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 alters not with his brief hours and weeks.

  But bears it out even to the edge of doom. 】

两行花体英文字于裁成方片状的笔记纸上工整铺开，圆珠笔勾勒出的墨蓝色线条飘逸张扬，字母m末端稍稍上挑的小勾似是承载了笔者满心的雀跃，藏掖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暗自窃喜。

大天狗顺手捻起白色小纸片细细打量起来，视线只一接触到这两行再熟悉不过的笔迹，一双眉眼便不自觉地悄然弯起，似乎透过薄薄一张碎纸片便能看到男孩儿对照着书本一笔一画认真誊下这短短两行诗句的模样。他心想这小屁孩儿够浪漫，还看起莎翁的十四行诗来了，这么想着他又将那纸条展开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最后细致地叠好放进桌上日历旁某个喜糖铁罐——昨天他那位准新郎高中同学亲手往他手里塞了两大盒这玩意儿，顺便还不忘慰问他老哥们儿的终身大事：

“哥们儿，都二十七八的人了，也该有对象了啊。”

大天狗的一门心思却全在手中那两盒糖上，花花绿绿的锡箔纸包着的进口巧克力，他并不是很中意甜食，他觉得那位嗜甜如命的小朋友肯定会喜欢。

“有的。”

准新郎怔愣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大天狗原来是在回他的话，赶忙上前追问其他细节比如嫂子是不是肤白貌美大长腿，奈何大天狗撇过头去不再多透露半个字儿，准新郎不禁吐槽道这位老哥连对象都藏得如此之神，回头结婚了怕不是把证一领便完事儿了。

⋯⋯

“Class begin.”

“Stand up.”

班长率先起身，接着全班五十来号人齐刷刷地都站起身来。大天狗将整个教室环视一圈，最后视线循着某处既定轨迹不偏不倚地落在靠窗倒数第二排的座位上。

男孩儿双手撑着桌面，隔着几排座位正偷偷瞄向他。那双如琥珀般精致漂亮的眸子好似会说话，少年的单纯率性以及一丁点儿狡黠意味全部清楚分明地映在里面，而他正望向他，两人的视线仅有短短一瞬的交错，却心照不宣地交换了只有他们知晓的秘密——比如夹在作业本里的那张小纸片。男孩儿望向他的双眸熠熠地发亮，少年的心思终究藏不住，嫌匿在心里头太过烦闷憋屈，只能通过顶上那两扇窗流露出来，他只一眨眼睛，便倾斜满地星光，待弯下腰去捡拾起一看，握在手心的分明是沉甸甸的爱意。

大天狗垂下眼去，嘴角似有若无地噙了几分笑意，使得那张脸上总是过于严肃正经的面部表情都柔和许多：

“Morning,class.”

“Morning,teacher.”

大清早的头一节课总是教人昏昏欲睡，妖狐的精神却抖擞得很，眼睛一眨不眨地追随着大天狗西装笔挺的高大背影。男人正分析着某个生词的词意词性，一把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伴随着粉笔敲点着黑板时发出的嗒嗒声响一块儿入他的耳，他便再听不进任何多余的玩意儿。直到大天狗转过身来碰巧与他四目相对，意识到自己跑神了的男孩窘得赶紧埋下头去刷刷地誊起笔记来，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男人那双海蓝色的眼，那片温暖的汪洋，悄无声息而不着痕迹地将他吞噬，却教他心甘情愿。

于是这会儿他记着知识点，手速快得像是要起飞，嘴角那抹笑是再也压不下去了，且有愈扩愈大的趋势。他由衷感谢盎格鲁撒克逊人创造了英语，他真他妈爱死英语了。

大约是三个月前，大天狗从黑夜山高中调到这儿来做交换。他在这儿只负责一个班的教学工作，那个班在几个普通班里排名算靠前的，可谓是菜刀中的尖刀了。班主任妖刀姬是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女教师，做起事儿来却麻利又干练，跟在他后边絮絮叨叨一大堆类似注意事项的规则，一大堆加分扣分奖励记过制度终于让他领会到尖刀是如何炼成的了。

待他将所有东西收拾好，好不容易得来坐下喘口气儿的功夫，办公室门又被吱呀一声推开。他以为妖刀姬又回来了，赶紧绷直了背端坐在那儿，毕恭毕敬似一副被抓包的坏学生模样，却听到身后传来噗地一声轻笑。

他回过头去，看到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儿站在离他几步开外的地方。宽大的尼龙校服外套随意地披在他身上，堪堪裹住他稍显瘦削的身子。男孩儿笑得有些没心没肺，嘴角上扬时露出右侧的虎牙，洁白的小小的一颗，尾端稍稍有些尖，平添几分犬科动物的狡黠意味：

“老师好。”

名为妖狐的男孩儿是尖刀班的英语课代表，妖刀姬每回提起他时总怀揣着某种又爱又恨的复杂情感。妖狐的成绩总是浮在中游一动不动，而这多半是因为他出类拔萃的英语成绩猛地拔高了整体水平，而后又被其他几门不太那么争气的科目一点点拖下去。无疑，少年的语言天赋极强，单词记得飞快，课文几乎看两三遍便过目不忘，又拥有一口十分纯正的流利语音——这在哑巴英语横行的中学时代显得尤其难能可贵。只是他散漫惯了，对于妖刀姬定下的一套规矩马马虎虎地打着擦边球，又喜欢同女孩一块儿插科打诨，闹得妖刀姬总疑心这小子心里早晚冒出早恋的苗头来。

大天狗对此倒是不以为意，至少妖狐英语成绩和平时工作上的表现着实令他不止一点儿满意。男孩儿与他之间有种无声的默契，他永远都不会把交给他的任务搞砸，就像他从来都不会再考试中犯低级错误。每次当他趴在办公桌上俯首登记缺交作业情况时，大天狗总盯着他脑袋顶的发旋出神，男孩的头发细密绵软，他寻思着这会儿摸上去的手感应该不错，随即又被自己这稀奇古怪的想法吓了一跳。

妖狐自然是察觉不到这等想法的，照例一趟一趟往办公室跑。大天狗习惯了每日与他惯例似的见面，不知不觉竟衍生出几分期待来，男孩对这希冀自然也一概不知，偶尔他们在办公室以外的场合见面时，他总是笑着冲他挥手打招呼。

那笑容如同突如其来的会心一击，人民教师拿着教案和课本的手不禁一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有什么正潜移默化地发生着改变，只是他并未把此放在心上。

妖刀姬倒是在不经意间数次提起妖狐，说他老实了不少，也没见他和什么小姑娘走在一块儿了。

那时妖狐正准备参加市里的一个即兴演讲比赛，大天狗作为他的指导老师也是忙得焦头烂额。每天放学后待学生一窝蜂全散了后俩人便在空教室里做预讲，看似无懈可击的男孩偶尔也会紧张到结巴忘词，或者组织不好即兴话题的语言，只好面色惨白地哭丧着一张脸，把焦躁不安的情绪全写在上边。

“你看着我。”

大天狗最后只好祭出当初大学演讲课学的一招，那就是盯着某个定点不动，持久的视线接触会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一些紧张感，而妖狐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大天狗的双眼，这一次总算没再忘词或是打疙瘩，即兴话题和Q&A的把握也处理得很好。只是男孩儿的脸憋得通红，跟个熟透的大番茄似的，下讲台后眼神躲闪着半天不去看大天狗，闷声不响地自顾自地收拾起东西来，搞得大天狗总疑心演讲课教的这幺蛾子玩意儿怕是骗人的。

日子也这般波澜不惊地一天天过去，直到比赛前一天，大天狗和妖狐在走廊尽头的休息室里进行了最后一次预演。这会儿他高高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他相信以妖狐目前的表现，拿个一等奖估计不成什么问题，便大手一挥放他回教室午休去，自己则把头往休息室的沙发上一靠，闭上眼假寐。

仿佛过了很久，久到他几乎快要睡着时，忽然听见几米开外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他正欲睁开眼，男孩的声音便在自己耳边响起，那声音放得很轻，多少带点小心翼翼的意味，呼出的气流挠着他的耳根子，一路痒到他心窝里头去：

“老师？”

他没有回应，或者说来不及回应，便感觉到男孩儿微凉的鼻尖抵上了自己的，有什么温软的东西落在他的唇角，轻得如同只是某只蝴蝶翅膀拂过时留下的一个吻触。

他唯一有点后悔的是，自己这眼睁得似乎有点不太是时候。

嘴角似乎还留着些许余温，触碰起来却烫的得吓人，烧得胸膛里那颗心怦怦直跳。仓皇逃离的男孩只甩给他一个背影，他甚至都来不及去追。

倒是鬼使神差地伸手薅了把他的脑袋毛。

手感和自己想象中的差不多，挺好的。

TBC.

1.引自陈忠实《白鹿原》 。

2.选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Sonnet116 大意为：沧桑轮回，爱却长生不改，雄立于千秋万世，直至末日尽头。