇哇哭起来，哭得说不出话。
志敏慌了神，说，君君，你别怪我！
君君哭着摆摆手，想说不关你的事，嘴里却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嚎泣声。
志敏又说，你也别怪他，是我逼他这么做的，我要他证明他爱我，爱到了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的程度。
君君张大的嘴里忽然没了声音。
志敏把头扭向一边，说，大一的时候，他从见面就开始追我，我们在一起一年，后来他却为了一个更漂亮、更优秀的女孩离开了，如果不是我老公及时出现，我可能就被他毁了，我结婚之后，他又回来找我，我发现自己还恨他，也还爱他。
君君松开了手，怕冷似的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志敏说，我让他来跟你相亲，他来了，我让他跟你结婚，他也答应了，我说只要他跟你结婚，我们就一起离婚，然后在一起，这样彼此的过往就算扯平了。本来我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真的买房装修办婚礼，一切都做到了，现在他每天都在逼我离婚，逼得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君君抱着自己蹲了下去，蜷成一团。
志敏也蹲了下来，说，他说离婚后房子给你，存款也分你一半，他说他没碰过你，对得起你，也对得起我。
君君抬起头，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志敏。
志敏也在她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陌生的倒影。
两人同时站起来，又不约而同地向后倒退了一步。
志敏试探地叫了一声，君君。
君君没应声，默默转过身，朝父母家走去。
路上有一起出来买菜的邻居阿姨跟她打招呼，她置若罔闻。
阿姨们彼此交换一个眼神，一边走一边悄声议论说，这孩子，从小就有点憨，现在怎么彻底傻掉了？
走到门口，依然站在那里的志敏立刻换了表情，笑吟吟跟阿姨们打招呼，阿姨们也热情寒暄了几句才道别。
她们一路朝菜场走去，一路继续议论说，还是这孩子好，从小就聪明，现在加倍懂事，看了就让人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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